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第二十八章

「是你自己要离开的……」她吸进他的气味,听进他的低语,身体被他环绕,整个人从里而外被包覆着。

「告诉我,我曾是个怎样的男人。我刚上山时,对你好吗?」

「你对谁都不好,成天像生着闷气。」她喃喃道。

「我们是如何认识的?」他低喑的嗓音如催眠一般,将她引领回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在天色全黑的鬼林里,她无助害怕,只能蜷在阴冷的树洞中,听着各种奇奇怪怪的声响,期待有人能找到她。忽而间,树林深处,有一道朝自己踢踏而来的步伐。

「我迷路了,你找到了我……」

那只宽大的掌拨开树丛,朝她伸出,伴随一个简单的字:「来。」于是,她便跟他走了,千山万水都跟他走,直到现在……

「我试着从不相干的角度来揣想,七年前那个郎云出现在清泉村时,是怀着如何的心情。」他的眼神深思而悠远。「他为了一个我还没弄清楚的原因,和他的父亲吵翻,从报纸上看到父亲说他已经变成植物人,这种彻底的决裂,让他充满愤怒。他需要时间想清楚,所以躲进了一个小山村里,却在那里找到命定的爱人。」

「你从一开始就骗我……」

「或许等他发现自己投入得太深时,已经骑虎难下了。」他吻她发尾一下。「小姐,从我所见,你也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所以一切是我的错了?」她捶他一拳。

「我只是就事论事!」他无辜地揉揉胸口。「嘿!我不是在替这家伙找借口,人爱得越深,就会越怕失去,他一开始做了很笨的事,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怎么收尾。」

「所以干脆一走了之是吗?」

「我不相信他的离去是永久的,否则他也不会在多年之后,在已经对你毫无记忆的情况下,仍然受到强烈的吸引。」他温柔地凝视她。「无论如何我可以肯定,我绝不可能放弃你,四年前与四年后都一样。」

「所以你才找那个律师来欺负人?到了最后你都不放过我。」

「你说得对,我永远不会放过你。」他的声音底下藏着钢铁般的意志。

天知道她的壳是多么坚硬!一个男人能用的方法他都用过了,温柔的,激烈的,肉体的,精神上的,每一次好不容易把她挖出来,她总是躲回去藏得越深。天,这样想来,他突然有点同情几年前不敢向她吐实的那个「张国强」。

「我讨厌你的律师!从没看过这么蹩脚又不专业的家伙,还有全世界最可怕的穿着品味!除了印地安人的电影,我一辈子没看过男人扎麻花辫!我讨厌他,你叫他走远一点。」她越想越气,好不容易平息的怒火重发起来。

蹩脚和不专业?可怕的穿着品味?这是他印象中那个读书机器,台大法律系毕业、芝加哥大学法学院学位、同时是出了名的不务正业兼花心俊美浪荡子的安可仰?不知道那家伙自己又加了什么料,郎云叹气。

「好,我把他辞掉,以后我们都不要理他。还有呢?」

「还有,不是每个人都希罕你们郎家的钱,你可以叫他拿着你的财产清单去跳淡水河!」

「财产清单?该死的,那个混蛋究竟是怎么跟你说的?」他早该知道,绝对不可以信任姓安的痞子!

「他说你……」她用力想撑起来,眼前却一阵头晕眼花。

「别乱动,你快休克了。」他连忙将她抱到长沙发上躺下。「你多久没吃东西了?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被你们两个气都气死了,哪里吃得下!」委屈和怒气N度交战的结果,前者获胜,泪水涌回她眼眶。

