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第六章

当早春的第一缕风吹过唐古拉山的积雪,长江的枯水期结束了,从高原上流下来的雪水使河床变得较为宽阔了一些。这一年的3月6日,我们封航了二、三个月之久的长江2o57号终于启封开航了。

我在长江2o57号的处女航从南京下游的仪征,一个叫做赵庄沟的地方出。来自山东胜利油田的鲁宁输油管道通到这里,将石油输入长江里的油轮,然后由油轮运载到长江沿线的南京、安庆、武汉、临湘的炼油厂。码头上高高的黄色输油臂宛如长颈鹤一般折着脖子耸立着,每组有三只,远远看去非常壮观。

码头的岸线很长,早春时节还没有返青的树梢使岸边呈现一派灰色的景象。当船在码头上装油时,我看到整个港区人烟稀少、非常荒凉。这里原本只是农村,翻过沿江的一条马路,就可以看到大片的农田。偶尔有人带着撒网,在水塘边甩开一张圆圆的灰色阴影。还有一个干瘦黢黑的老头子肩上冒出一支乌黑油亮的双管猎枪四处晃荡。这里仿佛是渔夫和猎手的天堂。偶尔看到一位村姑,赶着一群麻鸭或白鹅,手上必拿一支长长的竹竿,竹竿的顶端吊了一块红布,嘴里喊着“噢琪――,噢琪――”的禽话。那是船员们最爱驻足观看的情景。

我们的船队由三艘每只3ooo吨的油驳与我们这艘顶推轮编组而成,总长度约为3oo米,宽度约为5o米,像一片漂浮在江上的钢铁岛屿,庄重肃穆地以每小时二十公里左右的航逆水而上。

当船队从赵庄沟油港驶出的时候,我站在驾驶台外面的?望台上,看见右前方有一大片骧着金边的乌云,正从河岸上那片树林后面爬上来。头顶上有灰色的云涛正在风驰电掣般地跑过去。狂风像魔鬼的鞭子猛烈地抽打着空气,所有的树木都出悲鸣和呼啸,豆大的雨点有力地打在船的甲板上。电光闪过,雷声大作,暴雨倾盆。上天为我们的处女航演奏着一曲让人惊心动魄的交响乐。

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是湖南的一个叫做临湘的地方。别看船队的航不快,可是它不紧不慢,日以继夜,坚持不懈地总是这么走啊走啊,慢慢地就把路程甩在了身后。那种骨子里藏着劲儿的顽强,令人回头一想,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力量。是啊,无论你要去哪里,别管你走得多么艰难多么慢,只要你把长江2o57号船队的印象刻在脑海里,你就不愁达不到目的!

船一启封,船员们都回来了。原本有些空旷的船舶顿时拥挤热闹起来。我所在的8平米的水手舱只住我和邓竹友两人的时候,还不觉得怎样狭窄,现在一下子变成了四个人共有的斗室,感觉就像罐头瓶里的小鱼,本来还允许有一点儿水,这一来就只好把水滗干了。

水手舱里,两张上下铺的床位纵向排列,占去了2米宽4米长的斗室的一半。剩下的一半靠窗的那头有一张小桌,临门这边靠墙是每人一组的立柜,留下走人的过道只有5o公分宽窄,如果两个水手一进一出,彼此就要侧着身体。

封船期间,许多船舱只住个把人,还有船舱是空的。我在看书写字的时候,邓竹友就出去了,关上门这里就是一个人的小天地。现在不同了,到处都住满了人。我的生活陡然变得局促紧张起来。

凭心而论,水手舱里小小的书桌基本上被我“霸占”了。书桌只有一台缝纫机的台面那么大,顶着墙,上方有一小片窗户,因为高,嵌着铁箅子,像牢窗一样。船艏的甲板在外面与窗底平齐,甲板上卷缆绳的绕线盘正好挡在窗外。

就是这样一张小桌对我来说非常宝贵。晚上的时间不必说了,就连白天,只要做完水手活,我就伏案看书写字。这样的存在显然影响到他人,我就成了他人眼中的一颗钉子。

“嘿,新来的,想不到你还是个秀才啊!”一个酸溜溜夹着愠怒的声音。我转过身来,困惑地看着一个浓眉下有一只吊疤眼的汉子。他左手夹在胳肢窝下,右手当枪,放屁似的响了一声。众人哄然大笑起来。我顿时尴尬极了,对这场面完全不知道如何应付。

