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听了二当家述说十几年前的往事,白狐步出书房门,鬼魅似地再次行走于风云堂起伏的内院房进间。

风云总会里不是没有巡夜的弟子警戒,这些久受前禁军统领训练精良的弟子,即使连一草一木的动静都不放过,却在白狐逛大街似地游过来又游过去时恍若未觉——这许是妖狐的另一项本事吧。

不过,都已是二更天的时光了,他不回房睡觉还逛个什么街?

大概走得烦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符纸,随手折了只小鸟,对之念念有词一番,突然间纸鸟振翅飞起来。

纸鸟高高低低飞,白狐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直至来到某间女眷的闺房前才停下来,在房门处盘旋着。

白狐以一根手指轻点纸鸟的头,说:「辛苦你了,纸使,待会还要再麻烦你另一件事。」

话说完,白狐以手在虚空处一挥,房门无声无息地自动开启,仿佛有生命似的,在他幽幽地步入房间之后,再次轻巧合上。

飞花正熟睡在床上。

看着与妹妹玉狐一模一样的容颜,白狐脸上交织的情绪既是悲也是喜,有愁骚纷纷,也有凄凉万种。

「玉狐,这就是我占卜数千次的答案吗?『虽死犹生』,rou体虽已香消玉殒在妖人布下的天雷大火中,你仍然保存一点真元未灭,藏在骨血相连的孩儿体内,护着她长大成人?」

白狐痴痴站在床前,凝视桃花般的美丽容貌。

「我与你自小一起广求仙道,直到师父进驻青丘山,我俩拜在门下,终日潜心修道不问世事,只盼炼尽狐身,名登仙箓,从此消遥……可是为何你会在二十年前的那一夜坚持下山,游历人间?

「我不懂,真的不懂,这世上你与我最亲,同时出生,相伴成长,一千年来不离不弃相依为命,这样的你却在心中藏了事不与我明说,离我远去,如今再见却是阴阳相隔,我……

「你究竟想着什么不能跟我说?是我无能为你排忧解烦吗?当年你选择离去是为了逃避,还是寻找些什么?或者我得等到你的真元破出之日,才能亲口问出答案?」

将双手手掌伸在飞花心口上方,不过几个弹指之间,底下的飞花已冒出满身大汗,双眉缩拢,像是昏迷之中犹忍耐着某种痛楚。

收回掌,白狐有些失望,轻轻地说:「还不行,这孩子还承受不了真元破体而出时对自身带来的负担。得再等上几天,再几天……」

看着飞花脸色已恢复正常,沉入酣睡的甜梦中,他也如释重负地吁口气。

「乖乖睡吧,飞花,说起来你也是命途多舛的人……有一天,当你明白自己拥有半身狐血的命运时,你会选择留在人世,还是随我回到青丘山,过红尘不扰的生活?」

时机未到之前,答案谁也不知道。

走出飞花的闺房,纸使犹等着主人的命令。白狐伸指轻抚纸鸟,说:「纸使,我心情糟得很,带我到那双碧眼的房间吧,只有在他身边,才能让我这厌倦于浪迹人间的狐狸有了依归的感受……」

纸鸟再度启程,一禽一兽前后来到青风房外。

白狐的脸色放松了,伸出右掌让劳苦功高的小鸟停栖其上,说:「纸使,可以休息了。」

纸鸟瞬时失去了生命力,不再有动静。白狐向之吹一口气,纸折的小物立即燃烧,成灰扬向空中。

同样手一挥,青风的门开启,白狐可不怕吵醒他,毫无顾忌地长驱直入,身后的门也在这位窃玉偷香者进入后自动闭上。

只随意披了件单衣仰躺在床上,这样的青风看在白狐眼里活色生香极了。

半偏的头枕在散乱浓黑的长发上,男子气概的脸在闭眼沉睡后,显现出的却是纯真天然的本来面貌,一床薄被紧盖在腰部以下,懒得扣上的单衣袒露出练武者结实富弹性的胸膛。

白狐脱了鞋,一溜烟钻到青风被里,先伸出一只手横过对方的腰间,看看对方没动静,快乐,再伸出一只脚,挤入青风的两腿之间——这下某狐终于满意了,打了个大哈欠,把头枕在青风旁,放心大睡去也。

