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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群摇摇头,“我当时不在场,具体情况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刚从北京回来,本来说好明天回来的,不知道为什么提前了,一下飞机就去了国际酒店,她男朋友在那儿,车祸就是在那儿发生的。”

“那好,等会儿她男朋友来,你让他来一下,我们找他了解一下情况。”

“好。”卓群点点头,两眼直直地看着女医生,恳求道:“医生,你们一定想办法给她治好,她还年轻,不能就这么—”卓群眼圈一红,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你放心吧,像她这种年龄血管收缩功能比较好,容易恢复,我们先给她开一些扩血管的药,她现在身体很虚弱,需要好好休息静养,也许很快就能恢复。”

“谢谢,谢谢你们。”卓群感激地连连点头道。

“不过—”这时,半天没作声的男医生插嘴道,“由于突发性失聪发病机理尚不明确,在治疗上还是比较棘手。所以希望你们家属配合我们,尽快找到病因。如果需要,我们会为她联系心理学专家,配合我们一起治疗。”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

卓群离开医生办公室,心象掉进了水银似的,一个劲地往下沉。两腿象罐了铅,一步重似一步。走到病房门前,先是站了一会儿,才推门进去。

卓尔侧身脸冲里躺着,待卓群走到床边才发觉,转过头来,两眼直直地看着她。

卓群勉强挤出一丝笑,避开卓尔的目光,掉过身去拿起床头柜上的包,从包里掏出采访本,撕下一页纸,在上面写到:“不要担心,医生说你是疲劳过度引起假性失聪,好好休息静养,很快就会好。”

卓尔拿在手上看着,脸上毫无表情。半晌,手臂象突然断了似的垂直落下来,纸掉在地上。卓群正要弯身去拣,就听耳边传来一声冷笑,“无所谓。那些无聊的废话和卑鄙的谎言,不听也罢。”

卓群最担心的是怎么对卓尔说,怕她知道了受不了,想不到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但她这个样子,更让卓群感到不安。她想了一想,又低头写道。

“别说气话,好好休息静养,等你好了我们去听音乐会。”

卓尔脸上的表情起了一点变化,低垂下眼帘,长长吁了口气。

“唉,以前遇到什么难事,音乐会帮我,可现在,我怕是再也听不到了!”

卓群赶紧写道:“不会的,你一定会听到,我保证。”

“可惜—”卓尔眼前浮现出昨晚的情景,心中百般酸楚,眼泪瞬间涌了上来,声音有些呜咽,“生活中很多东西,不能被保证。”

话音未落,泪珠早已落了下来。卓尔翻过身去,脸冲下,埋在臂里,听不见哭,只见肩上的秀发一颤一动,好象被风吹动一般。

卓群愣愣地看着,随即明白过来,心中“腾”的升起一团怒气,在胸中一起一伏,几下就串到嗓子眼。

“你是不是和方晓吵架了?凭白无故的,怎么就被车撞了!我就知道这里面有事。你们到底怎么了,你快说!我最讨厌你这一点,什么事也不说,就知道一个人闷在心里。这么闷着,没病也出病了!”

卓群嚷道,见卓尔伏在床上没反应,才想起她什么也听不见。气的一跺脚,扭身往外走。一出门,碰上迎面走来的方晓。卓群一扯他的胳膊,凶巴巴地道:“方晓!”

方晓愣了一愣,有些胆怯地问:“怎么了?”

“你跟我走!”

方晓一扭身,挣脱开她的手,“去哪儿?”

“去你该去的地方!”

卓群又去扯方晓,方晓一闪身躲开了。卓群扑了个空,一肚子的气都压了上来,两手往腰间一插,大喝一声:“方晓!”

这一声,把方晓震住了。他抬眼看着卓群,见她眉毛早已中翻了上去,两只眼睛瞪得溜圆,象两枚硬币镶嵌在脸上。

“好,好,我去,我跟你去。”方晓连声道。跟在卓群后面,溜溜地走出医院。

卓群径直走到车旁,打开车门:“上去!”

