第八章
「真的吗?可是其它人都笑我,说我一定是做错事,才让老天责罚。」
「胡说八道,我看你就像只小蝴蝶。小蝴蝶可没伤心事,缜日翩飞采蜜就好,你要不信我,宁可听别人的话,以后就别跟在我后面,喊我一声淮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现眼前,事隔十几年,亏他还记得清楚。
五岁的柳鸣风裹纱戴帽不敢见人,他连哄带骗了好几天,才让她卸下心防取下纱帽。可惜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十三岁的淮哥哥,该如何用关释爵的身分教她放心托付?
虽然柳照先在初见他的瞬间有些错愕,但见他高大壮硕,不似父亲瘦如薄叶的身躯,姓名、背景也皆与以往不同,便逐渐退去了疑虑,甚至对他赏识有加,频频表意若非收了元池庆,必定将他网罗名下。
他与灭神赋失之交臂一回,不过老天另外给了他机会,有回他与柳照先共酌对饮,研讨武学时,酒意浓厚的柳照先竟无意中脱口,说他早将灭神赋交给女儿保管,她将秘籍藏在一个极为隐密的地方。
灭神赋早在鸣鸣手上,若他不知道真正的鸣鸣头上有道形似蝴蝶的疤痕,怕现下又要失望一回了。
关释爵望着熟睡的柳鸣风,她失亲的痛苦他并非不能理解,倘若柳照先是成也灭神赋、败也灭神赋,儿时百般呵护她的淮哥哥又是为了灭神赋而来,岂不是又让她再度崩溃一回?
父执辈的恩怨本就不该要她承受后果,可是他不能违背对父亲的承诺,纵使心里为她的处境感到抱歉,也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弥补。
「别怨我,至少我可以担保你在马场内生活无忧……」他会要她心甘情愿交付灭神赋的心法,且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曾是她记忆一隅的——
晏淮。
「瞧瞧你,怎么跌出个杯口大的伤?还在额头上。以后落了疤,怎么找好婆家?」
「唉,别骂了,跌入水井还能留住一条命已经算是万幸了,以后的事以后再烦恼吧。我跟晏兄拿了些上等金创药,快给鸣鸣敷上。」
「呜……」听爹娘一会儿怒斥、一会儿叹气,身体是她的,脸是她的,难道她不难过、不懊悔吗?她才五岁呀!
「鸣鸣,出来一下。」
谁在唤她?暗自垂泪的小鸣鸣眺向窗外。是淮哥哥!
小鸣鸣头好疼,却难掩开心。
「淮哥哥,你来看我啦?」
「呐,这给你,眼泪收收,别哭了。」
「哇,是红笛耶!」小鸣鸣开心地收下,淮哥哥的手艺可厉害了,央了好几回请他造个红笛送她,这回总算如了愿。她欣赏着上了红漆的笛身,最下头还刻了她的名字——鸣风。
「淮哥哥,谢谢你,鸣鸣好喜欢。」
「喜欢就好,我要走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摸摸小鸣风的头便离开。
「不,淮哥哥,你别走、别走……你不是说这红笛是要做给……那鸣鸣是你……」
「别走!」柳鸣风揪着披风惊醒,迷雾之间,眼前似乎有个蒙胧人影。「谁?」
「醒了?」关释爵放下工具与木橛,起身倒了杯水给她。「醒了正好,库塔嬷嬷刚来唤饭,等中庭生好火就可以过去了。」
「库塔嬷嬷?」她接过水,迷迷糊糊的,过了一会儿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那他不就……一直在她身边?
「当家,我……」她是怎么了?好几天睡不安枕,却能在他面前毫无顾忌地熟睡,一样是作梦,却不是亲人索债,而是她好久没有想起的过往。
不过……淮哥哥到底是谁?竟能让她想来心里甜滋滋的。
梦中的她对淮哥哥这名字似乎很熟悉,可他是谁,长什么样子,她却一点儿也想不起来。
「下回累的话就别硬撑,好好休息,免得工作没完成还拖累旁人。」关释爵走回原地,拾起方才的工作,见她捺着额头,他沉了眼色。「头疼吗?」
「不……没事,一会儿就好。」她只是想不起来究竟谁是淮哥哥,她真的认识这个人吗?还有那支笛子,印象中她吹过几回竹笛,是同一支吗?她记不清楚了。
没道理在当家面前还坐得舒适,于是柳鸣风站起身,却忘了身上还有件披风,就这样落地了。她尴尬地捡起拍净,折好后双手奉还。
「不好意思,借了当家的披风。」她见关释爵专注在刨木刻字,便将披风搁至桌上,退到一边去,不看也不好奇他的动作。
这世间,少知道少危险。
「小事。」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以前老爱跟前跟后,探问他在忙什么、做什么、想什么的鸣鸣,已经被现实磨得连好奇心都不敢有了吗?
关释爵抿起唇,将手中削磨好的木橛与放置脚边多时的木盒一道递给她。「我能做的就这些,收好。」
这什么?怎么从他回来就一直送她东西?
柳鸣风接过,真真震得她发抖,木橛上单单一个「柳」字,斗大烙印在她眼前,手心更为此发汗熨热。
木盒精致,大小正巧能放入坟土,外部有两处凸出的榫头,难道他手艺精巧到能将木橛与木盒衔接成一体吗?
翻过木橛,确实有凹入的榫眼,只是右下方一排小字似乎埋了什么讯息。
「辛卯年十月十二日……十月十二日……这……」怎么会是这天?
「柳盟主落葬之日,就在十月十二日。」也不管她一时间承不承受得住,盟主山庄殒落的日期,她是该知道。
「柳盟主本想在鸣鸣生辰那日举办盛宴,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没想到最后办的是他一家子的丧事……
柳鸣风抱着木橛,泪水涌流不止,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平凡的生活真的有这么难得吗……」她不过希望人生平淡幸福,不用雕栏玉砌的华房,不用绫罗绸缎的衣裳,只要一家子和乐融融,不愁下一刻是否有战火飞箭意外上门,这很奢侈吗?为什么上天要这般待她,让她一家死于非命?
她好恨,她真的好恨,恨她自己没有能力复仇!
爹爹、娘亲、弟弟还有水仙的音容与焦黑的遗体在她脑海里混乱成结,她对元池庆的愤恨是与日倶增,她放不下、忘不了,更不可能宽容待他!
关释爵深受爹爹器重,薛道长也赞扬他的武功,只要他能替她报仇,就算把自己推入万劫不复之地,她都决定豁出去了!她要把真相一五一十,尽数告知!
「我在菜窖——」她决定把事情说出来,是好是坏,最惨不过命一条。
结果她一抬头,关释爵黝黑的俊眼离她不过两个拳头距离,吓得她想说的话全数消失得一干二净,漫天飞舞的字凑不成完整的话。
「没事。」关释爵叹了一口气,粗糙带茧的手指拭去她的眼泪,脸上刮起的小疼痛唤醒了呆愣的柳鸣风。
「我知道你苦,不过你别急着跟我哭诉,省得你冷静后,后悔现在的决定。我一直在这里,你日后随时随地想说,我都会听。」
以前的她喜怒哀乐十分外放,开心就笑,难过就哭,想法简单又直接,只求顺心就好。
现在的她却像破茧而出的蝴蝶,与以往截然不同,为亲人几回哭泣外,她几乎把苦楚全吞进腹里,闹疼了,也只有她一个人默默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