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秋恨秋姿白发生,木叶啼风雨。

古壁生凝尘,羁魂梦中语。

如果这就是幸福——

当每天清晨,她一打开房门,便能看见他倚在门外的阑干之上,笑容邪魅依旧,却不掩饰已守候许久。她便能在那一瞬将所有愁情遗忘,只沉醉在他的眼角眉梢,即使复仇的意念很快便重又袭上心头,让她不得不又冷起面孔。

如果这就是幸福——即使只有一刹,即使这一刹的欢愉会要让她整天心神不宁,她也愿意沉溺在他的怀抱,任那双霸道的铁臂锁牢她的每一个晨昏;愿意那双捉摸不透的黑眸将她放在瞳心,贪看不够的模样就像她随时都会溜走。

如果这一切就真的是幸福——她好想就这样沉沦下去,就这样昏天黑地、痴傻无休……可惜她不能!当她每晚躺在床上,惊醒在那一场场噩梦;当她依偎在他身侧,看他洁如流云,便觉自己污若泥尘。

而且,她还知道:连他也不能!当他偶尔沉默,沉默于她道出从名兆□那里套知的内情;当他时常回避,回避她时时追问他那边调查进展的眼睛;当他凝神望她,却忽然旁逸出一声轻叹;当他邪魅的笑里再掩不住缕缕忧心……她便会觉得心慌,心慌他仿佛已了若指掌,偏又装作不察;心慌他牵强屈就,却又仍强作笑语。她怕他开口,更不敢自问,仿佛她一生一世都握于他手,只要他一松手,她便会一无所有……“名兆□对你说的这些都可靠吗?他当真这样信你?”旷之云的声音拉回她飘忽的思绪。

心里幽幽飘过一丝失望。虽然这些天来,藉著查案之名见他,彼此的贪恋亦心照不宣,但往往最后都是由她硬下心肠论及正事,却没想到今日是他当先开口,于是她冷然一笑,“他想跟我要钱,能不信我吗?”

他拉过她,将她娇小的身躯全部收人视野,幽幽道:“可我有点不放心。”语速极缓,似是一贯的慵懒,又像是夹杂了某种不敢确定。

名枕秋猜到他担心什么,不由恼他看扁了她,立时变色,“难道你不信我?”

他慢条斯理地将她重纳入怀中,说道:“我只是担心名兆□的为人——你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并非不信任她的洁身自爱,只是他太深知仇恨的力量,太深谙其中那当真能使人不惜一切的煎熬滋味!

心头一阵酸楚,名枕秋推开他的怀抱,站起身来,“既不信我,又何必碰我?”

旷之云没有动,只是仍维持著包容的姿势,似乎是在等她“自投罗网”,显然他早已确定她还会像十年前和十年后的每一次那样自己纵人。

这个吃定了她的男人!掌控了她的贪恋,理所当然地将她的心放在手里揉捏,直到她因他而忘记自己的本来面目。于是她故意视而不见。与他拉开距离,公事公办地开口:‘你那边呢?还是在查赈粮的买主吗?’”

旷之云收拢了双臂,环抱在胸前,掩饰其中的失落,懒洋洋地笑道:“是啊,可查起来还真是困难呢。”

刻意隐瞒了真实的进展,虽然买赈粮的下家不止一个,还分散在运河上下,调查起来尽管费时,却也已能理清大体脉络。不愿直言相告,只是因为此案官场中人牵扯太多,甚至包括一省之首的巡抚,所以调查中难免阻力重重,危险重重。

应对官场,他自有办法,却不想让她当真陷身进去。于是没有细说情由,他道:“说来还是你那边比较有进展。”

装作听不出他话里的醋意,名枕秋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既然没进展,你为什么就是不信名家就是唯一的买主?”

他扬起了眉,“你要我信?”

