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深夜的绝崖,月光明亮,空气清凉如水,正是万物安眠的时刻。突然一阵强烈的气流刮过,几只筑巢在崖壁的鸟儿被惊得振翅飞起,抖落的羽毛就轻飘飘的在气流带起的旋涡里回转,缓缓下坠。
濮阳少仲一手紧抓着末鬼的衣襟,一手还握在匕首上。匕首刺入末鬼的左胸,鲜血正自刀刃边缘慢慢渗出。他怔怔的望着末鬼紧闭的眼帘,脑中一片空白。
风在耳边尖锐的呼啸,下坠的势子愈来愈急,底下的溪流已经清晰可见,他们快要当头撞上,他突然浑身一震!他不要末鬼粉身碎骨!
濮阳少仲双手紧抱住末鬼,一挺腰杆,奋力让自己背脊向下;下坠的速度太快,他刚鼓起全身真气,肌肤就已经感觉到溪水的冰凉;他的背脊在溪床上重重一撞,弹了起来,再跌下去。最后啪的一声,整个身体摊在水里。
末鬼静静的伏在他身上,有某种液体自末鬼胸口慢慢的流过他身畔,滴入水里。他突然觉得全身都在发抖,他想这一定是溪水太冰的缘故--
他跳了起来,一个踉跄又几乎栽倒,他的手掌在溪床里一按,顺势滚到岸上。
他想去找大夫。
他一上岸站好抱紧末鬼就向上跳去。他想攀住山壁上离他们最近的那棵树,可是伸长的手掌却在离树还有几尺的地方贴上崖壁,然后滑了下来。
他赶紧又跳了一次,这次好象接近了些,指尖差一点就要碰到了;他满怀希望的又跳一次,然后再一次。
可是他的手还是构不到那棵树。他退了几步,大喝一声向前冲上去,手终于碰到了树枝,他露出笑容,五指一合--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手掌慢慢松开,身体掉了下来,树轻轻一荡又回到高高的地方。他不敢置信的看向自己的手掌,发现它颤抖得十分厉害,根本抓不住树枝。他气得举掌往自己脸上掴去,啦啦啦啦……清脆的巴掌声回荡在深崖幽谷,几只才安稳下来的鸟雀又被崖底传上的声音惊吓,再度振翅飞起。
崖壁的上方传来阵阵粗嘎的叫声,好象在嘲笑他的无能。
他慢慢的放下手来,低头注视着垂挂在他身上的人。末鬼的手腕就垂在他的臂膀下,他想他应该先探采末鬼的脉搏才对。他伸出手去,渐渐靠近末鬼的手腕。
手碰到末鬼冰冷的肌肤时,他吓了一跳,突然觉得不想去探脉搏了。他迅速收回手来,扶着末鬼坐下,双手按上末鬼的背,立刻输入真气。
他的真气进入末鬼的体内,像沈入大海一样。
他又开始发抖,这次没有溪水,他只好归咎于夜风太冷。
天上的月亮只比酒杯口大那么一点,正好悬挂在两边峭壁中间。他想现在大概是午夜,长老们已经睡了,不知道大吼一声还会不会有人听见。
他还没考虑清楚,就已经张大了嘴巴,「救命……」
他的喉咙痛得发不出声音,他只好拼命将双手紧压在末鬼背后,企图将自己全部的内力都传过去。
「少仲。」
突然一个低沉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
濮阳少仲全身一震,静静的一动也不敢动。
「少仲。」那个低沉的声音清晰了点。
濮阳少仲猛然张大眼睛,一阵强烈的恶心感突然自胸口涌了上来,他什么都来不及想就开始呕吐了起来。
末鬼回过身来,一掌按在他胸口助他顺气。濮阳少仲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末鬼,几块泛紫的血块呕了出来,一道鲜红的血液跟着流下唇角,胸口终于觉得有点舒坦了。
「少仲。」末鬼见他只是呆呆的看着自己,料想他是震惊过度,一边收力,一边说道,「我没事。」
濮阳少仲没有做出响应。目光向下移去,看着他的胸口。
末鬼的胸口上还插着一柄匕首。末鬼笑了笑,自己伸手将它拔了出来。原本半尺来长的刀刃部分竟只剩不到几寸。末鬼手腕略略一震,刃尖又伸长,完好如初。
末鬼解释道,「这是软紫金打造的匕首,柄的部分挖空,贯入真气就可以将刀刃推入柄里。匕首刺入体内的瞬间,我施展内力将刀刃推入柄里,所以并没有伤及要害。」他拉开衣襟,鲜血流出他的胸口,他取出金创药,抹了一些在上头。
濮阳少仲浑身一个机伶,一把抢过金创药,靠近他的胸口替他涂起药来;这是很好的金创药,细细涂过一遍后,血流就减缓了许多,濮阳少仲又想撕下自己的衣襟给他裹伤,可是刚才掉到溪里,衣服已经湿透,这时候哪里去找干的布巾呢?
