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玥大人……”

“嗯?是赖福儿?你不是说今天家里有事?嫂夫人身子还好?……唔……”

“对不住,玥大人,对不住──”

高壮的身影扶住因迷药软倒的人,眼眶儿一红用袖抹了,卸下身上的外褂将人包住,打横抱起,迅速奔了出去。

“得手啦?”马车旁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笑道。

“嗯。”赖福儿吭了一声,也不理会,径自掀了车帘将人抱了进去。“快走吧!”

“接下来是老子的事!老子都不急了,你急什么?”男人跟著钻进了车里,“啧啧!生眼睛没见过这么标致的人!嘿嘿,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呜哇,你干什么?”

赖福儿毫不客气的用力拍开男人伸过来的手,呸了一声,“也不瞧瞧自己那付蠢样!王八羔子!”

“火气很大嘛?怎的!女人孩子都不要啦?啊?”男人一巴掌挥了过去,结结实实打了他一个耳光,“很带种嘛!”眼见赖福儿闷声不响,男人反手又一个耳光,打得手都生疼了,赖福儿还是一声不吭。“──去!去驾车,堵在车里做什么?”

赖福儿狠瞪了他一眼,揭起车厢里准备的暖毯,轻轻盖住了玥。回头冷冷的说了,“你敢碰玥大人一根头发,我扭断你的脖子!”

男人呆了呆,透过车窗看见他坐上了前头。“驾”的一声,马车开始向前行去。

“……哼!老子要是不爽,不定带著美人儿就跑了。”瞄了瞄一边昏睡的美人,咂著嘴,男人不安份的手终于也没敢伸上。

※※※

“你说什么!”

“是、是……内丞、玥大人……失、失踪了!”

蓝发君皇恢复上朝视事后第一件震惊朝野的大事,就是内丞相、玥的失踪。最后几位见到他的人是抬轿送他回忘怀岭的差役,而那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长老那里呢?忘怀岭呢?”

“没、没有。”回报的侍卫战战兢兢,冷汗早渗湿了内外袍,“长老也十分震惊,忘怀岭出动了数十批人马……”

“够了!”蓝发君皇急躁的踱著步,猛然一转身,恶狠狠的盯著面前颤抖著的一大群侍卫,“再去找!所有见过他的人,所有可能的地方!朕给你们搜城的权利,十天内找不到玥,全部提头来见!”

整个皇城连同近郊,顿时像是翻了江一样,官差受了上头侍卫的气转而出向下头,一个个饿虎出栏般狂查猛搜,连寺院、大臣官邸、监狱都没能幸免,一般人家为了保全,少不得巴结官差,客栈小店更成了伺机搜刮的重点,十来天下来,京城早一片叫苦连天。

然而要找的人仍然没有找到。搜索的范围早就扩张了出去,以京城为中心方圆几百里漫天洒网,人却像消失在空气里一样,再也没有半分消息。

※※※

“羽儿,回房休息一下吧,老坐在外头吹风也不好哪。”濮阳然介温言劝道。他也不明白这儿子心里在想些什么,醒来之后就是那样,老是怔怔的望著天空出神。或许是在担心玥大人的安危?但是那么多人都找不到了,羽儿就是望穿了天,玥大人也不会从天而降吧?还是担心仲儿?仲儿也好些天没回来了……

濮阳柔羽回眸看著一下子似乎苍老了十来岁的父亲,顿了一会,突然温润的笑了,“爹,孩儿去作官好吗?”

“羽儿?”濮阳然介不敢置信的盯著这个聪明过头的儿子,“你要作官爹当然很高兴,但是、但是你不是说……”

“那些事情都过去了。”濮阳柔羽瞬间微蹙的眉宇很快放松了下来,微微一笑,“爹给政务府的人透个信儿吧?让他们上荐书,请君皇亲自来拜访孩儿。”

濮阳柔羽眉心的愁虑没有逃过濮阳然介的眼睛,濮阳然介呆了一会,“羽儿,你别吓爹了。爹虽然爱权爱钱,要养你们兄弟还没有问题。”

“没这回事,爹。”濮阳柔羽轻轻合上眼帘,“是孩儿自己想的。何况孩儿只有作了官,才有能力去追查玥大人和少仲的下落……孩儿很担心他们。”

“这、”濮阳然介直觉知道原因不止是这样,但柔羽想些什么他又猜不出来。想了半天只找到一个理由阻止,“但是君皇现在整副心神都放在玥大人失踪的事情上,恐怕……”

濮阳柔羽轻轻的笑了,“荐书里加上一句:‘有刑务之才’。君皇就会来了。”