“许是事实。”她不敢看他,生怕私心会透眼而出。

所幸他并没有强迫她抬眼,只是站起身来,贴近了她,“你可知这件事的后果广感到一片黑影当头罩下,她想逃,却被他揽进怀中禁铜。

“私买赈粮之罪可足以抄家灭府哦!”他刻意放轻松了语调,在她听来却仍像是压顶的浓云。心头闷闷的,她像是因此而喘不过气来,又更像是被某种跃燃的心火扼住了咽喉。

“你这是要大义灭亲,还是要玉石俱焚?名府里有多少人……多少条命……”他的声音疏懒依旧,可是迫在耳际,却重如擂鼓。

停下,快停下!停止这催魂般的压榨!他能不能不要再这样虚虚实实地紧逼,不要再这样将她逼问到无处可逃?!“别……别说了……”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能无力地请求。

“全都交给我,你别再插手了,好不好?”他改成了柔声地诱哄,如和风在侧,如细雨滋润。

贫瘠的心房已几乎要为这场“细雨”所儒染,可她又怎能放任自己去享受这幸福,而让那无尽的仇情恨事永沉海底?她又怎能像个没事人似的忘掉过去,假装什么都没有变过,假装自己还是十年前的那个纯洁少女?

谁能告诉她,她应该怎么办才好?

苍天无语,绿水不应,只有漫天的细雨又随风飘落,斜织出烟雨的江南,如同铺展开了一场迷局——而悬在这迷局中的,又岂止是她的一颗心?

热!她好热!

天色渐晚时分,名枕秋终于等到了旷之云的“开恩大赦”,放手让她离开他的禁锢,脱离那一番爱恨纠缠。回到闺房,她刚喝上几口热茶稳定心潮,身子却无端地滚烫。抚上自己的前额,却发觉不知何时额上已是薄汗涔涔。

她这是怎么了?难道是病了?想著,她下意识地拿起了桌上的茶杯,想再喝口茶醒醒脑子,一股奇痒却从腹间一直传到了手指,她身子一震,茶杯也跟著一晃,险些掉下地来。

一只手帮她稳住了茶杯。“入画?”她扭头看去,脸色顿时一僵,站在身边的哪里是人画——竟是名兆□

“秋妹,你怎么了?脸色看起来那么差。”名兆□故作关心。

“入画呢?”她强忍不适,努力拉回残存的意识。

“你表嫂叫她去服侍了。”名兆□好像发现了什么,又上前一步。

“你……别过来……”虽然脑中一片空白,她依然直觉地抗拒他的靠近,拿不住茶杯的手顺势将茶水泼了他一脸。

“你!”名兆□恼羞成怒,一把捉住她的身子,“这就是你同我合作的态度吗?”

她努力地挣脱,偏又模糊地感到了一种快慰,仿佛他的靠近能让她体内的燥热暂时平息,水眸中闪过一抹厌恶,越想挣扎,却偏偏越想靠近。

“这样才听话。”怀中人的挣扎仿佛是欲迎还拒,名兆□笑了,只觉得口干舌燥,他顺手抓起桌上的茶壶,扬首喝了几大口。

不,不要!她怎能这样?!意识渐渐模糊的名枕秋紧咬著下唇,唇已渗血,却还是浇不熄心头的一把烈火,更控制不了自己寡廉鲜耻地瘫软在仇人的怀里。欲拒,却偏迎,她羞耻,她恼恨!谁来告诉她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又有谁来救她脱离这窘境?!

身上的衣衫仿佛烫如烙铁,她的脸上已泛起了薄雾腮红。不!她岂是这般轻易地被除那人以外的男子撩拨心火!直觉感到不对,她摸索著想拔下头上的发簪,浑身却偏无一点力气,手抖得厉害,一根人发不深的簪子却怎么也拔不下来。如此身不由己,她已快急出泪来。

幸好外面传来了敲门声,她紧凝住残存的意志将它捕捉,仿佛是寻著了救星。用著肺里仅剩的空气,她喘息成语:“你再不滚……我就喊了……最多……同归于尽……敲门声渐紧,名兆□略一思量,终于放开了手,整了整衣襟,走了出去。

名枕秋身子一软,几乎支撑不住,只得倚靠著身后的梳妆台,喘息弗定。

敲门的正是旷之云,看著名兆□从门里走出,他不禁满怀疑惑,急急走进门来,却见名枕秋正腮凝新荔、娇喘吁吁地瘫软在房内。

心头一紧,他快步走向她,想将她揽进怀内细细审视,却不料她娇柔无力地伸出了一只藕臂,不让他靠近。

“你怎么了?”离得近了,他已能看清她一身的香汗淋漓,轻薄的纱罗熨贴著玲珑娇躯,掩不住她的身形。男人的直觉令他顿时明白了几分,心头不由火起,轻易捉住她阻拦的藕臂,略一施力,便将她整个纳人了怀中。