方晓好象失去了反应能力,象一只温顺的猫,乖乖地坐到副驾位上。卓群叭的关上车门,绕到另一边,坐到驾驶位上。屁股还没坐稳,就把钥匙插进锁孔,发动汽车,一溜烟地开走了。

汽车驰过人民路,向海边驶去。方晓开始还有几分紧张,见卓群把车开到海边,稍微松驰了些。发生了昨晚那样的事,他知道自己早晚免不了卓群这一仗,索性随她去。

可是到了海边,卓群并没有停车的意思,一直沿着山路,往山间上开。开始一段还很平缓,越往后越变的陡峭,二十几米就是一个弯。方晓有几分警觉起来,他侧过身来看看卓群,卓群两手握着方向盘,两眼直视前方,神色专注地开着车。

车子驶过一道山弯,视线开阔起来,远处海天相接,尽收眼底。路边是一片悬空的平坦山崖,围着一圈漆成白色的半人高铁栏杆。方晓抬头望了一眼,收回视线,待第二次抬头再望,忽地有一种不详预感,他转过身子,就见卓群向左一打方向盘,掉转车头,直直地向悬崖冲去。方晓身子往上一串,扑过去压住方向盘,用死力往右扳,同时将左脚伸过去踩刹车。卓群并不是真往崖上撞,只想吓吓方晓,出出心中这口恶气,脚其实早已踩在刹车上。不想让方晓这一搅,慌了神,一脚踩在油门上。车子箭一样的驰了出去。如果不是方晓扳住方向盘拐过来,早已连人带车,坠入山崖。

“你疯了!你!”方晓惊了一身汗,车子已经停住了,手还死死把在方向盘上,声音也变了调。

卓群也吓了一身汗,她瞟了一瞟窗外,崖下的波涛,奔腾汹涌,卷起一个个白色巨浪,猖狂地向岩壁撞去,转瞬间便击得粉碎。卓群不仅有几分后怕,颓然地靠在椅背上,心突突跳个不停,两腿瑟瑟发抖。

“你要干什么?”方晓气吼吼地看着卓群。

卓群直了直身子,斜瞟了他一眼,从牙齿缝里迸出几个字:“让你试试—万有引力定律!”

方晓又气又恨,又有几分委曲。想要分辩,可昨天一夜未睡,再加上刚才这一闹,已经耗尽了力气。舌头象僵住了,连开口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说吧,怎么回事?”卓群的气比来时消了些,但依然不依不饶,要问个究竟。

方晓扫了她一眼:“没什么,是误会。”

“误会?说的轻巧!你知不知道,她现在耳朵失聪了,什么也听不见,能不能冶好现在还很难说。她那么高傲的一个人,你让她怎么面对!”卓群说着,气又上来了,脸涨的通红。

方晓怔住了,两眼失神地看着她,不相信这是真的。

“怎么会?你别骗我!”

“这种事我怎么会骗你!要是骗你还好了,我巴不得是假的呢。可医生刚刚给她会诊,说是心理原因引起的突发性耳聪。我问你,昨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吵架?”卓群掉过身来,一只手扶着椅背,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脸正对着方晓。

方晓象失重了似的,颓然靠在椅背上,眼睛望着前面挡风玻璃,声音中透着无限懊悔。

“我们没有吵架。要是吵就好了,就不会被车撞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儿。你就别瞒了,是医生让我问的,他们要了解病因。”

方晓重重地叹了口气,斜瞟了卓群一眼,头向后一仰,闭上眼道:“好吧。我告诉你。不过你要答应我,我们今天谈的事,不要跟任何人说,以后就是我们之间也不要再谈起。”

卓群一动不动地盯着方晓,他一脸灰色,头发乱篷篷的,下巴上的胡子也没刮,一夜之间好象老了几岁,心里又恨又怜,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于是,方晓便把自己怎么和老庄合作炒股、老庄怎么出事、自己找银行贷款、行长又去了欧洲,没办法只好找到方小艾,方小艾的衣服又怎么被溅上泥点、送去干洗误了飞机,在自己房间休息,被卓尔撞到误会他们,一赌气离开,过马路时被车撞倒,一五一实地讲了一遍。只是方小艾故意把床弄乱、陷害自己这段省去没讲。

卓群一边听,一边拧紧眉头,心里暗想:“怪不得她那么伤心。那种情况谁看了都会误会的。真是的,怎么会那么巧?”这样想着,不仅起了几分疑心,抬起头,盯着方晓问:“你们之间真的没发生什么?”