吊疤眼汉子是湖北人,时常操着浓重的地方口音骂:“斑马儿养的!”水手舱里除了我,邓竹友也有点怕他。还有一个是上海水手,绰号叫做“一张白嘴”,讲话有点女里女气,总是向着吊疤眼,冀望得到他的庇护。

受到嘲弄之后,吊疤眼干脆取消了我使用桌子的权利。他坦率地对我说:桌子不能叫你一人霸占了!那种直言不讳的方式倒是光明磊落得很。他说的也在理,不能指斥为骄矜跋扈。

于是,我为享有一小角不甚平静的桌面而苦恼。

什么是集体生活?集体生活的最大特征是一个人不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不允许有个人的独立倾向,更谈不上有**。你必须时时刻刻溶入集体的氛围之中,只有心甘情愿在集体活报剧中扮演好跑龙套的角色,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

洪水滔天挪亚躲进了方舟,所多玛末日罗得逃进了琐珥。有一天,我跨过缆绳交错的船裆,溜达到我们顶推的驳船上去散心,无意间现了一个理想的学习场所。

驳船上的水手喜欢到我们顶推轮上来玩,打开水,蒸饭,看电视,抽烟,穷聊天。顶推轮上的船员从来不去驳船上玩,因为那儿没有什么可玩的。那天我想起马军,信步跨上了驳船。马军的驳船跟我们顶推的应是同一型号,可惜他不在我们编组的这三只驳船里。要不他早就上来找我们了。因为他知道我和曹志高在长江2o57号嘛!

驳船上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每艘驳船的尾部都有一座艉楼,艉楼前部突出的是舵房,后面是水手的生活舱。航行中,水手们到顶推轮上去了,这里就成了一座空巢。我忽然想到,我为什么不可以到这驳船上的生活舱来学习呢?对呀!人弃我取。我不就是想找一处安宁的地方吗?还有什么地方比这水上驳船生活舱更清静更有利于学习的呢?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现。其意义过了哥伦布现美洲。困扰了我好几天的难题,在这一刹那就解决了。我为这个现高兴得几乎想要唱起来。这里,无疑是我的世外桃源。

自从现了这么一个去处,我每天每天拎着黄书包像学生上课似的,跨过顶推轮和驳船之间的船裆,走上最前方的那艘驳船。它离着顶推轮远,机器的噪声一点儿也听不见。安静得如同鲁滨逊飘流记中的孤岛。在那里,我孜孜不倦地啃着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

生活舱两边各有两间水手睡觉的舱房。中间是一个共同生活区,或者可以叫做起居室吧?起居室里靠墙有一组既可当米箱又可当坐凳的矮柜,矮柜前是一张四方的饭桌。起居室顶部有一个两尺见方的天窗,使这一个小小的空间既明亮又舒适。所有的油驳船都是这个格局造型。我把起居室中央的那张饭桌拖后一点,靠近矮橱,我就可以坐着矮橱,扒在桌上看书写字了。

船舱里静极了。阳光从舱顶那块正方形的舱盖敞开的天窗射进来,照亮空气中无数微尘,像大千世界浑浑噩噩的人们在无意识的蠕动。多年以后,当我回望驳船上的生活舱时,我现自己下意识地试图隐藏起一些什么。我的精神上的嗅觉在那个久远的空间,闻到了一股荷尔蒙过剩的气味。我竭力摆脱那种记忆,试图向自己否认生过某些情节。但我知道那样就违背了我写这部作品的初衷。对于过去的一切,我将毫无保留地按其历史原貌加以真实的还原,不管它将呈现出怎样斑驳6离的色彩。唯其如此,才能释放心灵里的沉淀,照亮灵魂中的阴影。

那令人难以启齿的事体起源于一滴酒,一滴酱香型的酒。那天,我在矮柜下踢倒了一只空酒瓶,拾起来一看,酒瓶是白瓷的,标签上写着红色的“郎酒”字样。我拧开瓶盖,好奇地往嘴里控出来最后一滴酒。那酒很浓,滴在舌上,像火一样,又像一滴墨落进宣纸,马上洇开来,腾起一阵香雾。那是我生平尝过的最香的酒了,真是满口罄香,余味无穷呀!大概因为有些年头,那酒瓶里残余的液体变得更加浓醇了吧?我感觉它是可以用我刚学的一个字眼“醪”来命名的。