他有点不知所措的望着末鬼。
末鬼只好对他保证道,「我没事,倒是你,」濮阳少仲一张俊秀的脸庞给他自己几个耳光打得又红又肿,而且刚掉下来时,他背部遭受撞击,恐怕也伤得不轻。
末鬼站起身来,绕到他背后。果然看见稀落的红色斑斑点点,染在他的白衣上头。
末鬼轻轻拉开他的上衣,看了一眼眉心就蹙了起来,取过金创药,又觉得不妥,便道,「你站起来,我们到溪边去,我先替你清洗伤口。」
濮阳少仲只是望着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听进去了。末鬼只好伸手将他拉了起来,带他走到溪边坐下来。
冰冷的溪水淋上背,濮阳少仲闷哼了声,突然觉得背部一下子疼得非常厉害。末鬼又将衣摆泡进水里清洗,拧干了轻轻拭去他背上的水渍,最后才抹上了药。
「我们得在这里待一晚。明早看清地形,我们再上去。」
末鬼说着,已经开始动手捡拾树枝,他见状连忙也跟过去帮忙,将树枝堆在一起。
火光渐渐明亮了起来,身体也开始觉得有点暖和了。他蹲在地上,隔着火堆怔怔的看着末鬼。末鬼不由苦笑,走过来靠着他坐下。
「你想问什么,我都会回答。」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好象有很多事想问,可是问题太多了全挤在一起,一时间又不知道怎么问才好?
末鬼见他烦恼得两道眉毛都皱在一起,轻揉了揉他的头发,「你累了,先睡一觉,明天再想。」
濮阳少仲乖顺的点了点头,曲起了膝,将头埋在膝里。
末鬼看着濮阳少仲赤裸的背,心里一阵难过。刚才没有立即告诉濮阳少仲事实,是为了确认咒术已经完全解开。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未免有些谨慎过头了。他轻叹了口气,侧了侧身,将濮阳少仲搂进自己怀里。
濮阳少仲怔了怔,一张眼就看见末鬼胸口的伤。
他突然想起这伤是怎么来的。他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砰砰的跳了起来,之前可怕的记忆一瞬间全涌进他的脑海,像翻腾的波涛将他淹没。
他突然张口在末鬼赤裸的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少仲?」末鬼吃了一惊。
「你骗我!」濮阳少仲怒道。
「抱歉。」末鬼说。
「你怎么可以骗我!」濮阳少仲又咬了他一口,这次在他的肩上留下一排深深的齿印。
「对不起。」
「你以后绝对绝对不可以再骗我!」濮阳少仲怒视着他。
「嗯。」末鬼点了点头。将濮阳少仲剧烈颤抖的身体
拉入怀里。
「你要是食言,我一定宰了你!」濮阳少仲挣扎着冒出头来吼道。
「听见了。」末鬼抿唇一笑,拍着他的肩,「你睡一下,明早我们去找你哥哥,让他放心。」
「……嗯嗯。」濮阳少仲抹了抹眼睛,笑了起来,突然感到全身上下都又痛又累。
「睡吧。」
「好……」
啾~啁~啾~啁~啾。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鸟啼一声递过一声,从远处的山头悠悠扬扬的传来,那么愉悦那么清亮,此起彼落,彷佛张开眼睛就能看见她们在枝头轻快的跳跃。
末鬼难得的贪恋这种充满活力的宁静。他已经醒来一会,但他只是闭着眼睛,听着怀里安稳的沉匀的呼吸,感受胸口肩上压着的人体的温暖和重量。
现在他不需要计画什么,也没有任何急着去做的事,所以他可以任由濮阳少仲在他的怀里睡得香甜,不必叫醒他,也不必丢下他。
现在的末鬼,已经不是一个负有任务的杀手。
火已经熄了。清晨的凉风吹过两人的身畔,感觉濮阳吵仲向他靠紧了些,他下意识要伸手环去,又突然想到濮阳少仲背后的伤,于是他张开眼睛,审视着少年背后那些粗糙的擦伤。
药很有效,但最好还是再仔细调理一下。于是他将入负在背上,施展轻功踏着山壁上突棱的石块树干上了崖。
露珠还未蒸散的树林,在朝阳的映照下显得特别青翠可爱,沾了水的叶尖晶莹剔透,光采流转,到处都显得生气勃勃。
就像他背上的少年一样。
他微微一喟,在树林里漫步而行。
「末鬼?」
濮阳少仲半睡半醒的蹭着他。他停下脚步,侧头就望见少年惺松的睡眼。「怎么了?」他问道。