“没有!我发誓。”方晓坐直了身子,语气急促地说。

“没有就好。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卓群口气缓了下来。

“我,我也不知道。”方晓神色暗淡,一下失去了往日的自信。

“有什么不知道的?你跟她解释清楚,让她原谅。”

“可问题是——”方晓摊开双手,神色沮丧地道:“我解释不清楚!她不会相信的!”

“你想让她相信,其实也很简单,你不要方小艾的钱就完了!这样可以证明你的清白。”卓群单刀直入,击中要害。

方晓蹙紧眉头,“我——”

“你什么?舍不得是不是?方晓,你要想好了,你不能什么都要。如果你要了方小艾的钱,就等于要了她这个人。”

“不,这是两回事。”方晓急忙分辩道。

“对别人也许是两回事,但对你们是一回事。你们以前就是恋人,现在再整天搅在一起,你自己说,还会有别的结果吗?”

方晓眉头蹙的更紧了,两道眉毛都快连到一起。见他闷着不开口,卓群又继续说道,“我知道你现在很矛盾,我能理解,毕竟,钱是有诱惑力的。但是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当一个人所拥有的钱超过他的生活所需,就失去了具体意义,只是一种符号、工具,而且也不再完全属于个人,只是一种象征,象征着你取得了成功,象征着你的身份和社会地位。它会带来荣耀,但也会带来负担。为此付出爱情的代价,值不值得?你要想好,想好了再做决定。”

卓群的话一字不漏地落在方晓脑子里,本来就有些头痛,现在愈加剧烈了。他两手用力抱住头,十个手指深深插在头发里,身子往下一溜,腰部坐在椅子上,臀部悬空在外,感觉好象又一次被抛到崖边。

方晓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了。

第一个感觉是饿,他翻身起来,匆匆洗漱一下,到二楼餐厅,要了一桌子的饭菜,埋头大吃,什么也不去想。

方晓这辈子也没有一次吃过这么多东西,一边吃一边想笑,笑自己其实并不了解自己,至少不了解自己的胃。

方晓带着一只饱满的胃和一对浮肿的眼睛,走进公司办公室。刘小萱正在拨电话,见他进来,脸上露出惊喜。

“老板,我正打电话找你,你手机怎么没开?方小姐来了。”

“唔?”方晓一时没反应过来。

“方小姐来了。”刘小萱重复了一遍,朝里面一呶嘴:“呶,在里面等你呢。说是有急事。”

方晓脸唰地变了色,一扭身用胳膊撞开门,一眼就看见方小艾坐在自己办公桌前,和苏醒面对面正说着什么。他三脚两步奔过去,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她,新仇旧恨一起涌了上来。

“苏醒,你出去。”方晓紧盯着方小艾,身子一动不动,对身后的苏醒道。

苏醒见势忙过来拉方晓,“方晓,你冷静点儿。这是办公室。”

方晓推开他,“苏醒,你先出去,我有话和她说。”

苏醒站着不动,看看方晓,又看看方小艾。方小艾把手搁在扶椅上,冷笑道:“苏醒,你出去吧。我倒要看看他把我怎么样,莫不是还动手不成!”

“哼!”方晓用鼻子哼了一声,“放心,我不会动手,你不配!”

苏醒冲方小艾使了个眼色,转身出去,把门关好。几乎就在同时,方晓手往桌上一拍,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

“说,你为什么要那么做?”方晓极力压低声音,不让自己喊出来。

“因为—”方小艾把手从扶椅上拿开,两臂交叉抱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因为我老板,他这辈子最恨的就是媒体的人,他以前吃过这方面亏。”

“她现在已经不在媒体做了。”

“那也一样,还不是靠卖文为生。你应该清楚,我们做的事,都是要带到坟墓里不能说的。你把这号人放在身边多危险!就冲这点儿,我老板知道了说死也不会同意。你要和我们合作,就必须搞掉她。我知道你不忍心,所以替你办了。你应该感谢我才是,干嘛这么横眉冷对的。”

“你—”方晓气的握紧拳头,狠敲了一下桌子,“你有什么权利这么做?”

