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很生气。
高非非闷闷地看着易东,他的眼神放射出一种陌生的光芒,他的嘴角丑丑地朝下弯,他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像一只刺猬……那位亲切的伯母何时惹到他?为什么易东气成这副德性?而他们彼此又是什么关系?
“喂!隔壁的,你再用这种杀人的语气教数学,我准会落榜。”进屋后,他不让她问他发怒的原委,经自摊开参考书讲解习题,闷得高非非快要疯掉。“还有,冤有头,债有主,请阁下找对人摆死鱼脸,切勿污染我纯洁的眼睛,OK?”
“以后不要再理那个女人。”他合上书,忧郁地走到窗畔。
“为什么?”她也离开位子站到易东身侧,“那位伯母和你有过节?”
“你一定要追根究柢?”
她点点头,双手环上他的腰,整个人贴到他胸前,“易东,我从没见你如此生气,当然,除了我惹你的那一次。人家关心你啊,你不说,难道要害我担心死吗?”
“唉……”他捧起她的脸,凝目望进她的眼眸,“非非,你可知你这是在揭我心头的疮疤!”
“你不愿意吗?”她小手贴上他的心,问:“还以为你会乐意和我分担,毕竟,我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吗?”
“你是我的女友,是我的心头肉,是我最爱的人,还是我想相依一生的伴侣。小辣椒,嫁给我,好吗?”他俯首温柔地吻住她的唇,眼眉间,却锁了淡淡的愁。
“不公平。”亲吻后,高非非嘟着嘴怨:“你学我模糊焦点那一招,易东,不要转移我的注意力,我脑筋可没生锈!”
“模糊焦点?非非,这把戏我可没你精,瞧,现在是谁模糊焦点?”他食指点点她翘起的嘴,又轻轻敲了一下她的额角,“多少次了,想和你讨论我们的未来,你却胆小似鼠的转移话题,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呵呵……未来?你的未来不是系于你老板?他当市长,你当幕僚,把市政治理得妥妥贴贴,四年后再竞选连任,再然后,往更高一层迈进--”
“你何时当起慈禧太后,专制操纵起我的从政生涯?”他阻断她的喋喋不休。
“不是吗?难道你想自己出来选?”她惊呼,不敢想象他斜披红带出马竞选的场面,“喂,你当幕僚我已经够忍耐了喔,易东,我警告你,要是你敢抛头露面竞选那个什么员或什么长,然后忙得不见人影,我就跟你一刀两断!”她威胁他。
“非非,你真不了解我。踏入政治圈是机缘,我从未打算以此为终身职业,更遑论亲自出马竞选了,你说,你这样误解我该不该罚?”
“哦……”她理屈,想笑笑混过,“呵……那你有什么打算?”
“我想回到本途,不过,还没跟老板谈。如果可能的话,等手上几件case告个段落,就辞职转业。”
他当真要向那个权力世界告别?高非非不解的问:“为什么?你不是做得满开心的,何况老板又倚重你的长才,这时候离开,不会觉得可惜?”
易东只是笑笑,没有回答。他不会告诉她之所以要离职,主因是受不了忙得连陪她的时间都抽不太出来。
高非非抬头睨他,心思飞快运转,“喔……你很奸耶,说了半天,你还是没解释生气的那件事。快说,你为什么凶那位伯母,你们到底又是什么关系?”她仍旧认为易东在转移她的注意力。
“真的那么想听?”
“嗯。”她睁大眼,好奇得像只猫。
易东叹了口气,将他和那名妇女的关系说与她听:“她是我生母。”
“啊她是你母亲?”真是有够劲爆,难怪她老觉得伯母看起来似曾相识,原来是这样的关系啊。“可既然是母子,怎么会演变成今日相见如仇的局面?”她歪着头,脑海开始浮现一堆连续剧式的情节。
“停止!非非,不要胡思乱想。”
“嗟,我哪有?”