刚才的那股羞恼又涌了上来,让她即使知道身旁的人是他,却也下意识地想要回避。

“看来是我来得鲁莽了!”他讽刺的轻笑在耳畔响起,她却不懂自己做错了什么,只道他是不满她现在的一味抗拒。

见她默不作声,只在他怀内挣扎,他误会更深,一手更紧地拥住她,另一手探出,修长的五指深埋进她的发里,稍一用力,一头青丝便如瀑而垂,悠长的发丝顿时笼罩了两人纠缠的身影,却偏偏拉拢不了两颗互相猜疑的心。

“你……你怎么来了?”她颤声问,弄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那么空虚,那么想找人来填补。

“你说呢?”他邪魅地反问。冷眼瞧她,只见那箭箭秋瞳中写满了单纯的询问,全然不似往常的寒光摄人,纯净得就像张白纸。他忍不住低咒:难道她就是靠这个骗取了名兆□的信任?还有可悲的、他的痴心!于是惩罚地狠很吻上了她的柔弱脖颈。

“啊!”当他的唇触碰到了她的颈项,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带著些陌生的快慰,快慰到肉体仿佛已摆脱了灵魂,那令她厌恶的灵魂仿佛是一场虚无,又似一种解脱……他简直不像自己!旷之云恼怒自己的失态,他竟然会这样痴狂地想让她成为己有!他竟然会控制不住自己,为这样一个并不珍惜他的女子!埋首在她的秀发之内,他几乎有了狂笑的冲动,却最终只化为了几句低哺:“报仇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吗?是不是任何人只要对你报仇有利,你都会不惜利用呢?”

模模糊糊地听见他在她耳边“念咒”,让她无从思量,更元从辩解,想告诉他真相,唇齿却烫灼到麻木,只能比他更低地喃喃道:“不是的……你不是……”

“我不是什么?或许我还不如他吧,你还没这样贿赂过我呢!”他笑得猖狂,掩饰著真实的苦涩,“我不会让你得逞的,我哪能让你如愿以偿?!”

漫不经心并不代表他全无在乎,笑面人生更不意味他不会受伤,即使人世沉浮已教会了他不再选择直接追问而习惯了迂回探询,却也还没让他练就怎样拿邪魁的外表当做一道隔绝心痛的铁壁铜墙!可怜他已为她放弃了多少道德理智,为她荒废了多少良苦用心,他岂能再像个人偶似的被她玩弄于股掌?

觉得今日的他邪魅更胜从前,她心里掠过一丝慌张,身体却不自觉地更向他贴近,仿佛是因这样的他反比以往更直接,更吸引人。以往,他追,她避;他每每“进犯”,撩动她芳心若火;她时时闪避,他只一笑了之。虽然情丝渐已燎原,却也比不上他此刻的直人心底,引得她心弦声声共鸣。其实她哪里知道:在真实的情感面前,又有谁还能拐弯抹角?

“我如果告诉你,我其实已经查到了赈粮的买主,我手里掌握著全部真相。”在她渴望更多之时,他却忽然从缠绵里抽离,吊她胃口似的盯住她的双瞳,“你打算怎么拉拢我呢?”心跳无端加快,自不期盼她无动于衷、抽身而去,却又矛盾地更怕她真的如他所迫地缠绵纵情。

他在说什么?她怎么听不太懂?真相?真相又怎样,他们为什么就不能坦白一点?说出来就说出来吧……脑子里有无数个声音,“呵呵!”糊里糊涂地,她娇笑出声,以唇贴上他的,只想去满足她心灵最深处的那一点点的奢求。

一声叹息隐没在被她撩起的热情里,他深深地反吻住她,却只感到了无比的哀痛,几乎已要将他揉碎,让他只能暂时忘情在这狂乱情潮里,与她一同追求著那一点点绝望的温存……如火的痴狂中,四下却一片诡异的寂静,只余冷月无痕,幽幽一缕桂香飘送前尘旧梦,在这谜样红尘之中,绝望的又岂止他们?