方小艾抬了抬眉毛,瞟了方晓一眼:“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可是你主动找我要求合作的!”

“可我们还没有合作,你有什么资格这么做?”

“你说的没错,那天是没有,就算是预支吧。”方小艾不以为然地笑道,“怎么样,现在我们该谈正事了吧?”

方晓看着她那张面目可憎的脸,恨不得上去给她一拳。他抬手拍了下桌子,一转身走开。背对着她,冷冷地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谈的。”

“怎么,你居然为了一个女人连正事都不做了!方晓,你太令我失望了!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也不成熟!”方小艾把抱在胸前的手松开,扶着桌子,站起身来。

“成熟?”方晓转过身来,一只手扶着桌角,一只手指着对面的方小艾,“象你这样,你看看你,还是女人吗?野心把你折磨的快变成魔鬼了!”

“不错,我是魔鬼。”方小艾把下颏一昂,气汹汹地看着方晓,“那你呢,是天使吗?天使会有你账户上那些钱吗?”

见方小艾动了气,方晓感到心里一陈畅快,他退后一步,一屁股坐在苏醒的椅子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跷起二郎腿,晃了几晃,道:“你说的对,我也是魔鬼。不过,你忘了一点,就是魔鬼也喜欢天使!”

那当然,天使谁不爱!天使会带来爱,但是魔鬼,会带来支票。”说着,方小艾打开桌上的包,从里面拿出一张支票,用食指和中指夹着,冲方晓晃了一晃,然后放在桌上,用食指轻轻触着,送到方晓面前。

“听着,方晓,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穷好人,一种是坏富人,我想不用我来告诉做哪一种。你可以选择不,那样你会快乐5秒,痛苦一生。这就是做好人的代价。”

方小艾一边说,一边绕到方晓背后,手扶着椅背,歪着头看着他:“你骗不了我。别看你表面上挺平静,其实内心在做斗争。不过我喜欢这样,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就是看别人在你面前做思想斗争。”

方晓把跷起的二郎腿放下,身子往前一倾,用左手姆指和食指捏着支票一角,右手拉开抽屉,回身瞟了一眼方小艾,松开手指,支票稳稳地落在抽屉里。然后两手用力一推,关上抽屉,叭的一声,发出清脆的声响。

静默了足有4、5秒钟,方晓身子向后一仰,把椅子旋了90度角,正对着方小艾,跷起二郎腿,斜睨着她,用他特有的低沉有力而又尖锐的声音说道。

“记住,这是你犯的第二个错误,我从来不在钱面前做思想斗争。”

卓群的宝贝龟死了。

那天,她从医院回来,好几天没回家了,房间里散发着一种空气久不流动的异味,她顾不上换衣服,先去开窗户。而后跑到阳台,地上放着吃剩的香蕉、犁还有胡罗卜片,却不见了宝贝。

卓群蹲在地上,四个角落都找遍了,嘴里不停地喊着“宝贝”,连个影子也没有。她又进房间里来找,累了一身汗,终于在客厅的沙发底下找到了。

“嗨,宝贝,原来你躲在这儿。快出来。让我看看你。”卓群亲热地说道。

宝贝象没听见似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

卓群趴在地上,伸手抓着它背上的壳,轻轻拖出来。“嗨,小宝贝,你又在偷懒,白天睡大觉。嘿,醒醒。”

卓群一边说,一边亲睨地拍拍龟壳,歪着头打量着它。只见它眼睛紧闭着,身子紧缩在壳里,只露出一个尖尖的脑袋和瘦小的四肢,一动不动,仿佛真的睡着了。

“嗨,你怎么了?”卓群这才发觉不对劲,用手指触了一下它的头,吓的嗖的一下缩了回来。它的头已经僵住了,毫无反应。

卓群瞪圆了眼睛,呆呆地立在那儿。半晌,才反过神来,又去触它的四肢,也僵僵的。一下慌了神,呆呆地立在那。半晌,才醒过来似的,赶紧拿起沙发旁一个纸袋,把宝贝放进去,匆忙离开,去最近的一家宠物店。

“它已经死了。”医生检查完后,对卓群说道。他是一位年近6旬的老人,大概看惯了死亡,语气很平常,就象说一件平常的事。

“怎么会?它得的什么病?”卓群满脸沮丧,几乎带着哭腔说。

“没病,它是撑死的。”医生抬眼看看卓群,“干嘛给它那么多东西?”

