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谜底不消一下子就打开了。

刚在他兄弟俩拿着饮料在酒会内闲谈时,一阵镁光灯闪动起来,成群记者蜂拥着朝香家公子站立的地方而来。

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原来还簇拥着一位盛装的少女。她笑得异常灿烂,像一片七色云彩,直飘到香早源身边来,就停住了。

镁光灯更是刷刷刷地闪个不停。

香早源有一点羞怯,然而很快就镇定下来,让对方拿手圈住自己的臂弯,让记者拍照。

已毋须介绍,香早儒应该可以估量到对方就是叶柔美。

这女子的出现使早儒惊愕,且莫名其妙。

不是奇怪为什么她会忽然地在这个场合亮相,而是惊骇于香早源的眼光。

他刚才告诉其弟,叶柔美人如其名。

果要如是的话,香早儒认为她需要易名为叶艳丽才成。

姓叶的女子浑身裹在一条窄得把玲珑浮凸的曲线身材显露无边的花裙子内。

裙长仅胜于年前流行的热裤,无疑,那双腿是好看的。

幸亏如此,否则,在短裙下的一双脚踏着彩紫色的四时高跟鞋,简直难看。

香早儒并不晓得太多娱乐圈内的明星,叶柔美一定不是最炙手可热的顶尖人物。然而,香早儒没有想过现今在娱乐圈内立足还可以格调品味如此之低。

他目睹叶柔美跟香早源的这番举止,心直往下沉,顿觉胸口郁闷,差一点就要窒息。

还是快快下一场大雨,刮一场巨风好,吹打过了,泄了那道气就没有事了。

风雨过后的凋零局面,总还是有法子收拾的。果然,不在意料之外,翌晨,当城内的报纸都刊登了香早源与叶柔美的照片时,香家的三公子与四公子一同被召到香任哲平跟前去。

之所以有香早儒的份儿,就为有一张报纸把他也牵连在内。

照片登出来,正正是香早源把叶柔美介绍给弟弟,两个人热烈地握着手。

香任哲平铁青着脸,坐在长背办公椅上,问香早儒:

“老四,什么意思了?”

“跟个女明星握手。”

“她这副样子,你认为应算是女明星吗?”香任哲平冷笑。

香早源答:

“妈,她是的,前两年已主演过电影。”

“我还没有问你。”任哲平毫不客气地这样对香早源说。

这叫香早儒为难。他知道不是黑狗偷食,白狗当灾那回事,母亲只是借题发挥,甚或指桑骂槐。

“她给你的印象怎么样?说!”

香早儒总不能埋没良心,讲太多的好话。这女子无疑是太粗、太俗、太低格了一点点。感觉当然不可以直接宣诸于口。于是,他说:

“根本未曾正式谈过话,只老三介绍给我,跟她握握手。”

香早源挺一挺胸说:

“妈,她是我的女友,何罪之有了?我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就由得我来解给你听好了。”

香任哲平气愤起来的模样更具威严,她那原本算平滑的额忽然地青筋横布,蠢蠢欲动,一张脸绷得紧凑而青白,把一份英气完完全全地烘托出来。

并不觉得香任哲平老,只觉得她庄重威严,神圣不可侵犯。

香任哲平的双眼绝对像鹰目,对准猎物横扫过去。

任何隐瞒她的事情都会变得无所遁形。

“总之,只一句话:我反对,因为我不喜欢那姓叶的女子。”

就这么简单。

并不需要长篇大论,更不需要充足理由。

她香任哲平不喜欢,就是最棒、最大、最无可转寰、最无懈可击、最铁价不二的理由。

香任哲平个人的爱恶是因由,导致的后果可以是赞成或反对。

现今她已经很清楚地宣判了结果,无疑是后者。

香早儒一直站在其兄身旁,不敢造声,他有他的想法。

早儒想,如果有一天,易地而处,他要听取母亲对自己挑选配偶的意见,而得到如今早源的这个恶劣后果时,他会怎么办?他会为孙凝据理力争吗?

天,这个念头才闪过,香早儒就移动一下身子,实际上他以这个动作去掩饰他的震栗。怎么会联想到孙凝身上?

香早儒立即集中精神,把注意力放在其兄身上,看他的反应。

香早儒差不多肯定香早源与香任哲平开战,只会虎头蛇尾。非但因为香任哲平一向的所向披靡,也为香早源从来都懦弱。

香家之内,老三是最不吭声的一个。

香早儒省不起来,广东俗语有句话叫;“无声狗咬死人。”

香任哲平见早源没有回话,她以为这等于儿子向她扯白旗了。

于是她冷冷地说:

“没有别的事了,你们出去吧!”

香早儒心上笑,他母亲差一点就要像那清朝的皇太后似,嘱咐请安的儿子说:

“你们跪安吧!”

于是被训斥一顿之后,还要三呼谢恩,才退出去。

正打算回转身走时,他听到了一句不能置信的说话。

“妈,很抱歉令你不高兴,然,我不打算改变主意。”

“什么?”香早儒以为这句问话是自己发出而不是他母亲说的。

“妈,我决定与柔美结婚,正要回家来告诉你。”

实在是太突然的缘故,香任哲平完全不知道应如何反应。

她有一刹那的木然,才清醒过来,问:

“老三,你知道后果?”

“知道。”

香早源说他知道,香任哲平冷笑,很不以为然,打算一一向她这个宝贝儿子细数他叛逆所能产生的坏影响,香早源就已抢先一步,跟她交代:

“如果我因此而要被逐出家门,不能继承父母基业,我愿意携同叶柔美共创新天地。柔美有亲属在加拿大,我们可以到彼邦去创业,”

香任哲平哈哈大笑,笑得简直有点狼狈,道:

“你说加拿大?本城有谁到了彼邦投资比在这儿更发达?”

“我们不需要发达,只需要安居乐业。”

“是那姓叶的女子给你说过的话?”

“对,我相信她是真心的。”

“我肯定她若来见我,会说我比她看起来还年轻,也是真心的。简直荒谬。”

“妈,信心在乎你,我勉强不得。”

一亿个意外,香早儒母子绝对想不到一向懦弱的香早源会为了那个叫叶柔美的女子而如此的斩钉截铁,壁垒分明。

香任哲平盛怒,霍地站起来,指着门,骂:

“给我滚出去,直至你后悔了,要放弃那明星了,才好跑回来见我。”

香早源毅然决然地点点头,打算转身便走,又被香任哲平叫住了,道:

“慢着,老三,你走出去之后,损失些什么,获得些什么,这条数你必须记清楚。”

香早源很简单地答:“是的。”

就这样便走出了香任哲平的办公室。

“我是不是在做梦?”香任哲平忽尔跌坐到椅子上这样问自己。

留在办公室内的香早儒,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他从没有看过母亲那一脸无助的表情。

她一直拥有她所需要的一切,予取予携,任情取舍,对所有人与事都有那种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架势。

未曾有人敢在她跟前直挺挺地拒绝她的要求,只可能设法令她回心转意。

如今,竟由一个最不需要防范的人给她发出一个挑战权力的讯号,震惊无疑是多出十倍。

香早儒看到母亲闭上眼睛对他说:

“你知老二也要到美国去,是不是?”