※※※

君皇果真来了。

轻装单骑,乘夜风而来。门房守夜的人惊呆得说不出话来,呐呐的指著东厢微亮的灯火,导引蓝发君皇来到濮阳柔羽的书房之外。

濮阳柔羽像似早知道一般,书房的门敞著,已经迎出了门外。“濮阳柔羽见过君皇。”一揖深深打了下去。

蓝发君皇看了他一眼,径自步入房内。濮阳柔羽摆手示意其他人退下,自己也入了书房,反手轻轻合上了房门。

蓝发君皇负手于后,微仰的目光注视著墙上高挂的一幅山水。他已经数夜不曾合眼,精神紧绷得像要一触即断,但他从不肯在人前示弱,也从不轻信人,虽然早就听说过濮阳柔羽的才名,却仍要试他一试。盯视著画里的山之巅、水之源,问道,“听说你有刑务之才?”

“是。”濮阳柔羽直接应道。

蓝发君皇微皱眉头,回身正视这个答话毫不谦逊的‘才子’。“你可知道玥是怎么失踪的?”

“知道。”

“哦?”

“玥行动的范围,不是在皇城就是在忘怀岭。如果他有事要到其他地方,也必定告知他人。既然无人知晓,那么就表示玥是在他平日的活动范围里失去踪影的。”

蓝发君皇微一挑眉,“你的意思是,有人在这两个地方下手?”

“自然不是。”濮阳柔羽一顿,“皇城里的动静避不过君皇的耳目,忘怀岭则是长老掌控的地方──因此下手之处必是在皇城与忘怀岭之间。”

蓝发君皇冷笑道,“只是这样又何需你来推论?朕问过所有抬轿的轿夫,在路程中并没有发生任何问题。”

“玥有一个习惯,”濮阳柔羽不理会对方嘲讽的语气,平静的说道,“玥在上岭之前,会独自步行约二十里路左右,而这一段路途,并没有任何人陪伴。”

“这、玥有这种习惯?朕不知道!”

“连君皇都不知道,谁能知道呢?何况玥的武功不弱,离忘怀岭又只有短短一段路程,怎会来不及求助?”濮阳柔羽轻轻提醒道。

“是玥认识的人……轿夫!混帐!”蓝发君皇铁青著脸色,转身就走。

“君皇且慢。”濮阳柔羽缓缓说道,“找人无济于事。”

蓝发君皇立时回头看他。

“若非失踪则必定已死,是再也找不著了。”

“你知道主谋者是谁?”

“君皇应该也清楚。”

“朕不明白原因何在。”蓝发君皇用力挥了一下手,阴郁的目光盯著窗外暗黑的树影,“玥与长老的立场相同,对朝野主战与主和之争,抱持中立的态度。宰辅对付他的理由何在?”

“理由是君皇重视玥。”

“说清楚!”

“宰辅原本以为玥对君皇不过是个宠臣,但玥为我求药、结果竟能使得君皇为我疗伤,玥在君皇心中的地位自然非同小可──”濮阳柔羽苦笑,不意外的瞥见蓝发君皇微微凹黯的眼眶。“宰辅要借著玥掌控君皇的行事决策,以控制政局。”

“哼,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也想控制政局?”

“一百多年来费尽苦心培植出来的局面,任谁都不会轻易放弃。”濮阳柔羽续道,“宰辅希望对人界用兵的想法得到上皇支援,主战派的势力也在上皇在位末期达到前所未见的巅峰;如今君皇继位不过十载,主和意图却已十分明显,只碍于主战派在贵族及朝野间的势力太大,才没有大举变革。宰辅担心在他死后,朝局会全面倾向,因此要预先做下准备。”

“准备?他根本活不了多久!”蓝发君皇一挑眉,“就算他要用玥逼朕杀掉一、二十个主和派官员,或者逼朕任命他想任命的人出仕,也不过是暂时的,他一死,朕救回玥,仍然要大兴变革!”

濮阳柔羽摇头一笑,“君皇小看宰辅了。宰辅是个能时时根据情势改变布局的人。在他知道玥的重要性之前,他的确只求能支撑几十年的时光;但在他知道玥的重要性之后,他想要的就不只如此了。”

蓝发君皇一震,“难不成……?”

“政变。”濮阳柔羽轻轻的合上了眼帘,“他要的,是一个能支援他的主张的君皇。”

※※※

“你叫什么名字?”玥温声问道。

被带到不知名的地方,软禁在一个不大的房间里,几天的时间,唯一与他接触的,就只有眼前这个每日为他送饭,照顾他所有需求的女孩。

“啊…啊…”

但是这个孩子却是个哑子。“你识字吗?”