「唔,你刚刚在叹气?」
原来他是在叹气吗?他轻拍少年的手臂,安抚着,「你还很累,睡吧。」
濮阳少仲略略皱起一双修长的肩,还来不及想清楚,头一侧,又慢慢歪在他肩上睡着了。
他望着眼前拦路的青年。是护法。
「长老想见你。」
他点点头。
「长老只想见你。」护法又道。
护法已经向他示意要接过尚在睡梦中的濮阳少仲。他
看着濮阳少仲安详的神情,一种诡奇的情绪闪过他的心底,他想或许那是因为他不认为自己应该将信任他的濮阳少仲交给一个不熟悉的人。末鬼放开手,却没有将入送出去,他侧身拉着濮阳少仲站起,叫醒他。
「嗯?」濮阳少仲皱眉望着他。
「长老想见我。」末鬼说。
「那我跟你去。」濮阳少仲一惊,立刻站直了身。
「护法会带你去休息。」
濮阳少仲心头一急:他就是不要末鬼进修行之门,天知道从修行之门出来的长老会不会鼓励末鬼去?「我已经休息够了,我跟你去见长老!」
末鬼转身就走,濮阳少仲抬脚要追,护法略一笑,一手搭在他腕上。濮阳少仲急着要追,反射性一甩手肘,这才发现护法看似随便的一搭,却怎么也甩不脱,眼看末鬼已经走得不见人影,他忍不住问道,「长老要跟末鬼说什么?为什么我不能跟去?」
「等会你可以自己问末鬼。还有你身上的伤得再调理一下,跟我来吧。」
末鬼踏进迎客厅,长老已经在那里等他。
「长老。」末鬼抱拳道。
长老略略颔首当作回礼,并示意他坐下。「请你来,是有些事想告诉你。」末鬼望着他。
「凤凰火印除了做为开启宝藏的钥匙之外,也是凤凰火族女王重生的关键。开启宝藏需要实体的凤凰火印,这也是我不能将凤凰火印交出的主要原因。但女王重生却只需要凤凰火印里潜藏的精魄--当初宰辅将火印交与我,我便用锁灵盒关住精魄--而对方的目的,就是要我将锁灵盒打开,放出精魄。」
长老一顿,「普通的咒术我尚能破解,但悔心咒我却无能为力。我只能将锁灵盒打开,释出凤凰火印的力量,吸收咒术,却也导致凤凰火族女王的重生。」
末鬼的神情微微一凛,他已经想到整件事的前因后果。
凤凰火族的人想使女王重生,因而设下了重重的陷阱。利用了他复仇的意念,也利用了少仲的天真热情--
「过去你奉宰辅的命令,毁灭凤凰火族,又取走凤凰火印,如今凤凰火族的女王重王,只怕不能放过你。」
末鬼静听。
「你武功高强,对敌经验丰官田,他人轻易不能伤你,但你却有两个弱点。」长老开门见山的说道,「濮阳柔羽和濮阳少仲。」
末鬼眼帘微掀,灰色的眸子注视着眼前气定神闲的长老。
「濮阳柔羽聪明绝顶,又是当今丞相,只要谨慎行事,别人并不容易对付他;而濮阳少仲真挚热情,又与你一同行走江湖,很容易成为有心人的目标。」
这是事实。末鬼没说什么。
长老望着他平静的神情,微微笑道,「你想保护他们,只有两条路可以走。一是灭掉凤凰火族残存的势力,二是永远离开他们。」
长老在等待他的回答。
末鬼望着那双翠绿色的眸子。眸子里的神情十分柔和,却又有一点像要引人入彀的巧诈。
他想长老是要他灭掉凤凰火族,所以选了一个他难以拒绝的理由。「我会离开他们。」末鬼淡淡说道,「但在离开之前,我会先灭了凤凰火族。」
长老笑了笑,「是吗?那么,有些东西你应该会用得到。」
长老站起来,转身踅往后院。末鬼在他身后跟着。
与眼眸同样颜色的翠绿长发在长老身后飘扬。长老的脸孔和颈项、手指,还有轻快的步伐,看起来都像十来岁那样年轻。
「我的容貌从进修行之门的那一刻起就不曾变过。」长老似乎知道末鬼正注意着自己,「修行之门是一个奇妙的地方,在那里,你很能发觉自己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长老在一扇石门前停下来。掀动机括,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他回头微微一笑,「请进,末鬼。」
濮阳少仲原本遵照护法的指示,在房里自行运气周转,但一个时辰过去,末鬼仍然没有回来,他觉得自己身上的伤势已经好了许多,看看不知道还要等多久,索性抓起短褂走了出去。
他才走出房门,就见护法迎面而来,濮阳少仲只好停下脚步,礼貌的问道,「请问长老和末鬼谈好了吗?」
护法摇了摇头,「你可以四处走一走,末鬼和长老谈完,就会找你。」