“这事他不是早跟你提过吗?”

“对,是提过。但我的意思是如果不是非去不可的话,就叫他取消行程吧,现在老三这个样子,你又是非到华盛顿去不可的,总要有个人在,帮我照顾这个家。”

香早儒忽然地觉得母亲老了很多很多。就为了刚才跟老三呕气,而一下子颓废气馁下来吗?这不像香任哲平吧?于是香早儒很直接地答:

“大哥还在香港嘛!”

他不说犹可,一说了,香任哲平拍桌而起,骂道:

“一天到晚的提你大哥,你大哥怎么算?”

这顿脾气发得太突然、太没有理由、太莫名其妙、太一发不可收拾,引致香早儒目定口呆。

他瞪大眼睛看香任哲平。

香任哲平也瞪大眼睛看他。

电光火石之间,香早儒在他母亲的眼神之中接收了一个讯息。

天,他在心内轻喊,不可能吧?

那个可怖而又卑鄙的念头令他震栗。

香任哲平当然不是善类,但虎毒不噬儿。

翻心一想,真是讲不通。偏偏就只有老大不是香任哲平的亲生儿子。

因而,她不把老大的留在身旁视作一回事。

她也开始要在政治的路途上扶植自己的亲生儿子,渐渐取代香早晖,只让他担当吃力不讨好的打头阵角色;她甚至纵容香早晖任意预先挥霍家产,明知补贴大媳妇的娘家是很不合理的行动,也不予纠正,还可能暗中设计让早晖亏损。

还有,她压根儿就让大儿子讨一房不理想的配偶,让他终生遗憾。

这不只是工于心计,且是相当阴险的行为。香早儒呆住了。

震栗、惊惶、失措、迷惘占据了他整个人、整个心。

香任哲平的阅历与敏感,把儿子的心事看穿一半。

她是有极大的难堪,看着香早儒,问:

“你想到了连串的关系了是不是?你看穿了我的计划与心态了对不对?”

香任哲平这样说,就差不多等于直接承认了多年来的一个不为人知的布局,一个她个人呕心沥血的策划。

香早儒至此,无法控制激动的情绪,把疑问宣诸于口,说:

“为什么,就为了大哥不是你亲生的?”

香任哲平冷笑;

“这不已经是一个绝好的理由?”

“妈,可是,他是父亲的儿子,是我们的兄弟,对你也极为孝顺。”

香任哲平不只冷笑,她听了香早儒的说话,开始狂笑不已。

这令香早儒愕然、尴尬、狼狈,他忍不住提高了声音,大喊一声:

“妈!”这才遏止了香任哲平疯狂而无节制似的表现。

她的双眼仍像大太阳下要用作决斗的刀剑似,不只锋利,且影射出凌厉至极的光芒。

香早儒看到了,心也要发毛。在他有生以来,见尽了母亲异乎常人的威仪,却未有看过她像如今的那种誓无返顾的恶毒与狠绝。

香任哲平以很平稳却异常清楚的声音道:

“就是为了他不是我的亲生儿,却来当我亲生儿的兄弟,更是我丈夫的血脉,我才要对付他,好好地对付他,令他的起码下半生不会有好日子过。

“香家是我任哲平的香家。

“从我踏足香家,嫁给你父亲的那一天开始,我明确地声明了彼此要对对方忠贞,要成为对方独一无二的配偶。

“你父亲不只拥有我整个人、整个心,任氏家族对他的帮忙扶助,使他在商场上如虎添翼,怎么轮得到他见异思迁?

“任何一个借口令他心上有另外一个女人都不可能令我接受。

“早儒,你并不能想象,当他回来告诉我,外头的一个女人已为他怀孕生子时,我所受的侮辱与痛苦。

“男人可以有一千一万—亿个借口去使移情别恋的行为变得情有可原,甚至理所当然。但在我,绝对不能接受。

“非但不能接受,而且会采取行动,粉碎他们的美梦,

且要他们的美梦永不实现。”

香早儒的战栗有增无已。

香早儒想,香早晖的生存明显地就是父亲香本华美梦的一份延续,故而香任哲平忍受不了,而要竭力铲除。

她对付香早晖的方法渊源于七个字:爱之适足以害之。

这个想法令香早儒的身子微微震栗,甚至紧张地连连退后几步。

香任哲平无视儿子的反应,她管自以清晰而肯定的声音说着话:

“一个男人可以无愧地享用着一个女人给他各方面的贡献、扶持、爱心的同时,使另外一个女人怀孕,我认为简直是最侮辱智慧与尊严的一件恶行。

“我并不愚蠢,如果要全面控制大局,哭闹以致拆散他们,是行不通的。痛恨某一个职员,不是把他开除就了事,

让他有机会到外头世界去闯,有可能闯出一个名堂来,那就无异是白打几个巴掌厂。最好的、最安全的掣肘方法就是用一些他在别处找不到的受雇条件缚住他,阴干他的才华与志气,蹉跎他的黄金岁月,消灭他在市场内的叫座力,然后,看着他非依附自己的权势不能生存时,才任意虐待他不迟。

“我循这个步骤对付香本华的外室与儿子。

“容纳了他们,不但使香本华对我没有戒备,且掌握了香本华心底的一点歉疚,压制了他那贪得无厌的歪心理,使他对我更言听计从。

“直至你三兄弟相继出生,我以香早晖为香家带来子嗣好运为借口,对他更加宠爱与纵容,这一方面令香本华对我不起疑心,另一方面防止这孽种有从善学好的机会。

“至于财产,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要香本华不分给长子分毫,只要他言听计从,把遗产交到我手上去,由我来控制即可。

“我甚至不会不分给香早晖,留给他与世人线索,知道我对他的痛恨,我要培植各种机会,令香早晖自己一手毁掉名下应得的产业,让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有时,更不能怨天尤人,其情更惨。”

香早儒听到母亲的这番剖白,他整个的吓傻了。

“早儒,不要看轻女性感情受损与自尊受辱所引起的后果,请记牢我的这句话、对你毕生都会受用不浅。”

良久,香早儒才晓得回应,说;

“这是你要把这个秘密告诉我的原因?”

