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宫乃晟 1、宫乃晟到大连去干什么
一九九五年八月末的一天。早晨六点钟,鞍山市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已经到处是脚步匆匆的行人了。
宫乃晟手插在裤兜里漫步斜穿广场。他今年四十岁,看上去只有三十五六岁的样子,脸孔清矍白晰,身材高挑瘦弱,肩平腿长,什么衣服穿在身上都显得宽松舒展。他不慌不忙地登上停在广场西北角的大客。
四个半小时后,这辆冬冷夏热的所谓“空调”大客,轻轻地滑进了大连市青泥洼桥。昔时很威风的大连火车站,在周围的摩天高楼和巨大的广告牌映衬下显得矮小了。
宫乃晟没有留连,随既换乘十三路公汽直奔码头。
售票厅里,买烟台票的人特别多,排着蜿蜒的长龙。相比之下,去青岛的人却很少。因为近几年轮船票价涨势过猛,人们去青岛不如经烟台改乘汽车或火车,既省钱又省时。宫乃晟犹豫了一下,便排在买青岛票的队伍后面。一股劣质化妆品的气味顽强地分开周围污浊的空气,“一枝独秀”地钻进他的鼻孔。鼻粘膜经不住刺激,本能排斥打了个小小的喷涕,宫乃晨不得不正视排在他前面的这位女士。女士丰腴肥白,穿着一件可透视乳罩带儿和三角裤的无袖黑纱连衣裙,裸露的臂膀和少女的腿肚儿一般粗细,如桶的腰身和更加丰隆的臀部相比倒也显出些凹凸的曲线来。
宫乃晟没有注意,一个穿着紫红色“蒙特娇”半袖T恤衫、相貌委琐卑怯的中年胖子己在队伍的前后来回溜了好几趟了,最后终于站在宫乃晟身旁,痴痴地盯看穿黑纱裙的女士,脚步不觉地跟着向前移动。半响,他转过头来,油光光的脸上堆满了笑,和和气气地对宫乃晟说:“嘿,大哥,对不起,加个缝儿。”
宫乃晟看看前面,还有几十人才到窗口,而身后也只有十几人,很莫明其妙胖子为什么非要在自己这儿加缝?胖子不等他同意己经站到他前面。宫乃晟不高兴地拨拉一下胖子:“你这人怎么搞的?”胖子也不生气,诺诺地退出队伍,仍站在他的旁边。
宫乃晟觉得自己有些小气,想到此行目的,不觉苦笑了一下。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篇小小说。说的是苏丹在大马士革的宫殿里接见一名他十分喜欢的英俊青年。青年焦急地请求他为自己准备一匹快马,他要马上奔往巴格达。苏丹问为什么?青年说,他刚才路过花园时看见了死神,死神在向他招手,所以他得尽快逃走。苏丹同意了。青年骑着骏马而去。苏丹很生气,来到花园质问死神。死神说:“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不是有意威协他。我只是看见他还在这里不禁吃了一惊,便举起手来,因我跟他早己注定今晚会面,地点在巴格达!”
宫乃晟很欣赏这篇翻译小说所表达的宿命论,它深刻的反显简单了。正如中国老百姓常说的那样:阎王叫你三更死,不肯留你到五更;该井里死的不河里死。自己这么急匆匆地到哪去呢?还不是奔往巴格达!
穿紫红色娇衫的中年胖子直到确认黑裙女士买的是三等舱,才到后面去排队。宫乃晟也买的三等舱。当他走出售票大厅的时候,现中年胖子己经很自然的和黑裙女士搭上话了。在越他们的时候,宫乃晟回头望了一眼黑裙女士:纹得过细的眉毛、涂得过艳的腥唇、扑得过厚的脂粉……,宫乃晟己经知道她属于哪一类女性了。
整个漫长的下午,宫乃晟都呆座在候船厅的椅子上。他很惊诧自己为何能这般平静?几乎和历次出差一样。看来,人们对巨大悲喜的到来都不像预想的那样惊心动魄。小说中关于人在生死关头心中波涛汹涌的描写都是作家的杜撰。
天黑了,他踱到窗前。二十年前,他在大连土城子石灰石矿施工时去过一次青岛。大连海港的夜景曾使他激动不己。他像虔诚的信徒一样,忠实地按照作家们在创作谈里的谆谆教导,趴在椅子上及时地记下自己的观感。
海上停泊的客轮仍旧通体明亮剔透;火把似的拖轮依旧往来穿梭于艘艘巨轮之间;低沉有力、沉着从容的船笛仍然不断地回响在辽阔壮观的海港上空。可这一切都唤不起宫乃晟当年的感觉了。
开始检票了,人们本能地向前涌去,也不管买的几等舱,还有的为先后顺序吵吵嚷嚷、推推搡搡,检过票后一溜小跑,临到登船时却被警察吆五喝六地拦住,眼巴巴地瞅着买二、三等舱的旅客们颇有些自豪的、大摇大摆地从眼前经过,优先登船。
宫乃晟看见穿紫红色娇衫的中年胖子搀扶着黑裙女士踏上扶梯。两人的脸孔都红红的。黑裙女士显然喝多了,高跟鞋又不大得劲儿,身体的重心都移在胖子身上。胖子一幅义不容辞、理应尽责的样子。
宫乃晟的舱房共八个人,六男二女。他在下铺挨着门,黑裙女士在他对面。她还没有醉透,生怕被别人占了便宜,尽可能抻长过短的纱裙裹住**的大腿。她还真没有冤枉人:六男中除一老者一儿童、宫乃晟除外,那三个男的眼睛都有意无意地朝她身上溜,没话找话、直接间接地穷搭讪。黑裙女士很正经,索性身子一颠,脸朝里背朝外。结果适得其反,倒省去了躲避她目光的麻烦。她也的确穿得太露了,薄薄的黑纱哪里遮得住她阔大肥圆的臀部。朦胧和隐约有时比**更刺激,黑裙女士其实是深谙此道的。
舱里十分闷热。宫乃晟和那老者先后步出舱外,迎面碰上穿紫红色娇衫的胖子。胖子先自堆下一脸谦卑的笑,正要开口,见是宫乃晟,怔了一下,放他过去,对那老者客客气气地说,自己没买到和妻子同舱房的票,希望老者行个方便,换一下房间。老者爽快地答应了。
过道里、楼梯旁,旅客们来来往往:找房间的、打开水的、串门子的,一个个都挺兴奋、挺祥和的样子。甲板上也挤满了人,相机的闪光灯一闪一闪的。初乘船的大感概,老出门的指指点点。西边的海平线上有一堆灰色的云,已沉入海底的太阳为它镶上一道紫红色的边。情侣们面朝大海依偎在栏杆上。
开船了。海港和城市的灯火渐渐地被黑暗所吞没,周围己经茫茫无际。轮船缓慢的、颇有些孤独凄凉地行驶着。
甲板上,除了依偎更深的情侣们己经看不到几个人影了。宫乃晟心想,六七个小时以后,当我置身那漆黑的海水里,其感觉也不过和这艘轮船一样;假如我那时还有感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