「我让陈秘书拿一点蛋糕进来,免得你饿坏了胃。」他不断吻她的唇。

「让开,我要回去了!」她凶悍地推他。

「不行,我们还没谈完。」自她出现以来,他绽出第一抹微笑。

「我已经说了不再爱你了,你听不懂?」她知道自己很孩子气,可是就是忍不住。

「好,那你别爱我,让我爱你就好。」他轻哄道,一面拿起茶几上的分机,要陈秘书带一些点心进来。

专业的陈秘书仍然维持专业的表情,端了一盘专业的点心进来之后,再专业地走出去。

「来,吃一小口乳酪蛋糕,这是附近一间糕饼坊的老板娘亲手做的,非常浓也非常香。」他叉起一小匙喂她。

她本想推开他,那股醇厚的香味催动了枯竭的肠胃。手不由自主将他的臂拉回来,就着他的手吃下一口。

他望着她,眼神温柔,一口一口的喂她吃完。

「要不要喝点牛奶?」

她摇摇头。

「喝热茶?」

她点点头。

「要不要再爱我?」

她再点头,察觉不对劲之后赶快摇头。

「不行,我已经看到了。」他笑着轻吻她的脸颊。「我曾经那么接近失去你的边缘,绝对不能忍受同样的事再发生一次。」

「我们如果不曾重遇,你甚至不会知道自己失去我。」

「对我来说,真正的失去不是相隔千里,而是再也碰不到你的心。」他突然说:「为了自我惩罚,我决定送你一样礼物。」

她想说她不要,却更想知道,「什么礼物?」

「或许你说得对,爱人真的是一件痛苦的事,所以我决定把伤害我的方法交到你手里。」他执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的心上。「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吭气,唯独你把自己缩回壳里,这是对我最深沉的打击!从现在开始,你也握有杀伤我的武器。」

倚着他坚实的身躯,她想起自己这几年来的怨。

是的,她从不气他忘了她,而是气他的离去。最终,他转了个湾,回到她的生命里,不仅如此,还步步相逼。绕了一大圈,他们仍然在一起。

她枕着他的臂,听他平稳的心跳,渐渐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也融入相同的频率。

怒与恨在方才的一刹那间尽吐,如今发完了,心头空荡荡的,尽管失落,却也不再有任何重担。

终于是放开了……

她缓缓举起手,抚上他立体的五官。为什么这男人总是能让她同时怨怒与心疼呢?

「为了回报我的大方……」他连忙闪躲她的转抚为掐,轻笑着。「有一件小事困扰了我许久,或许你能为我解惑。」

「什么事?」她轻哼。

「郎霈说你当年向他要走五十万,这是怎么回事?」他的口气古里古怪的。

「那笔钱不是你们的!」她哼得更用力些,这次想掐的是郎霈的脖子。「下山那天,你本来应该顺便跑一趟银行入帐,那笔钱是村民们辛辛苦苦做手工艺赚来的,打算隔年办大拜拜的公积金,谁知道你中途出车祸了。后来我刷一下簿子,发现钱没有存进去,也不知道你撒到哪里去了。这是村民辛辛苦苦攒起来的钱,别说五十万,即使五千块我也要拿回来。」

他胸口抖动起来,叶以心发现他竟然在笑。

「当我发现自己只值五十万时,实在有点委屈。」但是比起五千块,他似乎应该感到满足了。

「随便你怎么想!」一场发泄让她累得全身无力,又不甘心就这样放过他。「我要回家去,一辈子再也不下山。」

「暂时会有点困难,」他拿出一副商量的口吻。「以后我们可能得两个月住山上,一个月住台北。我打算把一些东西渐渐放给郎霈去做,在他还没有完全上手之后,不放心就这样离开。等一切他更稳定之后,我打算在山上设一个远端遥控的办公室,以后就不必事事回台北处理了。」

「我说的是我要一个人上山,跟你有什么关系?」话才刚说完就忍不住加一句,「你可以整整两个月不进公司?」

「现在的行动办公室非常发达,只要一部电脑、一线网路和传真机,我可以发动武装政变。」他当做没听到第一句话。

「你自己高兴就好,放开啦!」

「好吧,如果你坚持现在走,我们现在到地下停车场开车。」

「我要打电话叫汉叔上来接我。」

「讲到他们我才想到,为了以防万一,我们还是重新弄个仪式比较好,这次一定要签好结婚证书,不然我太没保障了。」

说着要离开的两个人,却一动不动,继续偎在沙发里,说些傻气的对话。

郎云哄着她,脑中却仿佛看到一张屌儿郎当的脸,笑嘻嘻对他说──嘿,你要我惹她生气,最好气到杀来台北砍你,我可是做到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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