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八三年)

第二十八章(1、八三年)

第二十八章

1983年,船员们休假回来谈论热烈的一件事,是各地抓人的情况。

小不点说:“前天晚上,南京市里开着卡车在巷子里按名单抓人。好多街上的小混混从被窝里被揪出来,押上卡车带走了。”

汪汪说:“我们家乡也抓了一批。有的人根本不知道犯的什么事;有的人犯事已经处理过了,这回又抓进去,理由是过去判轻了。”

木匠万波说:“听说抓得人太多,看守所蹲不下,很快要大批遣送到新西兰去。”

“什么什么?新西兰,那不是外国嘛?”我问道。

“哈哈哈,”万波大笑,为他的话把我绕进去感到高兴。万波卖足了关子,继续说:“不知道了吧?孤陋寡闻了吧?告诉你吧!新西兰指的是新疆、西宁、兰州。就是泛指大西北。劳改犯们到那里去修地球。”

木匠万波一副万事通的样子,说了一大通劳改犯的奇闻轶事。令人叫绝的是他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的最新阐释:“你们知道吗?号子里流行一句新词儿: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他的合辙押韵的念白,让我们听得都笑起来。

曹志高说:“老万,你就茅厕缸里嚼蛆,满嘴胡吣吧。搁在文革时候,打你一个现行反革命!”

万波亲历文革,心有余悸。曹志高一炮把他打哑了,现场气氛有点沉闷。曹志高用这种办法确立了权威,又不想得罪人,想把气氛重新挑活起来,就说明天要到炼油厂游泳池去游泳。他说:

“我带你们去一次,你们自己就想去第二次。”

我说:“没这么玄吧?在江里游泳不是蛮好,何必跑那么远?”

曹志高说:“你不知道,游泳池可不像江水汤黄,游泳池的水清澈碧绿,一眼望到底。还有,唔,还有……”

曹志高伸长脖子,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是真的向往,还是故意搞怪。想来下面的情景不错,说到她们曹志高的口材都变好了:

“还有那些穿泳装的少女,身材苗条,体态丰腴,那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她们穿的又少,看哪里哪里有戏,我叫你们大饱眼福!”

木匠万波一直没吱声,这时又冒出话来:“撑死眼睛饿死鸟!这就是大饱眼福。”

包括曹志高在内,船员们又轻松地笑起来。

夏夜的凉风轻快地拂过天篷下的甲板。从甲板上望去,江岸上许多丘陵,丘陵间许多白色的储油罐。储油罐们好比一些巨大的白色坟墓,布满了山间谷地。这座炼油厂地形好像一个八卦**阵,虽然来过多次,我还是经常在这里掉向,辩不清东南西北,好在顺着来时的路总能摸得回去。我看见马军的驳船也在码头上卸油。船一靠泊我就上去找过他。他不在,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家听了万波的俏皮话正笑,忽然远远的岸边传来一阵摩托车的轰鸣声。一辆三轮挂斗摩托从沿江道路拐上我们前方的码头栈桥,直驶到囤船上,停在马军他们卸油的驳船边。

船员们全都伸长了脖子,看有什么好戏开场。只见从三轮摩托上下来三个人。两个身材魁梧的男人,一个娇小却不失丰满的女人。他们十分小心地上了驳船,把值班的驳船水手叫了出来。

隔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只见身材高大的男人指手画脚,非常凶悍的样子,而值班水手一个劲的摇头摇手,似乎在否认什么。那男人指定了值班水手,问那同来的女人,女人也摇头。那两个男人才稍稍收敛了气势。

我和曹志高觉得情况严重,因为是马军的驳船,便急忙前往实地看个究竟。原来两个男人是炼油厂保卫科干部,要找的人果然正是马军。据这两位保卫干部说,马军“耍流氓,跑了!”

“既然跑了,怎么见得是马军呢?”