睡没两个时辰,狐狸就被某只强劲有力的脚给「砰咚」一声踢下床。

「你……你怎么会跟我……睡在一起?」说话的是饱受惊吓的青风。

青风练的武功以轻功为主,首重气的提升及爆发力,因此每日他都于五更起床,到房外草树茂盛处呼吸吐纳、运气三循,达到一个周天后,再至练功房勤练基本功到汗流浃背乃止,今早却被某个不请自入的狐狸打乱了规律的作息。

本来他还想今晨怎么睡得特别舒服呢!好像窝在一个暖洋洋的炕子里,柔柔软软地,不由得蹭了几下,闭起眼睛来享受——渐渐他就觉得不对劲了。

腰上跟腿处似乎被什么东西重重地压着,立刻睁眼,咫尺处却是某个男人的胸膛!由盖在上面几缕淡色的发丝看来,那个将下巴放在他头顶挨着的肯定就是那只色狐狸、死变态!

怒气瞬间上扬!

在被抱得紧紧无法使力的状况下,他先想办法往后挪挪身子,等自己的两手两脚都自由,再以自己苦练轻功得来的健脚一踹,狐狸就「咕咚」掉下床了。

「好痛哦,干嘛把我踢下来?」

白狐醒得可真彻底,一见到青风,原本惺忪的睡眼亮起来,足可媲美龙宫中广照千里的夜明珠。

「老实说,你、你是怎么跑进我房里的?」

青风坐在床上,手指向地上的白狐,气得发抖;这模样要是被外人看了,还以为是哪来的悍妻正在教训夜迟不归的老公。

青风会这样质问是有原因的。十岁起他就寄身于风云堂的江湖环境里,随时有应付突发状况的警觉,再加上习武之故,耳聪目明,夜晚都处于浅睡状态;即使只是一阵轻微的异响,他也会立刻惊醒,做好应变的准备。

可是,昨夜这只狐狸居然在未惊动他的情况下,潜入被窝搂着自己睡了好久,怪的是自己竟然无知无觉,莫非、莫非被他下了迷药?

心中一凛,暗运功力三呼三吸,气转丹田,发现身体无异才放下心来,看样子对方并未使用迷香那种下三滥的药物。

也或者是什么符式法术在作怪?青风可没忘了,这个叫做白狐的男子会使用些奇奇怪怪、迷惑人心的法术。

白狐看青风气虎虎,忙陪笑说:「我、我昨晚睡不着,跑出来逛逛,没想到后院这么大,走着走着就迷路了嘛,哈哈……」

「既然是迷路,怎么会迷到我房间,说!」青风怒斥,仿佛他正手拍惊堂木,两旁有衙役高喊——威武——

「我经过这里闻到你的味道,就进来啦!看你睡得那么香,不忍心吵醒你带我回去,刚好脚也走酸了,这床又大,就想勉强挤一挤……」

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妖狐,一番话合情合理、头头是道、无懈可击;加上他楚楚可怜的表情,让青风也暗自惭愧自己是否脾气太坏了些?

