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惨死刀下,就算这是天理报应,她也要插手。耗尽魂魄,不能再现阳世也罢,她都要救他,用残余的魂魄,为他挡去这一劫。
这天这地本就充满悔恨,女娲补不平情天,精卫填不满恨海,哪个女人不怀抱着某样悔恨?她因为当初的愚昧,付出千年的懊悔做代价。
早已许诺过要为他付出所有,即使再苦再疼再痛,她都不怨不悔。
苍天怜了她的痴情,能再见他一面,就已心满意足,纵然听不到他说出半句原谅,她却也无怨。
电光石火问,风行健甚至来不及反应,利刃已经砍了过来,她阻挡在他面前,硬生生为他受了那一刀。
刀刃穿过肌肤血肉,疼得销魂蚀骨,芙叶颤抖着,察觉到血液如一道丰沛的流泉,迅速的涌出。大量的失血,让她的身躯迅速变得冰冷。
「求求你。」她注视着他,在剧痛中仍勉强挤出一笑,挣扎着要将话说完。「求求你,放过你自己。」她低声说道,握紧他的衣袖,在他的怀中颓然倒下。
「住口,别再说了。」他匆促的说道,点住她周身大穴,鲜血却难以遏止,仍旧恣意流淌,润尽了柔软的荷花泥淖,濡湿了他的衣衫与双手。
瞬间,又是一阵火起,燎烧了无数荷花。火光莹莹,照亮她的容颜。火光,像极了长庆殿里的烛火。
她哀伤的摇摇头,仰望着他的面容,看见他黑眸中的焦急时,嘴角徐缓的凝出些许笑容。他这么焦急,莫非是在为她担忧吗?
「别再杀人了。」她低语着,觉得愈来愈冷。原来这就是死亡的感觉,身躯麻木,胸口却疼痛得无以复加。
芙叶艰难的举起手,轻抚着他的面容。「记得,我在等着你。」火光中,她温柔的一笑温柔的声音,还在夜色中回荡,她的身躯却已经陡然如烟雾般消失无踪,风行健的手中瞬间一空,抓握不住任何凭依,只留下那件包裹住她的染血衣衫。
少年呆愣在一旁,被眼前这幕震慑得无法动作。他的手中仍握着刀,明知道离复仇成功只差一步,只要再补上一刀,就能取风行健的性命,而四肢却偏偏动弹不得。
风行健蹲跪在原地,全身狠狠一震,火光映在他的面容上,照出他震惊的神情。他握紧手中的染血衣衫,猛然抬头,目光绝望的在四周搜寻着,却已经寻不见她纤细的身影。
所有的一切都在火焰中焚烧,包括记忆。
一幕又一幕,电光石火的闪过,在眼前如黑夜中的惊雷,在一片朦胧中被劈出了瞬间光明,前尘往事,他想了起来二件又一件,仔细而分明,全都是烙在他神魂底的,那些记忆被掩盖了,却没有被遗忘。
烛火下她温柔的一笑。
铜镜前,她为他梳发时,专注的模样。
散落的合欢襦、枕在他头下,如一道素虹的袖。
她编织嫁衣时,眸中的幽怨。
奔逃云梦时,她冰冷的肌肤。
伤心欲绝的哀伤,以及悔恨。
轻颤的身躯、染了血的花罗、碎散的信期锈。
她举刀,为他自尽的姿态--
明明就记得她悔恨的神情,那时,他的魂魄仍在,听见了她的低语。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他没有等待,被恨意蒙蔽了双眼,不肯见她,神魂拂袖而去,存心忘了关于她的一切,专注的恨着她,遗忘她有多么痛苦。
爱恨纠缠是一种痛苦,纯粹的恨,反而较为容易。他选择恨她,将她摒除在记忆之外千百年。查到如今,蒙在眼前的黑幕被掀去,那一日的斯情斯景,才又回到脑海中。
他想起来了。
「笑叶!」凄厉的吼叫窜出口,有着几近泣血的绝望痛苦。他呼喊出她的名,真真切切,想起关于她的一切。
覆盖在浓烈恨意下的,是对她难以磨灭的情意。否则,怎么能解释,千年过去,他始终将她的身影榈在心间,无法轻易遗忘。