我们问那跟保卫干部一同来的女人。这女人近看岁数不大,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她说是马军在审讯时自己交待的。

原来,马军游泳时在水里扎猛子不老实,用手摸了那个姑娘的大腿,她嚷叫起来,泳池边值勤的老头听见了,把马军提溜了上去,让姑娘陪着一道,送进了炼油厂保卫科。保卫科干部审问了马军的姓名,船名,然后把他晾在一边,详细询问被摸的姑娘当时情况和过程,仔细地做笔录。马军靠窗坐在审讯员背后的一条长椅上,他越想越怕,联想到最近正在进行的“严打”,恐惧突如其来地攫取了他的心。他悄悄拔开窗子的插销,突然跳出后窗,逃跑了。

保卫科干部开始并不相信马军说的是真姓名、真单位。他们带来了那个在水里被摸了大腿的姑娘,准备来个现场辩认。当他们现驳船上确实有个叫马军的,而且从下午离船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基本上可以认定,从保卫科里逃跑的人就是马军无疑。

马军赶上“严打”风头,做出这等掉链子事情,可算他倒霉透顶!保卫科干部走了以后,我和曹志高一直在驳船上等他,等他什么时候回来。上半夜过去了,马军一直没有回来。过了午夜,天上下了露水,我和曹志高坐在露天里感觉寒凉,就回船睡觉去了。

炼油厂离东九不远。第二天我到东九去借书,在图书室意外地见到了马军。一夜过来,马军明显地瘦了一圈,人也苍老了几分。他见了我,一把将四根手指压在嘴唇上,示意我别声张。

我悄声问他:“你怎么在这里?”

马军说:“我也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问他:“你怎么搞的?”

马军说:“我是无意的。我闭着眼睛扎猛子,谁知道会碰上那个扫帚星。”

我说:“那你不会跟他们说清楚,要跑什么?”

马军说:“这事能说得清楚吗?而且,现在到处都在严打,我是倒了血霉了……”

我说:“那你今后怎么办呢?”

马军出深长的叹息:“我也不知道。”

马军坐在图书室的旮旯里,不敢随意走动,怕有人认出他来报告公安局把他逮去。他告诉我,昨天晚上他们已经来东九搜寻过他。他当时就睡在图书室靠墙的那圈弧形座位上。那些人从图书室外走过,手电筒的亮光射进窗户,与他仅仅只是一层铁皮之隔。他当时紧紧贴着墙壁,闭着眼认定要被逮住,可是他们竟然没有现他。

我瞅了一眼图书室墙壁上镶嵌的那些窗户,它们已经十分老旧凋敝,马军可以不费事的弄开它,从那里自由来去。但是,图书室要是少了书,岂不是又添一项罪名?虽然他哪里有心思看什么破书!

我劝他还是主动去把问题讲清楚。这事也许没什么大不了的。但是马军坚决不肯,他也听说过那个配“新西兰”的传闻,他害怕被流放到天涯海角。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我从船头跑到船尾,从东九食堂给他买来了馒头。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问我借钱。说打算从东九走到栖霞镇,坐公交车进城,然后回家。我身上只有一块几毛钱。从南京到马鞍山车票八毛,加上公交车票也够了,便一齐都给了他。

马军吃饱了馒头,准备离开东九,在下船的舷梯上,最害怕生的事还是生了,船队政工组的人现了他!

他们把马军重新带上东九工作船。我看见马军被挟持进了三楼的一间办公室,便也跟了过去。在船队政工组门外的船舷旁,我装出不在意的样子扒在栏杆上,朝岸上张望,耳朵却在听着身后生的一切。他们审问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我以为他们会本着“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针,加以内部处理。可是没想到,政工组长拿起电话机要通了栖霞山派出所。

他们要把他交出去!

我看见马军细小的疃孔里射出狼一样绝望的光芒,面庞透出青灰色的死相。

马军以上厕所为名,第二次逃走了。这一次他逃进了东九船底下废弃的机舱。机舱很大,里面乱七八糟,到处是生锈的铁件。人们猜不透马军会做出怎样歇斯底里的举动。所以明知道他很可能就在机舱里,却只在比较亮堂的地方看了看,喊了几嗓子。并不敢认真地到每个角落去搜查。他们估计马军没有走远,因为从东九到岸上要经过一段较长的栈桥,如果他从那栈桥上经过,肯定会被人看见。于是派人把住从东九登上囤船的那架舷梯,截断他从6地逃走的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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