卓群悔的直跺脚:“这几天不在家,怕它饿着,就多放了些吃的给它,谁知道会撑死!难道它不知道饱吗?”

“动物不比人,没有那么强的控制力,再加上有些东西吃不惯,消化不了。好了,别难过了,以后再养一个,这回吸取教训,别再乱给它东西吃。”老医生好心地劝道。

“不,我以后再不养了。省得没了伤心难过。”卓群眼圈一红,摇摇头道。

“唉,别看你现在这么说,等过些天又想养了。就象失恋的人发誓再不谈恋爱,可是过不了几天,又谈上了。这没恋爱过的人不恋爱还能受的住,谈过恋爱的要是不恋爱,到时候可受不了。道理一样。好了小姑娘,别难过了,找个地方埋了吧。”老医生唠唠叨叨地说。

卓群象来时一样,两手抱着纸袋,走出宠物店。耳边回响着老医生说的最后那句话。

“找个地方埋了吧!”

象卓群这样的年龄,还没有经历过亲人的死亡,没有体验过死亡的滋味,甚至也从未认真思考过死亡的意义。总觉得那是一件十分遥远、现在还无需考虑的事。此时,当她抱着身体已经缰硬的宝贝,凝视着它那紧闭的眼睛,它那两个针孔一样已经没有呼吸的鼻孔,耳边回响着老医生说的话,忽然间觉得生命是如此脆弱,心中一阵悲怆,眼泪滚了下来。

卓群一路风行,一路悲伤,路过家门也没停,径直去了医院。

卓尔刚吃过药,斜靠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出神。听见开门声,回过头来,看见卓群,不仅一愣。

“你怎么来了?你不说今天不来了吗?”

“姐,宝贝死了。”卓群呆呆地立在门前,带着哭腔说。

卓尔听不见,但从卓群的表情,知道出了事,急忙起身下床,走过去。卓群一下扑过去,趴在她的肩上,伤心地哭了起来。手里的纸袋掉在地上。

卓尔拍拍她的背,“好了好了,别哭了。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卓群低垂下眼睛,望着地上的纸袋。卓尔蹲下身,看到里面的龟,伸手去摸,触到它已经僵硬的身体,心里噔的一下,明白了发生的事。

“宝贝——死了?”卓尔抬起头看着卓群,目光中带着悲伤和疑惑:“好好的,怎么会——死的?”

“都怪我,给它乱吃那些东西。”卓群手一指床头柜上的水果。

卓尔明白了,心里一阵难过,低下头,凝视着宝贝那紧闭的双眼,那两个象针孔一样的鼻孔,感到胸口一阵发闷,好象有什么东西堵在了那儿。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良久,卓尔睁开眼睛,站起身,叹口气道:“把它好好安葬了吧。”

“我想——”卓群转过脸去望着窗外,长长地吁了口气,“把它埋在灯塔山。”

第二天,卓群很早就起来了。去定做了一个木盒,又去买了一把小铁铲,准备安葬宝贝。

卓尔执意要去,卓群去医院接了她,驱车前往灯塔山。一路上,两个人谁也不说话。车子很快驶出市区。

到了灯塔山,卓群把车停好,一抬头,望见山顶那高高的塔尖,在阳光下闪着奕奕白光。不仅想起上次和方晓来这里游玩、遇到宝贝的情景。不过半年的时间,竟恍若隔世。

“走吧。”卓尔用手肘碰了下她,说道。

卓群怔了一怔,定了定神,推门下车。打开后车门,小心翼翼地抱起安放宝贝的小木盒,好象生怕碰疼了它。卓尔则拿起旁边放着小铁铲的纸袋。两个人一前一后,顺着台阶往山上攀去。