香任哲平望牢香早儒说:

“在可见的将来,人们便会知道香早晖的下场,我并不打算逃避责任,到了那个时候,我甚而乐于公开我经年策划部署进行的成绩,看见我的目的已达,才真正大快我心。”

香早儒的嘴唇蠢蠢欲动,却仍无言语。香任哲平却说:

“别对我说,我是暴君!

“不是世人皆可侮,更非世上的女人都是弱者。

“女人害男人的方式,跟男人害女人的一样多。

“你的那个大嫂,为香早晖带来的祸害,跟我之对香本华,是半斤八两的。”

“妈,为此,你要控制三哥的婚姻?”

“但,早儒,妈是想确保亲生骨肉的幸福,这跟成全你大哥与大嫂的结果,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我要你明白。

“我甚至希望你帮我,你在了解真相之后,劝你三哥一劝。我需要他,香家也需要他。”

香任哲平在提起了她的亲生儿子时,那神情是迥然不同,一种母亲的慈爱与关切,源源不绝似的流露出来,跟刚才的表现简直是云泥之别。

早儒一时作不了声,他实实在在地还未能自错愕中回过气,重新镇静下来。香早儒自问在商场内已是一员有经验的大将,很多惊心动魄的场面他都身在其中,手上处理过不知多少宗适足以兴家或败家的生意,依然能于重重险境之内运筹帷幄,指挥若定。

偏就是听到一个女人在情感上受到挫败时的回应,令他战栗至无以复加。

连在商场内摔得永不翻身的人,也不可能有着像香任哲平的那种根深蒂固的痛恨。

他彻夜不眠,去想这个想来想去都想不通的问题。

直至天色微明,他才勉强入睡,可随即又要爬起来,准备启程到华盛顿去了。

坐在赴机场的车子上,早业与早儒兄弟俩闲聊起来。早业说:

“老三是认真了。”

“以目前的情势看,是的。”早儒答。

“可是,我认为女人有几种,一种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这包括你二嫂在内,一旦搭上了就缠身,这最惹不得。

“另一种是可亵玩而不可久蓄焉,那姓叶的明星应是此类。再多一种是可亵玩而又可收藏焉。”

“举一个例。”

“例子多的是。最常见的是那种外表刚强,实质虚弱的懔梅已过的所谓女强人。”

香早儒忽又想到孙凝。

这么的情不自禁。

由于想起孙凝的关系,他完全没有留意到香早业在跟他谈论这番道理时的沾沾自喜,志得意满。

香早儒的一颗心,在想着等会与孙凝同行的种种情状。

果然,他们一抵达机场,就看到孙凝与她的两位助手。

孙凝当然认得香早业,对于这位香家二公子,孙凝多看了几眼。

说到底,他是老同学的白马王子,总能引起自己的关注。

无疑香早业的轮廓相当俊挺,他的年纪不应比早儒大很多,但看上去香家老四比老二年轻洒脱得多。后者的英伟,有种男人大丈夫的凛然气概在,令他看起来年轻;前者则是斯文淡定,那种保守严谨的举止使他变得比实际年龄更老成。

香早儒很大方地给孙凝介绍乃兄,早业可是鲜有的轻松畅快,对孙凝说;

“我老早已在我们中间的朋友处听闻过孙小姐的大名。”

孙凝只微笑,没说什么,她当然知道那个中间的朋友是谁。

她甚至没有答:“彼此彼此。”因为孙凝不愿意给对方一个印象,认为他是女人闺中畅谈的—份不可缺的资料,那是有点长男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举止。

现今的职业女性,不但在写字楼要威风凛凛,就算是在家里,一样要表现得体,男人可以在下班之余,阅读财富杂志、时代杂志;女人也可以坐在床上,努力看cNN新闻报告。总的一句话,分秒必争,不浪费时间。

此外,孙凝对香早业有种莫名其妙的抗拒感,是完全解释不来的。

唯一的可能是她对方佩瑜有憧憬,认为这么好的——朵鲜花,不单不能插在牛粪上,就连那个花瓶稍为逊色,也对鲜花不起。无疑,香早业肯定不是牛粪,他甚而是只有价值的古董花瓶。可是,仍然未达孙凝心目中的水准,她认为方佩瑜可以找到更好的对象。

忽然的,孙凝在心中暗暗惭愧起来,怎么能这样想呢?爱情其实是当事人直接感受,没有局外人可以替他们论定好坏。

只要方佩瑜跟香早业在一起时觉得是天上人间就可以了,旁人休得妄议。

因而,孙凝强抑着自己那种对香早业负面的印象,很礼貌地给对方微笑回礼之后,说:

“祝你们有个愉快的旅程,我们抵达后见。”

香早儒问:

“你不跟我们同一班航机吗?”

“是同一班航机,但我坐的是经济客位。”孙凝解释:“主办单位给我的是一笔费用,把机票及其他用度全都包括在里头。如果我坐经济客位,那么,公司就可以多赚一点。”

然后孙凝又补充:

“到北京的那一次,航空公司是协办单位,机票由他们安排,轮不到我从中取利。”

说罢,挥挥手就走了。

香早儒心上知道,不可叫做从中取利,这其实是很识大体的省吃俭用,尽忠职守。他差一点就想开口问:

“孙小姐,你家公司会接纳新股东吗?”

此念一生,香早儒就想到了另外一个重要的问题,忽尔地令他喜不自胜。

收购信联企业的计划已是事在必行,他一直需要的是增添一个有顽强斗志及良好行政修养的人,以一个崭新的姿态为他收拾信联企业内的残局。

这个人选不容易找,既要对内精打细算,省俭节流,又得向外大刀阔斧,努力开源。如果寻到了这种人才,还得他肯在行政手腕上自任丑人,才能办得了事。

忽然之间,眼前一亮,脑内灵光闪动,香早儒想到了孙凝。

当然,还有香早儒情不自禁,而又不自知的倾心,给了孙凝特别高的分数。

在候机室内,方佩瑜一早就坐定了,香氏兄弟走进来,她是看到的。

直至香早业有意无意地带领着香早儒走近她,她才站起来招呼。

香早业给他四弟说:

“这是方佩瑜小姐。”

“久闻大名。”早儒这样答,实在也不是客气,香家与方家的名气,不致于是城内人家传户晓,可是在商界甚而政界,可是无人不识的了。

这天细看方家小姐,倒真是名不虚传,是个出色的美人儿,那明亮的乌黑眼睛镶嵌在纤瘦的白净脸庞上,如许的矜贵和娇美。

他忽然想起的不是孙凝,而是那位叶柔美。

简直难于比拟!

香家老三究竟搞什么鬼?