“啊——”一声女子的尖叫忽然响起,在这黑夜之中显得分外可怖。

“小姐,小姐!不好了,不好了!”不一会儿,只听入画在外面急匆匆地拍门。

旷之云这才从昏乱中醒过神来,急忙放开怀中的名枕秋,却不料她瘫软得像一团棉絮,直向他身上倒来。他不禁眉头一皱,直觉地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也不及细想,只得揽著她同去开门。

一开门,入画也顾不得两人衣裳凌乱,模样狼狈,气喘吁吁地说道:“不好了,大少爷他……他七窍流血……已经不行了!”

矿之云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将名枕秋交给人画,“看著你家小姐!”说罢,便奔向名兆□的院落。

“入画……”名枕秋只觉因他的离开,她身体里好像也有一部分被抽离带走,很是难受,但也略略清醒了一些,问道:“你刚才……说什么?”

“大少爷死啦!”人画在她耳边说道。

话音如雷声轰鸣而过,昏沉沉的大脑终于有了反应,名枕秋颤声又问:“真的?”

“真的!我刚刚就在大少奶奶那里,大少奶奶当场就吓晕了,我就立刻跑过来了。”

一阵冷风吹来,吹醒了名枕秋的理智,她一把拉住了入画,“走,带我去看看!”

“可是中毒?”旷之云检查了名兆□的尸体,抬头问身边的公孙晚,之前他已喝退了名府一干闲杂人等,在官府派人前来之前,房中只剩他们二人。

公孙晚点了点头。

“又是砒霜?”旷之云又问。

“是。”和上次名枕秋杯中的一样,也是在他药箱里便能找到的砒霜,公孙晚顿了顿,“但……依在下观察,量并不足以致命。”

“哦?”旷之云饶有兴致地挑眉望他,“世上还有不致命的砒霜?那该是多大的量?”

公孙晚迟疑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寻常人当然碰不得这么多砒霜,但若对于每天都要服少量的人,这一点便并不足以致命。”

旷之云似乎并不意外,“你是说名少爷就是那种人?”

“是的。”公孙晚点点头,不等矿之云再问,便抢先说道:“据在下看,名少爷这次不过是自己服了寻常药量。”

“可是他死了。”旷之云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见公孙晚面露不安,于是缓和了脸色,问道:“那个开药方的人,是你吧?”

公孙晚起先一惊,随即便舒眉道:“果然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让名少爷每日服少量砒霜的,的确是在下,这纯粹是因治病之需。”

“是杨梅疮吧。”旷之云对他的话并不怀疑。得知名枕秋说她妹妹因此人而死,他便疑心是染上这种病的缘故。不禁想起名枕秋明知名兆□得病还接近于他,心头便更加恼火。

公孙晚不知为何出神了许久,方才点了点头,又道:“依在下所见,名少爷这次之所以身故,可能是加服了别的什么药物的缘故……比如说某种催情的药物,尤其是媚药。”他知名兆□生性风流,所以猜想是此药的作用。

“媚药?”想起名枕秋的反常模样,旷之云脸色一变,立时夺门而出。

一开门,却见名枕秋就站在门口,一张素白娇颜颜色褪尽,显然是已听到了他们在房中的对话。

四目相对,二人皆沉默半晌。

她不是应该得偿夙愿了吗?可她的目光扑入他的视野,却是说不出的迷离哀怨,直叫他的言语都梗在喉际,顿感生疼。

她是应该得偿夙愿了,她是应该开心快意的,可她为何如此狼狈?站在他的面前,竟像是未著寸缕,他的目光仿佛已穿透了她深藏的心房。

窒息的凝望中,体内又有一股热辣辣的炽烈在蠢蠢欲动,让她几乎忍不住要探出手去够他,让他来填补她这满怀的空虚和害怕。

她颤了颤,是想伸手吗?为什么终又忍住?可如果她真的伸出手来,他是否还能像以前那样毫不在乎地笑著将她挑进怀中?他正这样想著,她却忽然弯下了腰去,剧烈地呕吐起来,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直到身上再无半点力气可使。

“小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入画早被她吓懵,只道是她见不得死人。

名枕秋却挣开人画的搀扶,走了两步,终于力不支体地跌坐在地。她将小脸深深地埋人膝间,全身紧缩成一团,不住地颤抖,竭力与体内的热流抗争。

那是等待救赎的姿势,他知道,他就是知道,因为他就是惟一能救她的人,哪怕会陪她同堕地狱。“媚药可能解?”旷之云转身问房里的公孙晚。

公孙晚顺口便答:“只要……”

知道他想说什么,旷之云摇了摇头,再问:“除了这样呢?”