“没有吗?”他又不是不了解她,“非非,甭编派一些复杂的情节套进我的故事。我和她没什么深仇大恨,只是,她选择她想走的路,而我,不是那么地祝福她罢了……”原来,易东的父亲在一场车祸中意外身亡,彼时,年轻的她承受不住失偶的打击,出人意料地,在葬礼结束后不到三个月,旋即抛弃儿子嫁入豪门,从此不再踏入易家大门一步。“国小五年级起,就是爷爷一手扶养我长大,没再依靠过她,以前是这样,以后也会是这样,所以我不想见她,那对我是一种打扰。”
他三言两语解释完毕,高非非却听得心酸无比,仿佛她就是被抛弃的人。“你……你一定很难过……”国小五年级他才几岁?分开十几年,易东居然可以在第一眼认出他的母亲,一定是常常想念她的缘故吧。伸臂圈住他的腰,高非非的眼角淌了几滴泪,问:“你爱她,又恨她,对不对?”
“非非……”
“我想安慰你,易东,告诉我,该怎么做……”高非非仰起头,疼惜地道。
“别傻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他扯扯嘴角轻笑:“我不爱她,也不恨她,非非,我爱的人只有你,懂吗?”
“不懂!她是你的母亲,你怎会--”
他打断她:“非非,不要提了,我不想浪费时间讨论这事。”
“可是……”她忧心地望着他,欲问又止,因为易东的眼神,飘得好远、好远……
她安静地偎在易东怀里,乖乖的不去吵扰他,心中恍然明白了一件事--她的他,爱一个人或恨一个人,都好强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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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易东住所附近的一家餐厅,坐着高非非和他的母亲。
“伯母,有什么话快说,我怕易东回家等不到我会着急。”高非非今天到易东家时,在大楼电梯前被拦阻,然后,受不了她的恳求,人就在这儿了。
“他……都和你说了吗?”
高非非点点头:“如果伯母指您是他母亲这件事,那么,是的,我知道了。”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易东的母亲猜高非非一定也知道了当年她不顾易东而改嫁之事,于是浓浓的愧疚浮上她疲惫的脸--
“伯母,你还好吗?”
“我没事,谢谢你的关心。”她叹了一口气,问道:“高小姐,他……还生气吗?”
“我不知道。”高非非其实有点讨厌她,因为,她离弃了易东。可,话说回来,她是易东的母亲,天大的不是也抹灭不了他们的血缘关系。“伯母,你既然那么关心他,当初,为什么又狠得下心离开易东呢?”
“我当年也想带他走,可是,易东的爷爷不准,他一定很恨我,对不对?”
“不,易东说不恨你,也不爱你。”
不恨也不爱!儿子不恨也不爱她……
错了,踏错一步便再也挽回不了。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儿子竟视她为陌生人!易东的母亲掩面而泣,为自己当年的抉择后悔。如果,她没有改嫁,易东会亲热的叫她声妈妈;如果,她没有改嫁,这些年她不需暗地偷看他;如果,她没有改嫁,儿子不会绝情到既不爱也不恨她。
“我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来打扰他。”脸上的妆已被眼泪哭糊,她忽视满脸的狼狈向高非非道:“高小姐,希望你能带给易东幸福,他是个很好、很乖的孩子,千万别像我这么傻,笨笨的伤害了他……请你转告他,我不会再出现,连暗地来看他这等事也不会再做。”她一直等到再度怀孕,重温做母亲的感觉后,才惊觉自己是如何的亏欠长子,从那之后,她便时常偷偷地来看望易东,其间,有好几次忍不住想跑到他面前,却怕他不和自己相认而作罢,想不到,这一次阴错阳差地碰面,却彻底粉碎了她团圆的美梦……
“伯母!”高非非不知道易东的母亲如此惦记他。
“我说真的,我不会再来打扰他了。”她以为高非非不相信,又说了一次。
高非非见易东的母亲散发出来的哀伤如此沉重,绝望得像她化疗那段期间,从镜子中见到的自己,她不禁软了心,“伯母,易东虽然那样说,可是我觉得他还是很在乎你的。”
“你的心肠真好,还安慰我,那孩子有你这样善良的伴侣,我也安心了。”她掏出面纸拭去余泪。
伴侣?高非非闻言苦笑。
她尚不能掌握她生命的长度,如何担起这个沉重的称谓?从他母亲这个事件来看,高非非已了解易东的性子有多执拗。连自己的母亲都能恨这么久,那么,要是将来哪一天她向阎王老爷报到了,易东定会自囿一生,不再接受他人的感情,她爱他,并不乐见这样的情形发生。
“或许,我可以想法子劝劝他。”
她若有所思地道,脑海中,有某个想法在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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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他肯抛弃成见原谅他的母亲,是不是代表若有一天她离开人世,他也比较容易接受第三者的感情?