很自然地,香早业、香早儒与方佩瑜都坐头等舱。

也不知是巧合抑或安排,香早业跟方佩瑜并排而坐。

方佩瑜很客气地对香早儒说:

“香先生,你们兄弟俩要坐在一起谈些公事吗?我可以跟你调个位置。”

香早儒倒没有怎么样,笑说:

“不用了,我们在家里整天见面,有点腻了。”

其实香早儒不要跟香早业同坐是别有一番用意的。

航机起飞后,香早业悄悄握住了方佩瑜的手,问:

“为什么要我拱位让贤?是不是你对我那老四特别有好感?”

方佩瑜把手抽离,说:

“神经病!你这人真是座古老石山,一点人际关系也不懂,难怪在香家不及老四得宠。我跟令弟是初次见面,当然要给他留个好印象了。”

说罢白了他一眼。

这一眼妩媚销魂得令人心里发软。

香早业委实是三魂七魄都给慑住了,从骨子里舒服出来,通体像过了一层电。

这种感觉太好了,从来未曾试过。

岑春茹跟他的婚姻虽不至于是父母之命与媒妁之言,却是家里头的一份政治式安排。婚前的交往,只不过是例行形式,毫无刺激可言。

至于婚后,怎么说呢,男人跟任何一个不难看的女人单独在一个不受干扰的环境之下,总是会发生那回事的。

怎么及得上两情眷恋?

香早业实实在在是开心透了。

就是眼前这个如花似玉,才华相貌都一流的女人,已是死心塌地地跟他相依相恋。

之所以能有这种福分,一为天缘巧合,注定是他香家老二的运气好。

二为他后天的决断得宜。

当香早业在一个偶然的宴会场合见到了方佩瑜之后,惊为天人。

那是一个大型的慈善餐舞会,由港督任主礼嘉宾,还老远从美国请来老牌歌后柏蒂佩斯,于是餐券就高昂至一万元一张,都是城内的大富豪或极具规模的机构整席地买下来做应酬节目的多。

从来都是做酒容易请酒难,出得起钱去承包一桌,还要顾虑到能否邀请到登样的客人。如果自己的一桌子客人身分不过尔尔,而旁桌的却是政商界内栩栩生辉的明星,那自家的身分就因此而给比下去了。

就是为了本城经常有这种宴会,那些富贵中人需要找有头有面的配角,同时趁机笼络一些能在有起事故来,行个方便的权势中人,于是立法行政市政局的议员,以及政府里头的司级官员、署长等年中的酬酢就忙坏了。

当晚香家是一席的主人,本来香早业不大喜欢这等应酬,但事有凑巧,老大另有重要宴会要代表香家出席,老三陪香任哲平赴宴去了,老四又在海外公干,连香早业的妻岑春茹都因为娘家有亲戚自美国来访,只剩下香早业,他自然非支撑大局不可,于是只好单刀赴会当男主人去。

宴会上说不尽的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那舞会之前的鸡尾酒会中,人们忽然的眼前一亮,尤其是男人,侧目争看刚走进来的一位漂亮至炫目的高贵女士,她就是方佩瑜。

香早业还记得方佩瑜一身深蓝色的打扮,胸上别个相当精巧雅致的古董胸针,脸上施了脂粉,却非浓妆,很恰到好处,样子因而玲珑清丽,举止更具秀慧气质,那一派的高贵,好像要叫走到她跟前去打招呼的男士,最好称颂一声:“女皇陛下I”

太令香早业神为之夺了。

他当然不只是场中唯一一个惊艳的男人。

其余跟方佩瑜有交情的,都一窝蜂地拥上前去,跟她款款而谈,时而细语,时而欢笑。这女子是真的一下子就已明目张胆地把全场的风头揽到自己身上去。

一整晚,在方佩瑜的周围都洋溢着奉承和热闹的气氛,就是她空下来了,也还不住有各式男士跑到她跟前来,与她握手畅谈,或是邀请她共舞。

舞池内,当方佩瑜翩然起舞时,就像一股小旋风,吹散了其他女人的魅力,让众人的目光无法不被她吸引着似。

不消说,甚多男士都忍不住拍拍那幸运的舞伴肩膊,示意他别独占名花,让他们有机会分享这晚最高程度的欢乐。

方佩瑜从一个男人的手上转到另外一个男人的手上,转呀转的,只见她的笑容灿烂到似足初升的太阳。

香早业一整晚就坐在自己的席上,利用每一分每一秒的时间空隙,去偷窥这位十足下凡的仙子,盼自己摇身一变而成那被赏识而共结连理的董永。

美丽热闹璀璨的时光总要过去,餐舞会告终了,各人都尽兴而散。

云集在大酒店门口的一堆贵人,都一双一对地分别坐上自己的轿车。

奇怪,竟没有人注意到刚才在场会内闪烁得人眼花缭乱的一颗星星,正焦急地独个儿站在酒店门口等车。

她,无伴。人们双双对对地自顾自离去,包括那些曾与她细谈、共舞、欢笑的男士们。在寒星闪动、缺月斜照、夜风凛冽的情景之下,如此一个女子,独自站在街头,孤寂、烦躁地在等车。

蓦然回首,方佩瑜看到了正在对着她微笑的香早业。无疑,他是个有风度、有内涵,且好看的男人,尤其在美丽的月色之下。

世纪末的童话内,不只是王子看公主,也会倒过来,由女的看中了男的。

就在电光火石之间,方佩瑜的焦虑好像烟消云散,尤其是对方走过来,彬彬有礼地说;

“车子还未到?”’

香早业决定开腔问这句话,决定了起码两个人的命运。

一个是他自己,另一个是方佩瑜。他的这个抉择,直到目前回想起来,仍认为是对的。

因为方佩瑜当时情真意切地嘟一嘟嘴答:

“司机不知往哪儿跑了,我身边没带手提电话。”

“到我车子上去摇个电话问问吧。”

香早业的建议被接纳了。

当方佩瑜挂断了线后,就叹口气:

“他留了口讯在家,忽然的拉肚子,无法控制,因而不能来接我。”

“世界上无法控制的事真多,能让我送你回家去吗?’,

“我还以为你要叫我打完电话就下车了。”两人都笑了起来。

这么一笑就把气氛都搅好了,二人在汽车内开始款款而谈。

在跟方佩瑜道晚安之前,香早业心里就已经下了一个决定。

他要对身旁这个女人穷追不舍。

几难得有一片云彩,投射在自己心窝内,不能让它无声无息地就这样飘溜过去。

他自信十足,不是因为他是有条件的俗世佳公子。

而是因为刚才,他亲眼目睹了方佩瑜的一切。

一个如此优秀的女人,获得了那万人争相巴结膜拜的场面,原来也是一瞬即逝。当热闹过去后,谁不是携丁那另一半的手回到自己的窝里去?