「既然鼻子这么灵,为什么会闻不出自己房间的路?」青风悻悻说:「我这里可没藏着肉骨头吸引你来啊?」

「阿风的身体比肉骨头还香,我找着找着就过来了。」白狐开始放大胆子轻薄:「真的很香呢,没骗你,比之九天之上仙桃熟成的味道还香,每次闻到都让人忍不住滴口水……」

青风冷静下来,手往枕头下一探,摸出一把匕首,故意晃了晃,让刀面的寒光在狐狸脸上闪啊闪的。

「想吃仙桃?得问问我手上的东西答不答应!好了,念你是初犯,又是风云堂重要的客人,我就饶你这一次,快给我滚出去!」阿风严肃着脸说。

某狐打死不退,往床沿一攀,仰着脸哀求床上的人道:「阿风啊,天才刚亮,再躺一会好不好?我三更才入睡,现在累得很呢!」

美丽的脸容挟着蛊惑人心的魅态,青风看了那么一眼,突然有些心动——幸好,也只是有些而已,他深呼吸一下,回复镇定,继续维持凶巴巴的语气。

「谁理你这只好色狐狸!我现在要出去练功了,没空陪你胡闹,还有……」他一边说一边下床,随手拿下挂在架上的劲装,「我要更衣,请你出去!累的话也请你回到自己的房间去补眠!」

看青风说得坚决,白狐看看没指望,也只好拎起鞋子叹着气走出去。阿风,我不介意看你换衣啊——

没想到抱着阿风睡比抱着枕头还要舒爽,今晚再找个借口过来,阿风怎么凶悍也没辙,白狐啊,有的是办法!

***

辗转六、七天过去了,白狐留在风云堂内,被二当家以上礼对待,时常亲自过来嘘寒问暖,就怕怠慢了贵客。

飞花一得闲也会匆匆跑来,扯着他东聊西聊,问一些关于以符令驱邪鬼治病,或是传说中仙丹灵芝的事。

不过,她最常问的还是:「我的心病真的能医好吗?」

虽然对白狐极具信心,但已被此病折腾了近十八个年头,对于能否顺利甩开病魔的纠缠,她仍惴惴不安。

「耐心点,飞花,不是说过了吗?一定得等到你满十八岁那一天,时机才会成熟,体内的病根方能破茧而出,归于所来之处。」

「为什么?离我的生日也没几天了,现在做难道不行吗?」飞花睁着亮晶晶的凤眼问着。

他摇摇头,表示不行,却透了个莫测高深的笑容,「天机不可泄漏。」

远远地,一身黑衣且阴郁无比的青风走来,对于站在花木扶疏的回廊里,意态中隐含着一抹诱惑的白狐视若无睹,只是对义妹道:「飞花,不是说了要我陪你到合济药铺拣选药材?我堂里的事已经忙完,可以过去了。」

一边厢白狐宁静沉着的面貌立时撤下,换上谄媚讨好地笑,「阿风,我也跟你们一起去,这几天待堂里好无聊哦,你又不常来陪我说话……」

青风哼了一声,像是终于发现到了身旁这个祸害,才冷冷道:「我没陪你说话?每个晚上不请自来,跑到我房间吵人的又是谁?」

嘿嘿一笑,白狐又悄悄往青风身边挪近一步,「虽然已是春暖花开的时候,可是夜露冷凉,抱着你睡比较温暖嘛!」

青筋又开始在额上跳动,青风紧急做了几口深呼吸,在脾气爆发前将之硬生生地压下来。

「嫌冷?今晚我会唤仆从放两个火炉到你房里,这样你应该不用再跑到别人房里挤一张床了吧!」

白狐不依,抱怨:「火炉哪能抱啊?还是阿风你比较好,大小刚好,软硬适中,体温也正是不会烫人的程度,最重要的是:火炉没有阿风这么香。」

青风隐忍下想将狐狸一脚踹到东海去的冲动——

这个白狐不知用了什么法术,每晚不管自己将房门锁得多紧,或是请守夜弟子加强巡逻自己房门前的状况,每天早上睁眼时,总会发现这只狐狸又安安稳稳睡在自己身边,舒服地拿自己当抱枕,根本不在乎青风必踢的那一脚。

最可怕的是无所知觉的自己,也是睡得比以往来的甜沉。

飞花觉得那两人的互动比茶馆里说书的桥段来得有趣,忍不住插了口:「青风哥,你们两个都是大男人,抵足而眠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反应干嘛这么激烈?」

白狐也在一旁搭腔:「对呀,我一人远自异地而来,人生地不熟的,好不容易有了青风你这个好友,半时半刻都不想跟你分开……」

飞花再接口:「白狐哥不习惯这里的环境,孤枕而眠难免会害怕,青风哥,你就多照顾他一下嘛!」

看着同样冷艳绝代的两人一搭一唱,青风想,绝对是舅甥没有错!