高非非承认,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易东可能会在她耳旁怒吼要她活回来!
呵,要是让易东知道她心里打了哪种算盘,怕不又追着她满屋跑,像每次自己说要他要变心请记得通知之类的话那样。
“喂,隔壁的,我后天要到机场送一个朋友去加拿大,你去不去?”
她打断教学,进行她的阴谋。
易东皱眉。小辣椒整晚都不专心,难道是这朋友分了她的心?“哪一位朋友?我也认识?”
“嗯。”她点点头。
“谁?我不知道有哪个朋友最近要出国。”
“我说了你不生气?”她聪明的先索讨赦免牌。
他摸摸她的头,笑道:“有什么好气的?我没吝啬到连你送个朋友也不行。”易东以为她要送的是异性朋友,不过,他仍旧纳闷:他们有哪个朋友要去加拿大,他怎么不知道?
“你说不气的哦,好,那我招了,我去机场送你母亲。几年前,她已和家人移民到加拿大,所以,应该说送她回国才对。”
当高非非以为易东的头上要冒出烟时,他说话了:“你又见过她了?”
“嗯,昨天下午。”她很老实。
“为什么?”他问。
“因为她是你的母亲。”她小心翼翼观察他的反应,“她说以后不再来打扰你,会离你离得远远的,甚至,不再回台湾了,易东,你不觉得该去送送她?”
“你要我原谅她?!”他咬牙切齿。
“你肯吗?”
“她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这样为她说项?”
“没有。”她垂首,为他的执拗难过,“我只是觉得,你该试着改变自己。易东,太爱一个人或太恨一个人,对你只有伤害,没有好处。”
“你在勉强我!”易东按住她的肩,双手微微颤动,指控道:“非非,你不公平。半年来,我曾多少次要求你许我一个承诺,你却一直逃避,你说,面对你的逃避,我何时勉强过你,逼你给我承诺?”
“我……”她想给他承诺,但……她不敢哪!
高非非起身走到窗前,无奈地望向远方。
易东望着她的背影,心不住地揪疼。他不爱她老眺着远方,以一种超然的态度睨看世界,那像是……随时准备好要离开这个世界。
“为什么劝我?”他从背后拥住她,展臂圈住她的身子,“那一天你听我说我母亲的事,几乎恨不得替我报复,怎么不到几天的时间就变了?为什么?你的性子不善以德报怨,为什么这样劝我?你希望我改变初衷原谅她,到底有什么用意?”
“我不要你直到死都还恨着一个人。”她转身面对他,“易东,你太固执了。如果,你试着改变自己,要是有一天我怎么了,你就不会太难过,你会适应得比较快,会比较容易接受别人的感情。”
“你……”易东闻言气炸。她居然那样想!“非非,你疯了,你的意思是万一哪天你走了,要我另结新欢?”
高非非点点头。
“好、好……你的胸襟真是宽阔--”他气极,一张脸仿佛被卡车辗过,扭曲的失了俊容,“那么我问你,要是哪一天我先死了,你会忘记我嫁给别的男人吗?”
“我不会……”高非非下意识回答,却在脱口的那一刻明白了她的要求有多残酷。她不愿另择良人的想法和易东的心是一样的啊……既然连自己都不愿意了,她凭什么如此要求易东!
“你可真公平。”他使力抱住她,胸膛剧烈地起伏,“非非,你的逻辑到底是从哪学得的?居然许我在你死后快乐地另结新欢?”
“我……我只是希望没有了我,你也可以好好继续生活--”
“狗屎!你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血癌长期无病存活率高达二到五成,你能不能不要随时表现得像已经准备好离开这个地球的样子?还有,不要像宣读遗嘱似的规定好我的未来,OK?”
“我没……”
高非非不敢否认,因为,易东的话没有错。
半年来,她的确是以这样的态度在生活--她把握和易东相处的机会,因为,她不知道下一秒还见得到见不到她这辈子唯一的爱;她每天尽兴的玩,因为,她不知道能否见得到明天的太阳;甚至,她突发奇想地要考大学,也是因为想有个大学学生身份,会死得比较光荣……
易东说对了,她对未来有着强烈的不安全感,她的胆子是十二生肖里排行老大的那一颗。
“呜……”她哭给他听,“你好可怕,如此看透我。”
她一哭,他就没辙。长篇大论的训言随着她流淌的眼泪消失,易东抚着她的背,千言万语化作寥寥几句,“如果,我答应你改变,决定原谅我母亲,你也愿为我改变,勇敢许我一个承诺吗?”