只有她在残月之下,去承受那一份骤然而来,却挥之不去的清冷。

再漂亮的女人,孤军作战,还是如此地不显矜贵。

否则,刚才方佩瑜不会一回头,看到了香早业那眼神,有点似在沙漠上回首瞥见了绿洲,也似茫茫大海之中捡到一块浮木。

是的,那眼神沂说了一切。而这一切,出卖了它的女主人。

这一夜香早业暗自欢喜,翌日他即开始行动。

一切都如此顺利,水到渠成。

方佩瑜已跟他走在一起了。

唯其环境的故障与身分的尴尬,令他们绝不能明目张胆地在人前展露幸福,就更相对地令他们偷情时的刺激倍增,一段日子下来,已经成了难舍难分。

方佩瑜至大的转变是,每次她回首顾盼,总会有个人在她身旁。那感觉实实在在太好了。

她依然于大太阳下,于各式场合之中,是众人簇拥的对象,但当人们如潮般来,如潮般退后,她不再孤零零了,她同行有伴,共枕有人。

以往,没有人勇于冲破重重的桎梏,向她热烈追求,为她架下阶梯让她自云端走下来。如今这个姓香的,大着胆子做了。

他没有任何一方面的条件输给她,这也是重要的。

至于说他那已婚的身分,方佩瑜的好胜心被挑动之后,嗤之以鼻。

岑春茹的父家与方家相比,不是云泥,而是芳邻,半斤八两,彼此彼此,何惧之有?还有,那冠以香姓的岑家女,除了比方佩瑜多出一个香字之外,她有什么本事?不像方佩瑜,是本城电视台经常邀请上节目去评论时事政治经济的年轻企业家。

方佩瑜非常自豪自傲地认为她在访问中所讲的道理、所谈的观点、所提的意见,岑春茹连听都未听得懂。

至于说,何时才把对方那个香字姓氏删除?

目前情势,似乎还未到时候。但,放心,她管自安慰自己,不须期以经年就能得心应手,杀对方一个片革不留。

现今,只在于巩固那个男人心的时段,先做好了这一步再说。

故而,方佩瑜—见香早儒,就笑得如初升旭日般灿烂可人。

她要吸引香早业的迷恋痴情。

她也要吸引香早儒以至香家各人的无形支持。

不要看轻环绕在香早业及那香任哲平身边的人的影响力。因着家族生意与社会地位,她看得太多出神入化的政客手腕,如何争取选票,她懂得门径,懂得法宝,也有把握。

一步一步地部署吧,急不来。

这香早儒是她接触的除香早业之外的第一个香家人,且是香任哲平身边最得宠的一个人,她要竭心尽力地去讨好、笼络,然后加以利用。

真是天降机缘。方佩瑜赫然发觉自己的老同学孙凝与香早儒相识,且有着微妙的感情关系,那实实在在是太好了。

方佩瑜认为他俩纵非有心,也有很大可能变为恋人。

这个想法如果实现,对方佩瑜是有利的。

她虽是出生富贵家庭,但在商场上一样能征惯战,很明白两阵交锋,手上拥有的雄兵多少是一回事,站在自己一边的盟军有多少又是另外一回事,都同等重要。

如果孙凝可以成为香早儒的密友,甚至成为香家成员,是香任哲平身边的谋臣宠媳,她的一句半句进言,就可以让她成就大业。

这份心意在现阶段不必给孙凝坦白。

在方佩瑜心目中,她这老同学是智慧有余,远虑不足,且是热诚极盛,唯缺心机。这种人在世纪末是要吃亏的,就是会被人占便宜。那倒不如肥水不流别人田,由着她吃自己的亏好了。

孙凝与香早儒的感情稍稍萌芽,不能拔苗助长。

她的这种想法与做法是顶对的,别说是孙凝,连香早儒都在下意识地在行动上拉近他与孙凝之间的距离,却故意的不为人知与不为己知。

当航机飞了半个航程的时间之后,香早儒站起来走到飞机的后面去,是要舒筋活络一下,也为要看看孙凝究竟是坐在哪儿。

结果皇天不负有心人,一走过了商务客位,就瞥见孙凝坐在经济客位的第一排。

对方正在看书,香早儒说:

“你这个位置很好,放腿的空间比头等舱还宽。”

孙凝听了,抬起头来,见到香早儒,一下子回不过神来,只道:

“哦,是你!有事吗?”

“啊,没有,没有。”然后他又解释:“头等舱的洗手间客满,故而走到这边来。”

“嗯。”

“你看的是什么书?”

“是男人不看的书。”

“爱情小说?”香早儒问。

孙凝笑,扬一扬手中的小说。

早儒干脆伸手拉下了孙凝对面那个原来是属于空中小姐的座位,摆了一副跟孙凝畅谈的样子。

孙凝在心上笑起来,有一丝的甜腻。

这面前的一个男人不是说要上洗手间吗?怎么一屁股坐下来就打算讲一辈子的话似。

男人,真可笑。

当然,女人也是可笑的。孙凝在五十步笑一百步。

总之,凡是心上产生了感情的人就会变得可笑;然,也可爱。

这么一对男女就从小说开始,谈到了其他很多生活上的情趣,真有谈不完的话似。直至航空小姐开始送餐了,香早儒再不好意思不站起来走回座位去。

孙凝很想幽他一默:

“香先生,你不是要上洗手间吗?”

若真这样逗他,未免失礼了,只在心上乐一乐就算。

抵达华盛顿之前,停在三藩市一晚。

全团各人都有甚多亲友在旧金山,不劳照顾,一放下行李,就各散东西。

孙凝原来打算休息,但她此行无端端接了一个特别任务,要做方佩瑜的挡箭牌,故而只好舍命陪君子。一行四人到外头逛逛及吃饭去。席间四个人的话题免不了环绕着三○一法例发表意见。

香早儒问孙凝:

“我还没有机会好好地问你为什么把我演辞的最末一段删去丁?”

孙凝毫不犹疑地答:

“觉得没有必要跟美国佬说好话,于是便把那段删去了。”

香早儒演辞的末段原本是写,他所认识的美国是一个不会对别的国家做不公平事的国家,也会照顾到香港的利益,故而希望美国会在三O一条例上网开一面。

香早儒解释:

“我只是客气。”

“对一些人毋须客气。”孙凝斩钉截铁地说。

香早业原本低头吃东西,听到如此一句话,都不期然地抬起头来,望孙凝一眼。

同时也瞥见了方佩瑜在旁边笑得怪怪的。

香早儒问:

“孙小姐,你的意思是指那些美国人?”