公孙晚想了想,犹豫著回答:“血,也许……”

还没等他说完,旷之云已走过去抱起了名枕秋。名枕秋挣扎了一下,最终契合在他的怀里。

公孙晚望著二人远去的身影,凝思良久,直到有一丝阴云浮上了心间,直到有丫鬟前来通报:“少奶奶醒了。”他方才走出房门。

她是这般惬意,当他就这样抱著她,稳稳的、牢牢的,好像就算天荒地老,他也不会松手;她是这般惬意,当他们的发丝纠缠,围绕在她颈项,好像就算会历经数世,他们也不会将彼此弄丢。

不,不要!不要再将她放回到这张床上,他不知道——这垂垂流苏,这脉脉帘帐,都是仇恨的梦魇,都会将她拉离他的身边……天哪,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怎么这样无耻?明知这一切都是媚药的缘故,居然寡廉鲜耻到想要借此机会与他亲近?她真以为自己是飞蛾,如此便能扑火?她真以为将自己交给了他,便能得到那微茫的幸福?

她还真是可笑!名枕秋咬著下唇,强忍著体内的狂乱以及脑中的天人交战,还未愈合的唇伤叉渗出了鲜血。

“干吗这么用力?”心不由随这鲜血而柔软,旷之云挫败地从床上重将她抱起,用拇指将她的下唇解救出来。

“你……你走开!”羞恼战胜了情思,她推拒他的关怀。

“没有我,谁来救你?”他勾起了唇角,温柔的笑意熏醉了入室秋风。

“才不要你救!”话一出口,体内的热浪便让她的嘴硬得到了最好的报复——娇躯一颤,藕臂已忍不住攀上了他的双肩。她暗自气恼地又忍不住想咬住下唇,转念又想:干脆咬舌算了,反正这样反反覆覆地挣扎沉沦也当真生不如死!

她还是那样的倔强。他自我解嘲地轻笑,这样也好,至少在她心里,他还没沦落到仅作解药。刚这么想著,却见她唇舌异动,他眉心一紧,慌忙扳住她的下颌。“你要干什么?’他沉声低喝,恼怒她不顾惜自己的生命。

泪水顺著粉颊流下,被他一喝,流得更凶,的确,她就是孬,明知不该,却又贪恋他的温柔,可他为何要让她连去死的尊严都没有?

“你是不是认为你大仇得报,这世上你就再无牵挂了?那你将你自己,将我……放在了何地?你难道就为了报仇活著?”他苦笑著追问,料定得不到回答。与仇恨争夺她心,是他自找苦吃,如今一败涂地,却又如何追悔?

报仇?!一语凝咽,这二字曾熏神染骨,如今却为何变得那样模糊?心头只是觉得空虚,只是觉得害怕,害怕她此后的人生将会一无所有。为什么此刻与他这样的贴近,却感到他离她那么遥远?——他是不是误会了她什么?心虚地将螓首塞进他的颈窝,她不知该从何说起,只得一遍又一遍地向他诉说:“不是……不是的……”

“不是什么?”他淡然地轻笑出声,只让她觉得心底凉透。

“药……不是我……”失力的双唇辞不达意,这残缺的话语已是她最竭力的解释。

“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他无动于衷地摇头,又低首看向她的眼眸,并未卸下微笑,“你难道能放弃报仇吗?”

她愣在他的话里。她是没法放弃!她是要他们以命偿命!可名兆□的死真的与她无关,她岂会用媚药这样下作的手段?!可他竟不信她!枉她一厢情愿,他竟不信她!至此她还有句话可说?!心头一阵酸楚,让她用尽全力挣离他的怀抱,跌跌撞撞地下了床。

一只手拉住了她,她低眉一看,一只丝镯从那月白色的袖口里滑出,让她心头一悸,不禁下意识地反握住了那只戴镯的手,似是怕失了那镯,实是更怕失了那手。

她第一眼瞧见的终究只是过去,她想握住的也只有过去,他自嘲地叹息,苦涩地冷笑,“难道你还不肯放手?莫非你嫌仇还没报够?难道你非要和名府同归于尽才肯罢休?”