“我……”他竟答应了!易东为了她,居然肯把十几年的恩怨一笔勾消!高非非的心口滑过感动,热泪再度盈眶。
“求求你,别再哭了。”他心疼极了。
“易东,你真的愿意为我改变?”她不能置信。
“不要怀疑,为了你,要我去跳火山我都愿意。”他逗她,希望赶跑她的眼泪。
“哦……”高非非叹息,哭得却更严重。
没有办法,易东只能以老法子止住她的眼泪,以吻封住她,免得小辣椒学孟姜女,哭倒了他那脆弱又没有尊严的心墙。为了她……他真的抛弃了一切,先是转业,再来,连恨了十几年的母亲也愿意和解,呵,真是没有尊严啊……
小辣椒,他是多么的爱她……
朦胧的月光淡淡透进窗户,易东恋恋吻着她,想要和她厮守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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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高非非拉着易东来到公布栏前,因为大学联招会今天公布榜单。
“为什么不留在家里?电话语音或者上网查都很方便,为什么要来这里晒太阳?”易东边念边替她拭汗,不舍她如此奔波。
“凑热闹嘛!人家考得不错哩,这样看榜比较刺激。”
“又不是--”
“啊!贴好了,我们赶快去看。”
高非非拉他冲过人群,眼睛搜寻着心目中的学校--
“易东你看,我考上了!”她兴奋地指着她的名字喊:“天,C大外文耶,我的第一志愿!”
他高兴地抱起她转了一圈,与有荣焉道:“非非,你真棒。”
“喔……好幸运,没想到短短两个多月的准备就能考上C大,易东,都是你的功劳,怎么办?我又想许诺了。”她赖在他的怀里,脸红扑扑的。
许诺?易东苦笑。小辣椒又要许什么给他了?
两个月前,他依约到机场送他母亲,在某种程度上,算是“原谅”她了;后来,他抱着希望期待小辣椒的承诺,岂料她却道:“易东,我承诺‘将来’我结婚证书上,新郎的名字一定是你。”
他听了差点吐血。
这样的承诺有说和没说不都一样?废话,有他在,她还敢嫁别人吗?重点是日期啊!她的“将来”听来遥遥无期,一点诚意也无,易东当场气得追着她满屋子跑,偏偏小辣椒玩上了瘾,三天两头就许什么:“‘将来’我们家要养一条狗”、“‘将来’我会每天帮你用洗衣机洗衣服”、“‘将来’我会改掉赖在你身上哭的坏习惯”……等等奇怪的约,反正她赖皮,承诺了上百条的约,就是没谈到重点,若非顾虑到她考生的身份,易东早押她上高家求亲了。
“你听好,”我要说了喔上她清清娇嗓,郑重地道:“我--高非非,在此承诺,愿意每天高高兴兴地出门,让我最最最亲爱的老公,骑ㄣㄨㄣㄨ载我上学……”
听,这什么话,小辣椒要他载她飙车!
“你--”慢着,他刚刚还听见了什么?“你说‘老公’?”他有无听错?
高非非点点头,温柔的笑着。
“哦……”易东不敢相信。
“高兴点,我喜欢看你笑。”她跟起脚尖,主动在他唇上印上一吻,“先说好,以后我若生病,脾气可能会很坏很坏,你得要有心理准备,伺候我这个顽劣的病人不容易。”她警告他。
“放心,我的耐性一向好,只要你愿意,平常日子我也会把你伺候得好好的!”易东开心的笑了。他的小辣椒终于愿意把自己交给他!“再说,我会照顾好你,不让你有发病的机会。”
她相信。
沐浴在易东灿金色的笑容中,高非非终于拾回勇气,对生命,也对自己。
嗨……她偷偷向他的笑打招呼:很荣幸你主人选了我当他的太阳!
然后,紧紧的偎在易东的胸怀,不想移动。
艳阳下,这对甜蜜的恋人在看榜的莘莘学子中特别突出,尤其易东向日葵般的笑,灿烂直逼太阳--
是的,他一直是小辣椒的向日葵爱恋她的向日葵,今天,他终于掳获了他的太阳,不再苦恋。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