“唔…唔…”

女孩似乎是腼腆的笑了。“你的意思是,识字,但是不多吗?”

“嗯…嗯…”

玥伸出手来,掌心朝上向著她,“那么能不能请你拉著我的手写字?”

女孩似乎迟疑了一会。也许是因为玥的笑容十分温和,考虑了一会后,女孩终于怯生生的碰了他的手。

玥轻轻地抓住她的手指,辩识著她所写的字。“香…哑…你以前叫香香,现在人家叫你哑儿?”

“嗯…嗯…”女孩高兴的点著头,摇晃著玥的手指。

“……你的哑,不是天生的?”

“呜…呜…”女孩拉著他的手,轻触著自己的喉头。

“啊!是谁做这么过份的事?”

女孩继续写著。

“……嬷嬷?管所有丫头的人?”

玥神色一暗,眉心微微纠结著。

女孩似乎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有些手足无措的轻摇著他的手,最后轻轻抚著他的眉心。

“对不住,我只是有些难过而已。”玥微微一笑,轻吐了口气,“你能告诉我这里是那里吗?”

“啊…啊…”

“不能说?”玥一怔,已明其意,“没关系,谢谢你。”

“呜…”女孩考虑了一会,最后咬了咬唇,牵起玥的手指写著。

“靖?……康靖王府!”

※※※

“康靖王?”蓝发君皇一震,立时深深揪起眉。那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

“是。康靖王是唯一能不引起大争议,接掌皇位的人。”

蓝发君皇缓缓踱了几步,慢慢坐了下来。不论是康靖王或宰辅,正面与之冲突所引起的动荡都不能小觑。蓝发君皇深深吸了口气,望定濮阳柔羽,“你能说说对目前局势的看法?”

“是。”濮阳柔羽颔首为礼,“圣魔界虽然自数千年前,即独立于人界之外,但与人界仍有千丝万缕的纠缠;历代君皇有的主张兴兵人界,有的主张与人界和平共处;受此影响,文人仕宦、贵族朝臣间也分为主战与主和两派,数千年来互有消长。如今君皇虽然意在主和,但主战派势力雄厚,而主和派的朝臣中又没有才能出众的领导人物,因此朝政时时陷入僵局。”

“嗯。”蓝发君皇半眯著眼,听得十分用心。

“但这种情况正在逐步改变中。君皇自继位以来,提拔了一群主和派的官员,而人心趋利,原来的主战派见君皇有心改变,也有见风转舵的。宰辅年事已高,一旦驾鹤西去,主战派的零落也就是必然的结果。不过主和派有实际执行的困难所在,主战派其实还有抗衡的空间,宰辅大约是感到自己的时间不多,才会心急于掌控局面,派出刺客灭掉将来可能领导主和派的人物。”

“这自然就是太师府被灭,与你被盯上的原因了。”

“是。”濮阳柔羽轻吸了口气,“原本他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而已。但他发现了玥的存在──一个可能使君皇心生顾忌的人,他就有了鼓动康靖王政变的条件。”

蓝发君皇沉默了会。宰辅的确抓住了他的痛处。如果用玥的安危,来威胁他退位,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自己会怎么做。而这,全都是因为眼前这个人──

凌锐狠厉的目光盯视著濮阳柔羽。濮阳柔羽微微沉下眼睫,“没有事先警告玥,是我的失算。等救出玥,要杀要剐,濮阳柔羽都没有怨言。”

“你能救玥?”

“能。”

“怎么做?”

“明天一早,请君皇宣诏天下,敕封我为外丞,御驾亲临濮阳府,拜我为相!”

“好大的口气!理由呢?”

濮阳柔羽从容回道,“转移敌人的目标──让宰辅用玥来交换我的性命。”

“朕听过你在万庆楼舌战群雄的事。小小年纪能有那样的才华确实令人讶异。”蓝发君皇微一挑眉,冷冷一笑,“但理论不过空想,能济得什么事?就算拜相,宰辅又何需忌惮你到这个程度?”

濮阳柔羽淡然一笑,“主和派之所以长期被压抑,有一个最大的原因:那就是圣魔界本身无法提供所有人需要的粮食。因此主和派通常只流于理想空谈,变成对弱者怜悯的一种慈悲心肠的展现。”

“这困难天下皆知。”蓝发君皇望著他,“你有解决的办法?”

“粮食不足并不是圣魔界本身的地利不够,而是有地的人不肯耕作,而愿意耕作的人却无地可营生。圣魔界尚武,有以武功成就分封贵族的制度存在。贵族自恃身份,广圈地土,门人骑马射猎,互相争伐,天下便失去四分之一能耕作的土地与五分之一能耕种的人丁。”

蓝发君皇心中一动,“所以?”