再美的酒,一滴也不足以醉人。但这一滴却在我的心里酵了。我变得喜悦兴奋起来,举止有点轻飘飘的,把连日来与人相处的矛盾、压抑、还有相思的苦楚都抛向脑后。

起居室的前方连通到舵房,需要迈上一段一米多高的木楼梯。我站起来,钻进舵房里玩了一会儿。那个直径一米有余的巨大的木质舵盘在我手里一会儿向左,一会儿向右,舞得像风车一样。我舞了一会儿,舞着舞着,身体的某个部位有了反应,好像我舞着的不是舵盘,而是什么有灵性的东西。突然,鬼使神差地我的手摸到了自己的性器,我就一手扶着舵盘,一手把自己的压抑不住的**解决了。

这件事一旦开了头,就很难刹住车。无论我怎样痛斥自己,鄙视自己,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一文不值,那种酣畅淋漓的痛快已经在心里种下了根。过不了一两天,那种无法抗拒的诱惑就要让我犯一次“被窝里的罪恶”。

“被窝里的罪恶”是郁达夫的话,写在他的著名小说《沉沦》中。我没有犯“被窝里罪恶”的条件,四个人挤在一间8平米的斗室,胆敢有一点儿异动,马上就会被人现。那就丑大了!我犯的是“舵房里的罪恶”。每回犯罪时,我都一手扶着舵盘,好像它能给我什么慰藉一样。

做这种事,精神的压力是很大的,身体的毁损倒在其次。我总担心把自己搞坏了,又有一种罪恶感。每回做完都痛下决心,誓要痛改前非。可是下回大敌当前,又是一触即溃,溃不成军。舵盘并不能把正我的航向,也不能给我假想中的慰藉。

真正给我安慰的是郁达夫的小说。看了《沉沦》,我才知道原来郁达夫也有此癖,原来果戈理也有此癖,而且据说果戈理至死不渝,终生保持着这种爱好。这两人都是我所景仰的大作家啊!我的罪恶感稍稍减轻了一点。

写到这里,我苦笑。交代青春罪恶还要拉出名人来陪绑,瞧我够狡黠的吧?看来我的还原个人生活真相的初衷还缺乏大勇气。中国作家什么时候才能出一个卢梭呢?其实谁的青春不曾流淌!不提郁达夫,不提果戈理,我就成了不耻于社会的渣滓不成?

闲话打住。还是回头来说说我学《现代汉语词典》的事吧。

我又蠢又笨地从头至尾阅读《词典》,遇到陌生的或者我以为活生生的词条就抄下来。比如说――,

叶鞘:(念QIao去声),意思是稻、麦、莎草等植物的叶子裹在茎上的部分。

梃子:(念TIng上声),意思是门框窗框或门扇窗扇两侧直立的边框。

本来我是不知道如何用一个词来表达类似这些名堂的,说到它们往往要用描述的方式,学会这些词方便了我的表达。还有一些词,比如说――

“?(念Zha去声)着胆子”、

“身体很奘(念Zhuang上声)”、

“?(念ZhuaI上声)得像财主似的”。

这些词我们时常说,却不知道应该怎么写。词典让我认识了许多这样的字。

另外一些词我是不记的,比如“属垣有耳”、“煞费周章”等等,我认为这些词已经被“隔墙有耳”、“煞费周折”之类活生生的词取代了。对于它们,看到了知道意思就行了,用不着记,因为已经不用了。

我最欢迎的是一些口语化的词汇。比如“一搭两用儿”、“着三不着两”、“一退二五六”等等。我觉得这些词放进文章中会很生动。它们是活着的语言……。

就这样,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我抄了三、四个练习本。

一个小水手,除了做好他的本职工作,剩下的时间理论上说应该是可以自由支配的。可是在实际生活中并不是这样。一个人要是脱离了集体,必然成为众矢之的。尤其是在船上这样一个生活高度集中的地方。从江苏仪征到武汉或者更远的湖南临湘,一个航次少则七八天、多则十几天,我除了做完自己的水手活计,主要精力全部消磨在了驳船上的艉楼里。我的词汇积累得越多,我的境遇则越糟。渐渐地,我感到非常压抑,动不动就有人训斥我。简直不需要什么理由,因为我孤立无助。虽然我也意识到应该和大家凑凑近乎,可是我又自作多情地害怕近乎了之后别人再撕破脸来,倒不如自来的绷着脸。别人要火由他去!这种想法也可能只是一个幌子,掩盖着我真正的自傲和执拗,或许这再一次证明了我的又蠢又笨吧。