“对。不要助长他们插手是非的借口。

“你说美国从来都公平地对事待人,其实也不准确,最精确的说法是他们在双重标准下运筹帷幄,例子不胜枚举。

既如是,为什么要吹捧他们了。

“香先生,我认为演辞只需要实话实说,把利害关系都标列清楚,让美国人好好地替自己想,如果他们要严厉地对付中国,强迫我们依他们的标准去开放市场,到头来,自己的损失有多大,那就够了。求他们,不必了吧!别让美国人认定香港的繁荣与安定真要他们去确保才好。”

香早业的语调很平和,问;

“美国佬插手有何不妥?以国际力量制衡中国,不让他们对付香港,不是很好吗?”

“中国如果要对付香港,太容易了吧!不是美国有能力保障得来的。一可以关水喉,东江之水不再滚滚而来,已是困扰。二可以不再运送粮食,所造成的危难,比八七年股灾的黑色星期一更具震撼力。不是吗?”

当然是的,全香港六百万人口有多少人买股票?但人人都吃饭饮水。

孙凝这么一说,香早业的脸色就有点不好看。他下意识地觉得孙凝这女人太霸道了。

方佩瑜完全看得出来,微微笑道:

“你们知道现今在社交场合最难控制的局面是什么?”

其余三人均拿眼睛看她。方佩瑜才慢条斯理地说:

“以前最怕坐下来,碰到宗教迷与没有信仰的人,一定辩论个面红耳热。现在呢,一谈香港政治,就似乎即刻要壁垒分明,甚而划清界线。谁也不肯让步,平白把欢乐气氛弄坏了。”

方佩瑜娓娓而谈,像使出了闲闲的一招,就把刚才稍呈紧张的局面打破了。

香早业立即会意:

“对,对,提点的是,要争执留待到华盛顿去跟美国人争执吧。”

随而,他转脸向方佩瑜说:

“喜欢现在乐队演奏的音乐吗?可否跟我共舞?”

也没等对方正式反应,就站起来替方佩瑜拉了椅子,双双走下舞池去。

这家法国餐厅的舞池其实相当细小,可是客人也少,故而显得宽敞。

香早业与方佩瑜的舞艺一流,尤其是方佩瑜,那双修长的小腿转动出一个一个不同的弧线来,美丽得令人有一点点觉着天旋地转。

孙凝忽然对香早儒说:

“我的同班同学曾说过,看着方佩瑜跳舞超过五分钟,很难不爱上这个女人,实在太美了。”

香早儒故作大吃一惊,道;

“好险,还是在五分钟之内消失,别看下去。我们到外头露台走走好不好?”

话一说完,就站了起来。

孙凝简直笑得弯了腰,她太佩服香早儒的幽默了。当然只能跟着香早儒走到餐厅外一个偌大的阳台去散步。

香早儒与孙凝两个人的脚步都放得很慢、很轻。开头谁都没有打算开口讲话,像怕声浪会影响静夜,吓跑了一份月色微明之下的情意似。

之后,早儒柔声地问:

“刚才你为什么笑?”

“觉得你奇怪,于是忍不住笑。”

“怎样奇怪?”

“爱上了方佩瑜有什么不好,这么可爱的一个有才有貌的人。”

香早儒摆摆手,道:

“有才有貌不一定等于可爱,此其一。”然后,他没有再说下去。

孙凝歪一歪头,问;

“其二呢?”

“说漏了嘴了,似乎不得不解释。其二是我跟兄长的品味不同。”

天!孙凝在心内惊叫,这香早儒如此含蓄的一句话,把内情透露得相当大方。

“你是知道的是不是?”香早儒再紧贴一步地问。

孙凝点点头,随即说:

“我知道;然,我不是红娘。”

“你是不喜欢我兄当张君瑞。”

“他没有资格,不是吗?最低限度,现在没有。”

“孙凝,你的严谨与执著,那么地出乎人意料之外。”

“是吗?”

“是的。你担保自己不会爱上有妇之夫吗?”

“不敢担保。”

“那么,万一有雷同情况发生呢?你会不会考虑跟对方谈恋爱?”

“考虑过才谈的恋爱并不令人憧憬与心醉。”

“就是这句话了。”

“可是……”孙凝想一想说:“我觉得难过,好好的一个清白人干这种鬼鬼祟祟、见不得光的事,白白毁了方佩瑜的英名。”

“如果她的魅力一如你的赞赏,她总有办法去令早业把她从幕后带到幕前。”

“但愿如此。”孙凝忽然又问;“你怎么知道这其中的奥妙。”

“感觉。你呢?”

“我比你迟钝,我是方佩瑜耳提面授才晓得这回事。”

“然后,就答应当挡箭牌了?”

孙凝红了脸,没有立即作答,想了一想才说:

“人心肉造。我希望佩瑜快乐。”

“你对她很好。”

“对,因为她是我的朋友。”

“能做你的朋友一定是一场造化。”月色之下,香早儒望着孙凝道:“希望我们能成为朋友。”

孙凝不晓得回应,她只抬头以微笑回报。

香早儒心里想,这种情景之下是应该吻下去的。

当然,他没有这样做。

赶快抓着别的话题,别让自己朝这方向想下去,否则只有更难过。

这一夜,怕香早儒就是在一种既好过又难过的情况度过了。

翌晨,在酒店餐厅内,香早儒独个儿吃早餐。孙凝原本跟同事一桌,看到香早儒,想了一想,就迳自走过去打招呼。

“你的兄弟呢?还未起床?”孙凝问。

香早儒笑着为她拉开椅子,回应;

“你的姊妹呢?想仍在寻梦吧!”

这么一说,倒令孙凝红了脸。

那一刹那的害羞为难,有如一朵玫瑰,被露水沾上了,

更见新鲜秀丽。香早儒决定不肯调开他凝望对方的眼神。

孙凝只好自行打圆场,说:

“我们别开自己人的玩笑。”

“对,自己人不应开玩笑。”

不期然地,两个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早业与佩瑜的关系,无端造就了早儒与孙凝的迹象是昭彰的、显露的、无可否认的了。

有什么相干呢?很多潜藏的感情都像是能发芽的小豆,老早在泥土内蠢蠢欲动,意欲出人头地,表露身分,努力茁壮。

适逢春雷细雨抑或朗日和风其实都不打紧,只借一个借口、托一度力,就萌芽生长在大地上了。

谁在世界—亡不是每日四方张望,为自己的处境而寻觅一把梯子,好上台抑或下台。

显然地,香氏两兄弟各自把梯子扛到手上之后,都忙不迭地往上爬,盼能攀摘月中的丹桂。

香早儒心里是这样想,其实孙凝亦然。

只是,她忽然打冷战,怕那种一入侯门深似海的孤冷感,等下真的来个碧海青天夜夜心,谁可怜了?职业女性一接触到感情与归宿问题,就一定心乱如麻。简单一句话,既想归宿,又怕归宿。希望属于人,又怕属于人。女人要从独立自主的王国跳出来作依附乔木的丝萝,好像刹那自贬身价。但,一辈子在江湖浪迹,又不见矜贵。真难。