“就是这儿。”卓群停下来,用手一指着前面的凉亭,象是对卓尔又象是对自己:“那后面有一条小路通往海边,那天我和方晓走累了坐在凉亭休息,那个人就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桶,里面就装着宝贝。唉,都怪我,要是我不把它带回家,说不定它现在还活着。”

卓尔顺着卓群手指的方向望去,前面不远处有一块平坦的空地,孤零零地立着一个漆成红色的4角凉亭,周围铺着碎石块。

“这儿游人太多,我看,还是埋在后面山上吧。”卓尔望着后面的山道。

卓群点点头。

两个人走到凉亭处,停下稍稍歇息了一会儿。卓尔仰头往山上望,视线落在一棵枝叶茂盛的老橡树上。

“你看——”卓尔用手一指,“埋在那棵老橡树下吧!很好记,以后来也好找。”

卓群望了一眼,很是喜欢,点头道:“好,就在那儿吧。”

卓尔拎起纸袋,走到老橡树前。蹲下身,拿出小铁铲,两手握着,不大会功夫,就挖了个一尺深的坑。

卓群瞅瞅她,“行了吧。”

卓尔还在往深处挖。边挖边说:“再深点。”

“够了,要这么深干什么?”卓群打着手势问。

“我想听—”卓尔用力挖着土,声音有些喘息地说:“泥土落在上面的声音。”

卓尔开始蹲着挖,后来累了,干脆坐在地上。嘴里呼呼喘着气,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坑越来越大,能有两尺见方,旁边堆了一堆土。卓群见卓尔还在挖,一伸手拦住她。

“好了吧。”

卓尔停下来,用手背擦擦额头的汗。卓群弯着身子用手把坑底抚平,把小木盒放进去,掀开盒盖,呆呆地看着。宝贝静静地匍匐在那,表情十分安祥,没有丝毫的痛苦。

卓群一阵酸楚,眼泪又涌了上来。

卓尔轻轻推了一下她,把盒盖盖上。用手抓起一把泥土,举到半空中,然后,缓缓松开手指,泥土慢慢落在木盒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卓尔静静地听着,周围死一般的沉寂,只有泥土落在木盒上的沙沙声,敲打着她的心。那声音仿佛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是那样的阴森,恐怖。但是她想听,她必须听。

“吱!吱!”树上传来两声清脆的鸣叫声。

卓群抬起头望着橡树枝,“姐,你听,小鸟在叫。”

卓尔试去脸上的泪,抬起头,视线穿过橡树枝,凝视着头顶上的天空:“是知了。”

卓群侧耳听听,听出是知了。刚要开口,倏忽意识到什么,猛地拉住卓尔的胳膊,瞪圆了眼睛,道:“姐,你—你能听见了?”

卓尔立着那儿,神色木然。“我听见,知了在叫。”

“姐!”卓群又惊又喜,扑过去一下抱住卓尔,嘴里连连说着:“你听见了!太好了!你能听见了!”

卓尔身子僵僵地立在那儿,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吱!吱!吱!”老橡树上空,又传来一阵知了的鸣叫声。

日影西斜,惭惭退去了。晚霞映照在海面上,微风吹拂,波光盈盈,稳稳约约可以看见一条弯弯曲曲、泛着白色泡沫的水线,把海水分成了金黄、碧蓝两色。

卓尔和卓群两人斜靠着坐在一块岩石上,望着远处的大海,内心都十分感慨。

“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悲伤痛苦的事情,现在才知道,其实它也可以很辉煌,就象落日一样。”卓尔感叹道。

“是呀,很多事情都会改变的。你看这条黄渤海分界线,以前我一直以为黄色的这面是黄海,蓝色的那面是渤海。其实正好相反。如果不是上次来玩时遇到那个守塔人,恐怕这辈子就这么错下去了。”

说到这,卓群回身看看身后的灯塔,一时间感慨万千。“我总觉得这里有点宿命的感觉,冥冥中好象有一条人生分界线。什么事一到这,就会改变。就象今天,我们来安葬宝贝,本来很悲伤,可是没想到让你重新听见了声音。真是喜从悲来!”