“如果改变目前由朝廷供给贵族俸禄的制度,改由贵族进贡朝廷,那么贵族需要自己营生,便不会放弃广大的耕地与人力,也会因为地大而由平民间招募人力,这样一来,就可以同时解决流民和饥荒的问题。”

蓝发君皇已听得坐不住,兴奋得起身踱步,转念一思,又问,“但贵族岂会坐视制度的改变?这样必定会引起抗争,万一贵族联合抗上,朝廷仍要大费周章与之周旋!”

“贵族间利益的冲突,是个可以利用的点。当然朝廷也要配合政策,招抚其中一部分。”濮阳柔羽一笑,“争战虽然难免,但朝廷更能藉此名正言顺收回大半领地主导权。”

“好!”蓝发君皇陡然停步,赏识的目光直盯著濮阳柔羽,“难怪玥如此欣赏你,难怪宰辅视你为心腹大患!你不作官太也可惜!朕可以给你莫大的权力,让你一展长才!”

濮阳柔羽一怔,苦涩的笑了,“我只是,想救玥而已。”

※※※

“王爷~”娇俏的少女轻蹙蛾眉,“王爷最近怎么老是心不在焉的?都是婢子不好,不能顺著王爷的心意……”

“好了,你这小妖精。”康靖王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头,又仔细抬起她的脸看著,笑道,“你是够漂亮的了,但是还是比不上他──”

“她?”少女顺势偎进康靖王怀里,嗔道,“难道这就是王爷最近心思不属的原因?既然她那么好的话,王爷去找她就好了嘛~”

“耶?”康靖王突然一拍大腿,将少女推了开来,“没错,本王有什么不能找他的?”

康靖王竟是说走就走,推开还怔楞的少女,就向关著玥的暖阁而去。

“王爷、王爷啊!”一旁颏下微须的谋士赶忙跟了出来,赶在他到达院落之前喘嘘嘘的说道,“碰不得、碰不得啊!”

“有什么碰不得的?皇兄能上的人,本王就不能上?”

“……王爷啊,”谋士不由得瞪大眼睛,“玥大人是朝廷敕封的内丞,可不是君皇的床伴哪!欺辱大臣已经是罪,更何况玥大人是被绑来的,万一宰辅的政策不成功,我们佯装不知情偷偷将人送回去也还能推得一干二净……蒙他都来不及了,王爷怎能故意去招惹?”

眼看暖阁就在前方,康靖王不情愿地盯了半晌,回眼瞪向俯伏在地的谋士,“都是你的理!哼……阙仁,备马!”

“啊,是,小的就去。”一旁听得发怔的小厮赶忙一躬身,一溜小跑儿去准备了。

“本王开个玩笑,你担哪门子心?”康靖王斜睨著跪在一旁的谋士,“那种温柔婉约型的,本王早尝得腻了!”

“呃?是,”谋士偷偷一笑,“我们会马上替王爷找合适的人选……”

“去!谁要你们找?这个不行,那个不好的!”康靖王大踏步走了出来,翻身上了马,愤愤地瞥一眼跟过来的谋士,“本王喜欢能文会武又泼辣的,你去哪里找?”一扬鞭,骏马长嘶一声,四蹄翻飞著奔了出去。

此时正是早市收摊的时刻,出王府不很远的地方就是一个市集,康靖王只管横冲直撞的展现他过人的骑技,人群被他惊吓得到处乱窜,争相躲避著可能飞来的横祸。康靖王正得意的享受著这种人人要闪避他的快感,不料转过一条横街,一个卖包子的摊子还大剌剌地摆著,正买包子的少年也像似没察觉动乱般的站著不动,待康靖王想起要收缰,马蹄早就毫不留情的对著少年和摊子踏了下去──

“他XXXX的,你没长眼睛啊!”少年凌空而起,一剑唰下,在马的眼前挥挽出一道炫烂的剑花,马儿一惊,登时人立而起,康靖王一呆,已被掀下马来。

“什么鬼地方,”少年恨恨的啐了一口,“没人认识我已经够倒楣了,半路还遇上你这种耍烂技随便吓人的杂碎?……喂,老伯,你别怕。”少年一手提著热腾腾的包子,一手收起剑,从荷包里掏出几个铜板,“这样够吗?喂?老板?”

少年一抬眼,只见满街的人都俯伏著身体跪著,吓得不敢出声,少年一呆,一回头,才注意到那匹马的鞍上,有著专属于皇族的蓝彩。

而马的主人,那个所有人跪拜的物件,正怔怔的望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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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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