明显地,通过了自北京以来这段日子的精神上的若即若离,似聚似散,把那种互相轻蔑而又其实带点恐惧的心理克服过来后,孙凝与早儒的感情好像在障碍赛中,已然超越了障碍,到达最后一段平地竞跑的阶段,很快就有结果,论定输赢了。

当然,自古以来,几千年不变的定规是:男女相爱,彼此都是赢家,真是超级幸运。有大多数情况是男的未必赢,女的必然输定了。

没有言过其实,身旁每个故事的发展都差不多是实例。

就像孙凝,当她的感情发酵提炼之后,她已情不自禁地表达出来,对香早儒的关怀与迁就开始在言行、生活上丝丝入扣。

譬如这个晚上,电视台大气报告,华盛顿的温度忽然骤降,孙凝吓一大跳,第一个念头就想到摇电话给香早儒。

对方听见她的声音,问:

“还未睡?”

“快了。只为刚看到电视天气报告,知道明天要转凉,

故而通知各团友,明早多穿件衣服。”

“劳累你了!”早儒说:“一团这么多人都要你关顾,怕是打电话都要打到手软。”

“没有,没有。”孙凝慌忙否认,很有点难为情,才说:

“我们几个女同事分开打电话或留口讯,一下子就办完了。”

于是,在电话里又聊了一些别的,终于在再不能不放下电话筒的情势下放下了。

孙凝这才叹一口气,开始逐间房作公事式的天气报告。

她总不能让成员不知道明早要添衣,否则,对证下来,她难为情死了。

什么几个同事一齐办妥这件事?真见它的大头鬼,各自回房间休息,还好骚扰人吗?况且醉翁之意不在酒,怎好连累众人了?

这天在华盛顿的美国国际贸易法庭内坐满了人,都是为三O一法案争辩而远道前来的说客、新闻记者、对此法案有兴趣的美国官员以及负责听各界代表陈辞的审核委员一共十位、来自美国不同的政府部门主管及议员等。香早儒被列为第一位发言人,这对他是不是一种特殊安排的荣誉,不得而知。

就活像坐在孙凝身旁的一位女同事阮秀芳对她说:

“是不是香家在香港的面子大,企业版图辽阔,故而以香早儒打头阵?”

孙凝没有说什么,情况可能真是这样,在政坛与商界,一涉重要场合,那种种的排位问题其实就是一种姿态,刻意地摆出来,别饶深意,寓意深长,好让明眼人心中有数。

阮秀芳又多加一句:“我见齐香门四杰,以这一杰最突出,包括样貌与才干,只差一点。”

“什么?”孙凝反应敏捷,急问。

“人品。”

“人品?你听说香早儒的人品很坏吗?”

“不能说坏,应该说很花。”

“什么意思?”

“他身边有很多女人,且从没有专心在一个上头。”阮秀芳摆摆手:“他这样有条件的男人要看不起女人,把弄于股掌之上,是易如反掌,拿他什么办法?”

“怎么没有办法?根本就不跟他走在—起,不就是了?”

孙凝说这两句话时有点激愤,她其实把话讲出来之后就已有点懊悔,谁知阮秀芳翘起大拇指说:

“好!孙小姐你有种。是要有些不为所动、不买帐的女人对付他这种男人才成。”

就这么一番对话,毁了不知多少孙凝的心情。

香早儒的演辞只五分钟,简明扼要,条陈了美国应该接受中国逐步开放市场的理由。

香早儒原来有演讲的天分,那字正腔圆的英语,再加抑扬顿挫的语调,使他的演辞更动听。然而,孙凝一直抿着嘴,别有怀抱。

午间,美国的大卫汉明斯议员约见了一两位重量级的香港工商界代表密谈,香早儒是其中一位,都由孙凝陪同前往。

这位美国议员是有一点点来历的,他是提议美国国会通过香港法案的一小撮核心分子之一。

所谓香港法案,简单一句话,就是美国人定下了九七年之后在香港营商投资的合理保障。

大卫汉明斯待各人坐下来后,很开门见山就谈及他们之所以通过香港法案,很大部分是为了香港人本身的贸易利益。他说:

“从前香港是英国殖民地,我们对待香港是根据对待英国属土的态度进行。以后变回中国领土,如果要根据我们的对华政策来对付香港,你们可能会在贸易上遇到极多的困难,故而新通过的香港法例就是重新给你们一种九七之后的保障。”

说毕,很悠闲地把背靠向那高背椅,一派悠然自得之貌,且交叉着于,静候在座各人的反应。

有过一阵子的沉默,才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

“美国的好意,我们是明白的,既然已经通过了,只望我们日后在你们的公平待遇下可以贯彻已有及将有之利益。”

这么一说,孙凝整个人如刺在芒,浑身不舒服得忽然忸怩起来。

看在大卫汉明斯眼内,很刺目。他略提高声浪,似乎很有威势地问孙凝;“孙小姐,你似乎有不同的见解,是吗?”

孙凝被问,不慌不忙,不疾不徐,答,

“我的看法绝对迥异。九七年之后香港是中国的地方,你们要怎样对付中国,也就怎样对付香港好了。

“别说香港名正言顺地归纳回祖国版图,理应祸福同当,就算香港是殖民地,香港人仍然是中国人,你们要对中国不利的话,我们还是会敌慨同仇,同一鼻孔呼气的。最不能忍受的是被离间分化,而不是吃苦。”

孙凝的慷慨辞令在场人等微微吃了一惊。大卫汉明斯却显得颇为尴尬,只得道:

“孙小姐的国家观念很重,然而,这只是你个人的意见吧,我相信未必代表了香港的民意。”

“汉明斯先生,你们美国要通过香港法案时,也征询了我们香港全民的意见吗?没有吧!此其一。

“民智未启发到晓得看政坛上的那种民意牌与国际牌的手段,跟他们讲也是白讲。此其二。

“你们的所谓调查民意,怕是挑选一些跟你们利益相符的香港人来征询,这种所谓民意调查的偏差,造成漂亮的借口,却非实情,此其三。”

孙凝还没有说下去,大卫汉明斯就截住她的话说:

“我看,今天我邀请的几位嘉宾都是工商界的翘楚,劳烦孙小姐把他们引领来,让我们交流意见,你的责任已经完毕了。”

这几句话无疑是说得很重,差不多叫孙凝闭上尊嘴。

孙凝当然地听得懂,一种莫名的屈辱与冲动令她的头脑忽然不清醒起来,下意识的举止反应就是站起来,直笔笔地说:

“那么,我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跟大卫握手,就往外走去。

孙凝走到大街上,仰望蔚蓝的长空,呼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眼泪不期然地流泻出来。

为什么?