爱恨如两股绳,紧密的纠缠,生生世世都缭绕在他神魂中。倘若不是爱得深切,又怎么会恨极了她当初的背叛?他是忘怀了她死前的模样,否则绝不能恨得如此理直气壮。
别走,等我,我这就来找你。
别走,等我。
等我。
芙叶竟寻了他,有千年之久。
他扑倒在泥淖间,以双手掘了又掘,发狂似的叫唤着她的名字,赤手空拳掘人柔软的泥泽,身躯陷入泥淖,几乎要难以脱身了,他却不在乎,即使挖掘得十指迸出鲜血,也浑然不觉疼痛。
但再怎么挖掘,也难以挖到黄泉,他见不到她了。
少年挣扎的站起身来,维于找回勇气,握紧了利刃,呼喊一声,就往风行健砍来。
蓦地,一阵诡异的风吹起,不局不倚,竟吹落了少年手中的利刃。
「该死!」少年暴怒的喊了」声,心中却觉得万分不安。出现在眼前的种种,都太过诡异,让他不禁怀疑,此刻发生的一切是否与幽冥有某些关联。
火光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婆婆踏着火焰中来,全然不觉得烫热,那些火焰甚至没能烧灼她的衣角。
「也该够了,一命只一命,芙叶已经替他拿命来还你了。」她徐缓的说道,见到少年不死心,挣扎着又要拾刀起身。她轻叹一口气,一挥衣袖,竟又掀起诡异的强风。
那阵风将少年凌空吹起,重重的撞上石墙,而后软弱的摔落在墙角,立刻昏迷了过去。
「世人就非要执意于复仇,在仇恨中浮沉吗?」婆婆叹息着,转身看向仍拚死掘土的男人。「孩子,住手吧,这只是白费工夫。」她劝说着。
风行健停下挖掘,以通红的双目注视着这苍老的老媪。「你是谁?」依稀记得,这老者总陪伴在芙叶左右。
「只是一个目睹她千年来悔恨的旁观者。」婆婆淡漠的一笑,悲怜的看着眼前的男人。
他身上的刀伤不足以致命,真正让他伤痛欲绝的,是芙叶的骤然消逝,那张面容上深刻的镂到着他的心痛。为什么世人都如此愚昧,非要在失去后,才发现情意有多真切?
恨意总来蒙蔽双目,非得以千年的光阴,用痴情擦拭,才能让那双黑眸重新有了情绪的波澜。芙叶再度用身躯换去的,是这男人神魂深处的仇恨,而他非要在一切太迟时,才肯想起对芙叶的深切情意。
她忍耐了千年,注视着芙叶懊悔苦痛,多少话搁在心上,不得不说。
「芙叶是犯了错误,却也付出了代价。花费了千年的光阴等你、寻你,不求你的原谅,只想向你说一声抱歉。」守在奈何桥边许久,发觉受得住水溺火焚之苦的,竟都是痴情的女子。问世间情为何物,竟值得付出所有神魂去等待。
「她等了那么久?从那日,到如今?」他握紧双拳,将染血的衣衫握得更紧。在那衣衫上,还有她残余的温度。
「她始终不肯渡过桥去,就是要等你。」婆婆叹息着。
这么长久以来,芙叶都信着他的许诺,在奈何桥畔等着他,日日夜夜、岁岁年年。他一日不入地府,她就等上一日,不肯离去,最后甚至还跨越阴阳,上来阳世寻他,非要将他拉出无边的血海。
他却如此愚昧,不肯听、不肯信,残酷的伤害她,非要将她捧出眼前,不愿意再多看那哀伤的眸子一眼。
「你可以不必原谅她,却也没有理由再恨她。她是个罪人,却不是个恶人。难道,你就没有罪吗?」婆婆低语着,松开手中的一朵残荷。这已是荷苑中最后的1朵荷,连这朵荷都没能逃过火焰的肆虐。「宿世因果总是有欠有还,这一生欠的,下一生总要还。怎么追究,说不定更久远前,你亏欠过那伙家什么。她只是刚好站在那儿,对你的情意,让她成为了恶人的棋子。」
他奋力的摇头,瞪视着眼前的老人。「她在哪里?我要再见她!你能让她来到阳间,必定也能再度复生。」他不愿意再多听什么前因后果,只想要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