回顾青春,我学习的内容相当庞杂。除了前面说过的啃那本砖头厚的《现代汉语词典》,有一个时期,我还同时自选了三门课程。一是报名参加湖北的一所函授记学校,练习用长短不一形状不同的线条把汉语的三百多个音节固定下来。二是攻读英国作家高尔斯华绥的英汉对照本中篇小说《Theapp1eTree》。我几乎是逐字逐句地查字典,苦读这本中文叫做《苹果树》的英文原著。三是买来一本有关五线谱知识的书,希望淘宝网女装天猫淘宝商城淘宝网女装冬装外套www.taobar8.com能够像我自学简谱一样学会认读五线谱。

这些学习的成果是非常可悲的。

记在苦学苦练了半年之后,我的函授作业得到一位叫吕彦一老师的高度赞扬,他给我来信说:“你的记符号写得很准,线条坚实流利,我感到非常满意,几乎是无可挑剔。我由衷地赞赏你的这种所向披糜的学习精神。”他介绍我和另一位记同学认识,让我们在南京下关绣球公园见面,相互切磋,互帮互学。可是这时候我却渐渐失去了兴趣。我学记的目的是为了提高写作度,能够“想得多快就写得多快”。经过勤学苦练这一目标基本达到了。这时候我的记录度确实赶得上思维的风驰电掣,确实是想到那里就写到那里。可是,我沮丧地现,记好写难认。写的时候非常流畅,痛快淋漓,认起来却有些麻烦,不像汉字那样醒目。如果我用它来创作,很可能过上一些日子,连我自己都很难读懂我写了些什么。有一段时间我的日记是用记符号写的,可惜那些日记现在已经不能阅读了。当我现这个缺陷,我就扬弃了记这种东西。

《Theapp1eTree》我用了四个月的时间硬是啃完了。那是高尔斯华绥的原著,不是简写本。像我这样一个只在初中和技校零零星星学过一点英语的人读这样艰深而优美的英语文学作品,其难度可想而知。通过阅读我的单词量得到了极大丰富,书中有关乡村情景的描写和人间情感的抒也让我找到过文学的美。可是,这种学习对于旨在掌握英语的目的,并没有实质性帮助。我学的是哑巴英语,聋子英语。多年之后我终于理解到英语是表音文字,没有音的辅助,硬记那些拼法,其情状简直跟斗风车的堂吉诃德好有一比。费了那样大的功夫,我除了认识一些单词,一句英语也听不懂,更别“说”了。

五线谱学习更是彻底失败。我曾经靠着一本《怎样识简谱》的小书,学会了简谱认读,从中得到了莫大的益处。还在河校上学的时候,我买过《外国名歌2o1》和《外国名歌》1-3册,从中学会了许多好听的外国歌曲。我知道五线谱是音乐正宗的记谱法,就想学会它。通过刻苦练习,我终于把简谱的音阶与那些飘在不同线上的豆芽瓣一一对应起来。翻过一章,调性的转换把我彻底弄糊涂了,刚刚对应起来的“多来咪”,不再唱“多来咪”,要唱“来咪”,这是怎么一回事啊?没有老师,我实在没办法理解五线谱的“调”,于是,五线谱学习就搁浅了。

经历了这样多的失败,我体会到青春并不像人们讴歌的那样美好。它往往伴随着盲目的探索,下意识的冲动,跟社会格格不入,人际关系紧张等等。我的内容庞杂的学习,没日没夜的用功,如今看来大多是毫无益处的,然而它们却让我付出了沉重的心血为代价。

在那个被萨特称之为“四月是残忍的”季节,我把学习变成了一场无休止的苦役。没有老师,一切都是自学,在黑暗中摸索,使这种苦役变得既盲目又徒劳,好像希腊神话里那个不停地推石头上山的西绪福斯。

斯宾若莎说过:“一个人最符合道德的行为,就是尽情享受并不违反理性的乐事。”如果我从一开始就把学习当成一种享乐的事儿来做,当成一种爱好,而不是“事业”,从享受生活的态度出,既不勉强自己,也不因此与主流社会生冲突,我的生活和境遇也许会好一些吧?

还有一位美国女作家说:“事业的雄心像毒素一样毁坏了我的生活,摧残了身心健康。”这句话令我无比震惊。我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么**裸地攻击事业心和雄心这两样好东西的话。我觉得这里面有沉痛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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