因为百感交集。

女人总会在生命上有很多很多很多个像今日的倒霉日子,碰到遇到的都是不是味道的事。

从早上听到了关于香早儒的坏话就已经影响心情,打了一个很坏的情绪上的底。接着面对一张装模作样、佛口蛇心的大卫汉明斯的脸,真是怒从心上起。

美国的霸权主义根本从来都是嚣张的、肆无忌惮的、明目张胆的。

看他们如何对越南,如何对菲律宾,已经可知—二。

美国人最爱一拍胸膛,自行委任为人间救世主,利用种种好打不平的借口,巩固其世界武林的至尊地位。

苏联解体以后,世界只剩下一两个社会主义大国,中国是其中一个,于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欧国家都想中国步苏联的后尘。

这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

然,孙凝激动的还不是这个人人见得到的用心,她是从经济角度去透视欧美的野心。

今时今日,随便抓一个经济学家来问,二十一世纪是不是属于筷子天下?

得到的答案是如许的一致;

换言之,美国负债累累,贸易赤字差额又大,三分之一的债权握在战后经济一日千里的日本手里,美国已是有苦自己知。

若还被更具潜质,拥有全球最大劳工与消费市场,有采之不竭的林林总总矿藏原料的中国坐大,欧美一定欲哭无泪。

孙凝认为吃饱了肚才能谈政治理想,才能做任何事。

现今世界,由个人以至于国家都无法不是经济挂帅。

美国人通过香港法例外,扬言加入三O一条例,再而有条件才给最优惠国待遇予中国等,万变不离其宗,无非是鼓其余勇,从中国身上榨取利益。

趁中国发展的羽翼未成,就来拔她的羽毛,阻缓起飞的劲力,免得过些日子,继日本的威胁之后,又多一个中国。

孙凝最看不得人虚伪。美国因为崇尚民主政治,要达成那种摧毁社会主义存在的理想,还是很个人的思维与行动,好比宗教迷信一样,还能理解。单单现今情况,活脱脱一条光棍,晃着从前王谢世家的牌子,分明要占人家的便宜,还要装着一副悲天悯人大义凛然的样子,叫人看了吃不消,压根儿地反感。

孙凝也许就像很多其他香港人一样,日积月累地把香港以至国际问题看在眼内,听进耳里,老早已把疑虑在心底分析发酵而成观念意见,静待一个时机,一触即发。

或者孙凝今日的这个时机来得并不如理想,的确是令她表现忠勇之外,还带了点不符礼数的缺憾。

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

客观环境要求各人表现涵养;讲求客套时,孙凝忽尔不顾一切地直话直说了。

所引来的狼狈与尴尬各人都始料不及,也有可能削弱了她的义正辞严的威力。

当孙凝缓缓地踯躅在华盛顿的街头时,她开始清醒地明白一切的后果。

脸上无疑是滚烫的,既为对维护祖国利益与民族自尊的真心诚意,也为了自己控制不了脾气的失礼。

这就是一个独步江湖的女人至大的悲哀。

因为在她情不得已地做出了一些尴尬事时,还得要挺起胸来,走出困境。

那种人前逞英雄,人后独憔悴的过程最能折磨人。怎生有—个人可以在她身旁,陪着她默默地向前走,以行动支持她,或者在她耳畔说:

“别怕,你的脾气发得不是没有道理。总有一些人有胆量,在一些对方始料不及的场合内,把真话说出来给大众听听才好。他们表面上不会怎么样,然而,心内其实人人都为你鼓掌。”

众人是否鼓掌不要紧,只要身边的那个人鼓掌便成。

孙凝以手背狠狠地在脸上抹了一下,

那泪珠儿在脸上滑动,令她觉得痒痒的并不好过。

她的这个动作之后,眼角儿瞟到身边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回头一望,竟见着一张好看而温和的笑脸。

香早儒并没有对孙凝说什么,他只轻轻地搀一搀孙凝的臂膀,示意她继续向前走。

在阳光下,终于有一同上路的人,这令孙凝心头忽尔掠过一股暖流似,胆也壮子,心也稳了,人也舒服了。

就这么简单,并不需要多言多语,香早儒从会议中赶了出来,跟孙凝并肩向前行,这就表示了一份极大的支持。

孙凝差不多不能相信会突如其来她有这个好结果。

直走了一段路,香早儒才开口问:

“累子吗?好不好找间餐馆坐下来喝杯饮品?”

孙凝点头。

她需要有人为她拿主意,从这—刻开始,拿大大小小的一切主意。

经过刚才的一役,她太觉着自己的疲倦了。

坐下来之后,香早儒活像看透了孙凝的心事似,也不问她,就为她叫了咖啡和一个吞拿鱼三文治。然后,他解释:

“我注意到你喜欢喝咖啡。”

孙凝点头,大大地呷了几口咖啡。

“舒服一点了吧?”香早儒问:“并不是太多人肯在人前激动,因为要付出代价。”

这句话是太说到孙凝心上去了。

今时今日,人人都像把磊落光明的态度视为洪水猛兽,避之则吉。

因为世情越来越艰难,人事越来越千丝万缕,一个不留神,表明心迹,旗帜鲜明,立即有成为箭靶的危险。

世纪末的今天,太多人受耳濡目染而变得多少有点政治智慧与手腕。

君不见每逢立法局有涉及中英两方绝不妥协问题的会议,就必有些议员缺席,连投弃权票都不敢,托辞海外公干,宜于避免表态,置身事外。

无他,这个后过渡期令一些人处境尴尬,因仍要买英国人的帐。

说到底,在人檐下过,焉能不低头。还有四年日子,谁不要做生意,谁不想好好地过?

可是呢,四年之后英国佬执包袱了,无论如何要对祖国表示多少敬畏之心,以获长期利益。

故此,在立场上只好竭力左右逢迎,如假包换的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

若是人鬼同场出现,只好立即回避。

只要不让人执着真凭实据就容易洗脱。

明眼人对这种花招,实在是太心知肚明,然后依样画葫芦,用在其他事情上头。

孙凝最怕最恨就是嗳昧不清的言行,她连西式自助餐与中式火锅都不喜欢吃,就是对那种混淆味道起反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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