“可惜—”卓尔语气中带着惋惜和懊悔,“它本来应该活的很长久,比我们的生命都长。”

“都怪我。你以前提醒过我,别乱给它东西吃。”卓群瞟了一眼卓尔,低声咕哝道。

“也不能全怪你,还有我,如果不是我生病住院,你也不会一下给它那么多东西。”

卓群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处的海面,沉吟道:

“以前,总觉得死亡是一件非常遥远的事,现在才知道,其实它离你很近。好象是住在隔壁的邻居,从你来到这个世界的那天起,就在陪伴你,只是你不知道,或者知道了故意不去理它。可是你不理它并不等于它不理你,它躲在一扇门后,稍稍注视着你,等着你走进,然后一关门,把你带走。”

卓尔掉过头来看着她:“你能这么想,说明你成熟了。很多时候,我们是从死亡中学习生,就象从结束中学会开始。以前在报社工作时,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去一趟殡仪馆,去送同事故去的父母,每次回来都会反省一下自己的人生。”

卓群依然望着前方,蓝色的海面上,一艘远航的船正向岸边驶来。

“记得谁说过,如果人不是从1岁活到80岁,而是倒过来从80岁到1岁,那么每个人都会成为伟人的。人生的悲剧就在于此。谁也无法预知未来。”卓尔又继续说道。

“是呀。明天永远是未知。”卓群拣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扔,抛进大海。“如果我知道,那些香蕉、犁还有胡罗卜片会夺命,我说什么也不会给它!”

“一样,如果它知道,那些香蕉、犁还有胡罗卜片会夺走自己的命,说什么也不会把它们吞进肚里。”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卓群用手拍了下岩石,站起身道:“走吧,时候不早了。回去晚了医院要关门了。”

走到山下,卓群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高高的山顶上,那古老的矗立了一百多年的白色灯塔,又亮起了红色光芒。穿过茫茫暮色,照耀着她们归程的路。

归程的路,和来时一样沉寂,两个人都累了,特别是卓尔,身子沉沉的。

“你累了就睡会儿吧。等到了我叫你。”

“不用。”

卓尔笑笑。但到底支撑不住,没过多久,就靠在车座上,昏昏沉沉睡着了。

睡梦中,她被一声巨响惊醒了。睁开眼睛,望望窗外。夜幕下的天空,放射出五彩缤纷、绚丽夺目的奇异色彩。

“为什么燃放烟火?”卓尔揉了下眼睛,问。

“可能是——”卓群压低声音,“庆祝申奥成功吧。”

“唔,是这样。”卓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表情,象是对卓群,又象是对自己,自言自语道:“他终于如愿了。”

又一枚烟火升入天空,把周围照得一片璀灿。卓群投去一瞥,轻声道:“这样也好,总算没赔了夫人又折兵。”

驶到路口,亮起红灯。卓群把车停下,回身看看卓尔,犹豫了一下,道:“也许我不该问,你—后悔吗?”

卓尔抬眼看了看她,身子往后一仰,重重地靠在椅背上。

“我不后悔爱他,但我后悔信任他。”

3天后,卓尔出院了。

卓群把她接到家,安顿好,正准备去台里,接到方晓的电话,便开车赶了去。

从那天在海边分手,卓群再没见过他,他让苏醒捎来一张支票,说是事故方赔的。卓群知道这里有假,但并不戳破,顺水推舟,把假话当真话听。宝贝死的消息,她一直没告诉他。卓尔病好的消息,她也只是告诉了苏醒,想必苏醒早已转告了他。

卓群把车停在北方大厦门前,乘电梯上楼。找到2017房间,敲敲门进去。

方晓正在整理堆在床上的书,见卓群进来,从冰箱里拿了杯可乐给她。卓群接过来,一边喝,一边把房间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

“为什么要搬家?”卓群问。

方晓自嘲地笑笑:“哪儿是家呀,只是房间。那边到期了,想换个地方。”

卓群早已明白几分,想拿话呛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说吧,找我什么事?”卓群斜眼瞟了一瞟方晓,道。

“你先坐吧。”方晓一指茶机边的扶椅,对卓群说。

卓群走过去坐下,方晓把床上的书往旁边一拢,靠墙堆着。转身去洗手间洗了洗手,然后在茶机另一边的扶椅上坐下,掏出烟来。

“我想请你帮个忙。你知道——”方晓吐了口烟雾,“她不会要我的钱的。”

卓群心里腾的升起火来,她拿起茶机上的烟,抽出一支,方晓用火机替她点上。

卓群吸了一口,冷笑了一声,道:“你是不是习惯什么事都用钱解决?