突然之间飞花像是发现到了什么,狐疑又仔细地检视着青风的脖子,口中啧啧的出声。

青风被她盯得毛毛的,忍不住问:「飞花,我的脖子怎么了?」

飞花从袖里摸出圆圆的小铜镜,递给一脸茫然的青风,「青风哥,你瞧瞧自己的颈脖处,怎么青一块紫一块的?」

他就着镜子查看,果然,脖子上布满了铜钱般大小的瘀青,红红紫紫的看起来怵目惊心。

青风大惑:「怎么会这样?我不记得有虫咬我啊?况且也不痛也不痒的……」

自小到大从来没有这样的病征出现在身上,难道自己不小心染了什么奇怪的病吗?想起义妹精于医术,赶忙问:「飞花,你来诊治看看是不是什么病?」

飞花端详半晌,摇头道:「我从没看过这种症状,医书上似乎也没记载过类似的病情。」

看到一旁笑得诡异的白狐,飞花像找到救星似地把白狐拉过来,忧心忡忡地问:「白狐哥,你来给看看,青风哥的脖子是给虫咬了还是过敏?」

「别紧张,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来,示范给你看看。」

稍稍侧身弯下了腰,白狐毫不客气地,往青风脖子上一小块尚称干净的区域啃咬、舔舐,状似痴迷。

反观白狐口中的食物——青风——居然被狐狸奇怪的举动吓得石化,动弹不得。

——这只狐狸是在做什么?替我治脖上的伤口吗?为什么吸-吮得这么用力?别舔了,脖子上都是你的口水,恶心死了!

当白狐终于意犹未尽地离开后,招手飞花过来看看新战果,只见刚才他卖力工作的地方,又添了许多相同的痕迹。

飞花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赞叹再赞叹:「哇,好神奇哦!原来青风哥脖子上的痕迹就是这样被你弄出来的!真是不经一事不长一智。」

青风不是笨蛋,已经了解前因后果的他开始攒紧拳头。

不知大难临头的白狐犹笑咪咪地,对崇拜自己的飞花解释着:「昨天半夜我搂着阿风想睡,却心烦意乱睡不着,就决定把他叫醒,来个剪烛夜谈多风雅!」

某人的拳头慢慢地举起。

白狐继续说得高兴:「没想到阿风太会赖床了,怎么摇都摇不醒,我就想换个方式叫他,顺便当作是吃宵夜……」

青风结结实实的一拳往狐狸脸上招呼过去,只听嚎叫一声,狐狸仰躺在三尺外的地下,鼻子鲜血直流。

飞花吓一大跳,跑过去扶起白狐,叫道:「白狐哥,你不要紧吧?」

要不是看这变态已经满脸是血,青风冲动得还想在他脸上补一拳。

「飞花,走了,别理这个变态,我们到药铺去吧!免得让老板等太久。」

飞花看看满脸是血的白狐,又看看满脸怒意的青风,有些举棋不定,不知是该留下来帮白狐止个血先,还是听从青风的话出门。

白狐却抢话了:「阿风等等,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不准跟来!」青风严酷回绝:「敢跟我也把你打回来!」

「你不让我跟你出门,那要我留在堂里做什么?」白狐有些委屈。

「你去陪我义父喝茶聊天嗑瓜子,干什么都行!总之我跟飞花出门是办正事,不需要有人在身边碍手碍脚!」

说完,青风面无表情地拉走飞花,用力踏步离开,连看都不看白狐一眼。

白狐站起身来,望着青风离去的方向轻笑。

这个碧眼儿恼羞成怒的时候真是可爱,尤其是脸气到涨红的时候,连盛开的桃花都无法夺其光辉。

嗯,待飞花的事一完,自己可得要从长计议,想想该怎么拐骗这个千年来唯一让自己心动的人一同修道,好相伴到另一个千秋万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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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风伴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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