「谈什么我不能在场?」濮阳少仲忍不住又问了一次。
「我不知道。」
「你不是一直跟在长老身边吗?」濮阳少仲有些烦躁的向护法身后的那排屋舍望去,他觉得护法是有意挡住自己。「长老在想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他突然警觉自己说话的语气有点逾越了,却不怎么想道歉。
「护法的职责是保护长老。并不需要知道长老心里所有的想法。」
濮阳少仲心中一动。他回望着眼前看去外貌跟哥哥差不多年纪的护法,突然想到,如果他可以从护法这里探听出一些修行之门里不好的事情,说不定更能让末鬼打消去修行之门的念头。
「请问修行是不是很辛苦?如果没法通过考验,是不是就会丧命?」濮阳少仲眨着眼问道。
「嗯。」护法回答,「能在修行之门里活下来的人很少。」
濮阳少仲心里一阵高兴,「这样说来,除非不得已,不然应该不会进修行之门啰!」本来嘛,就算可以成为长老或护法,也一定要等一千年后才能离开修行之门,那时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早都死绝了。如果不是不得已,谁愿意这样?
护法看了他一眼。濮阳少仲觉得对方的表情好象是在说:真是个孩子。他不服气的盯了回去,等对方的回答。
护法扬了扬眉,「据我所知,每个人的理由都不一样。有些人的确是不得已才进修行之门,但大部分都是为了自己的理想。」
长老在圣魔界极受人尊敬。可能有不少人希望别人尊敬自己吧?可是末鬼看起来并不像是想要别人尊敬他的那一种人嘛!
「那你的理由是什么?」濮少仲又看了看眼前的护法。没什么架子,又温和,也不像是想要别人尊敬的那一种人……话又说回来,虽然护法因为长老的缘故也会受到别人尊敬,可是充其量也就是长老的属下而已,既然都千辛万苦的修行了,为什么不干脆去当长老?
「你呢?」护法不答反问,「如果有一天你会想进修行之门,又是为了什么?」
濮阳少仲愣了一下,他没想过这个问题。「我不想进修行之门。」他老实答道。
护法也不再追问,眼神略向上一扬,说道,「长老找我们。」
「咦?」濮阳少仲左右看了看,他一点声音都没听到。
「这是心音。」护法解释,「只有我才能听见。」
护法向前走去,濮阳少仲跟着,忍不住又问,「既然都进修行之门了,为什么不当长老而当护法呢?这样不是要听命于别人吗?」
护法笑了起来,「我们打了一架,他输给我,所以由我来保护他。」
「咦?」
「还有,护法并不是长老的下属。护法只是,守护长老而已。」
「长老跟你说了什么?」濮阳少仲好奇的问道。他们离开忘怀岭,正在往皇城的路上,离开之前要先知会哥哥一声。
末鬼没有回答。
「他不会是要你去修行之门吧?」濮阳少仲小心翼翼的问道。
末鬼仍然没有回答。
「你昨晚明明说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的!」濮阳少仲有点不高兴的说道。
「妳不会想知道。」末鬼淡淡说道。
「你不说出来,怎么知道我想不想知道?」
「我仇家很多。离开你,是保护你和你哥哥最好的办法。」
「啊?」果然会想知道。濮阳少仲吞了口口水,看末鬼仍旧毫无表情,也抓不准末鬼心里在想什么,该不会责的在考虑长老的提议吧?他心里一惊,赶忙赔笑道,「别听长老胡说,我才不需要你保护--」他突然想到前几天的事,脸上不由一红。
末鬼已经迈开大步走了。
天空很蓝,风很清爽。太阳刚刚爬到山顶,还在斜斜的向上爬去。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清楚的描绘出末鬼的轮廓,暗红色的发丝在他耳畔轻扬,看去连那一身黑沉沉的颜色都鲜活了起来。
濮阳少仲朝太阳挥了挥手,高兴的加快脚步追了上去。
阳光变强了,天气热了起来,像是他此时的心情。阳光在他们身后拖出两道并肩而行的影子。
「之前只是我一时不小心嘛!再说,说不定哪天轮到我保护你呢!」濮阳少仲笑着,声音渐行渐远。
「嗳,你别不相信,喂喂……哼哼,一定会有一天轮到我保护你的,等着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