“我知道,钱不是最好的解决方式。”方晓弹了下烟灰,“但我找不到比钱更好的解决方式。”

卓群盯着方晓看了一会儿,不无嘲讽地道:“哼,这大概就是有钱人的好处。不管做错了什么,都可以用钱来改正。”

方晓低下头,沉吟道:“卓群,别让我求你,这件事本来就是因我而起的,这样我内疚会少点儿。”

“是呀,你内疚会少一点。那么她呢,你有没有考虑她?”

“我当然考虑了,所以才找你。我不想让她知道。”

“那怎么可能?总不能让她突然中个奖吧!”

“想想办法。”

“什么办法?”

“她不是有书嘛。”方晓扫了卓群一眼,低声道。

卓群眯起眼睛:“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前几天有个人打电话找她,说是要买影视改编权。电话是我接的,当时她正病着,就把这事放下了。”

“那正好,你出面替她谈。不管谈成谈不成,你都告诉她卖了40万,让她带这笔钱走。”

“走?去哪儿?”卓群问。

“我想安排她出去,这样换个环境对她好。手续我来办,你明天把她的身份证和户口拿来给我,先别让她知道。”

卓群怔怔地看着方晓,足有一分钟,慢慢开口道:“这么说,你还爱着她?”

方晓脸色一沉,身子重重地往后一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我想知道。”卓群盯着方晓,固执地道。

方晓两眼痴痴地望着天花板,思念、痛楚、曾经的快乐和惆怅,千般滋味一起涌了上来。

“是的,我爱她,真心真意,但无法全心全意。这就是我们的绝望之处。”

卓群凝视着方晓,郑重地点点头。

“好吧,我答应你。”

7月底,卓尔拿到去美国的签证,回哈尔滨住了两天,回到蓝城,乘当天晚上的飞机去北京。

卓群去机场送她。在候机厅门外,卓群央求她:“姐,你就让我进去送你吧!”

卓尔一摇头,语气坚定地说:“不,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就在这儿分手,如果你进去,我会控制不住,我不想在众人面前流泪。”

卓群叹口气,无奈地道:“你走的这么急,也不跟大家告个别,让我怎么向他们说呀?”

“你替我解释一下,就说家里有事,来不及回蓝城,直接从哈尔滨去北京了。”

“好吧。也只好这样了。”

“授权书我又给你写了两份,放在书柜里,以后我不在,出书、改编权什么的你都代理吧。你这方面的能力比我强。”

“好的。”卓群答应道,嘴角露出一丝苦笑。

“还有,贺新和刘小萱可能国庆节结婚,到时候你替我随份礼。”

“你还送礼呀!他们应该谢你这个媒人才是。”

卓群开玩笑道,不等卓尔开口,一抬手拦住她:“跟你开玩笑,我会的。还有什么?”

“还有,谢谢你这段时间照顾我。”

卓群扫了她一眼:“姐!你说这干嘛!”

“好,那我不说。我走了。”

卓尔拍了下卓群,一转身推开车门,卓群叫住她:“姐!”

“嗯?”卓尔回过身来,看着她。

“我知道你这么急着走是为了躲他,你——你就别恨他了。其实他现在日子也不好过,虽然申奥成功了,但股票一直都在跌。”

“我不恨他。”卓尔转过头去,两眼望着前面挡风玻璃,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他的选择是对的,我没有理由恨他。如果他的选择是错的,生活本身会惩罚他。我也不必恨他。”

说完,卓尔一推门下车,打开后车门,把旅行包拿下来,把门关上。冲卓群一挥手:“再见!”

卓群眼圈一红,举起手挥了挥,把车开走了。

卓尔目送着她走远,直到看不见了,转身进去,把大旅行包寄存了,只带了随身带的背包,出来叫了一辆出租车。

“去哪儿?”司机问。

“先去国际酒店。你慢点开,我多付你车钱。”卓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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