字字椎心的逼问勾起了她的倔强,既已无话可说,她又何必再让自尊尽毁他手?“是又怎样?”说著,她甩开了他手,踉跄著向前走去。

他在她身后久久地沉默,令她离去的脚步越走越慌,若不是自尊强迫,她已忍不住要停下脚步来找寻他的气息,仿佛再不回转,他就会像场幽梦般消失在暗夜深处。焚心的奇痒又一次侵上了四肢百骸,滚沸的火焰已冲破了她的控制,全身竟又开始期待著他的救赎!

好吧,那就再瞧他一眼,她就允许自己再瞧他一眼,最后一眼!从此以后,就算是万蚁噬心的痛楚,她也再不求他!挣扎了半晌,她终于停下了脚步,下定决心似的转过头来,寻到了他端坐不动的身影,偷偷地、痴痴地看著,忽然想笑,又忽然想哭……他仿佛坠入了深渊,在她松手的那一瞬,眼前竟一片漆黑,耳边传来她离去的脚步,让他的心纠结成一团,想站起身来拉她,偏又找不见方向。

正自愕然,幸好不多时后,他又复能见,眸中映出她的影子:她正扭身看他,眼中满是毅然决然。

她是想……刚想到此,身体已比脑子更快,他飞身上前,挡住了她差点撞向铜镜的身体。

“你何苦?”他牢牢地环住她,生怕真的失去。

“你又何苦?”忍著火灼般的痛楚,她在他怀里拚命挣扎。

“是啊……我何苦?”曾经执著的美梦渐渐散落在长夜,云淡风清的面具也再掩藏不住受伤的痛楚。苦笑声里,他将她压向身后的铜镜,防止她再次从他身边挣脱,然后用力咬向自己的下唇。唇先是裂开了一线,很快便绽开了朵凄艳的血花,他便衔著这小小的花,吻住了她滚烫的唇。

缠吻里,她尝到了血的味道,带著股撩人的烫,又含著丝醉人的馨……那血随著唇齿纠缠流过她的咽喉,沉人她的肠腹,再蒸人她每一寸发肤,直到世界尽头、灵魂深处……心醉神迷中,她抬起眼来,看见窗外月蒙如霜,月色凝结在愁烟四起的水面,映照进屋内的铜镜,铜镜里流出冷冷的光华,将她吸附在上面。渐渐的,身体虽恢复了常温,却又变了两面的冷热——前面是他如火的身躯,背心却是冰凉的镜面——一面是梦境,一面是现实,烫的烫,凉的凉……失控的吻纠缠了良久,仿佛会到天荒地老,直到他忽然将它生生收住。他离开她的唇,却没有直面看她,只低首埋入她浓密如绸的发丝,语调似是因此而模糊:“我该拿你怎么办……你当真以为我是金刚不坏之身,纵使心被伤到千回,也只会笑,而不会痛吗?”

怔愣在他的话里,她还未及出言询问,他已然放开了她,匆匆投入夜色,头也不回。

她站在原地,忽然感到耳根有一滴冰凉横过,滑落颈项,一路深坠,绝望而渺茫……

夜凉如水,坐在水边,心情却总不能像身旁清水一样平静,旷之云倚著阑干,望著水面出神。

“旷先生?”身旁有人相唤。

旷之云转过身来,见是公孙晚,不由一怔,“公孙先生,可是有事?”

公孙晚道:“府衙的人刚才来过了。”

“哦。”旷之云心不在焉地应道。

“件作也验出是砒霜中毒。”公孙晚顿了顿,“可我……没有说出媚药的事。”

旷之云这才挑高了眉,“为什么?”

公孙晚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这便是在下来找旷先生的目的。”还没等旷之云有所反应,他已一揖到地,“在下有一事相求。”

旷之云一惊,“你这是做什么?究竟是什么事?”

公孙晚看著他,眼神中有著一缕恳切,“请先生帮忙隐瞒媚药之事,只当大少爷之死与媚药无关。”

“为什么?”旷之云并未起身,仍是挑眉看他,黑眸里写满了探究。

公孙晚犹豫了半晌,却还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淡淡地反问:“如果是先生你,眼见心爱之人即将陷万劫了不复,你会怎么做?”

他是在暗示谁?莫非他……旷之云心头一震,站起身来,迎向他的眼睛,一字字地说道:“要么救她。”随即,苍凉一笑,“要么就随她同堕深渊。”

公孙晚哪知他心中所想,只道得到了预计的答案,淡淡一笑,“在下也和先生一样,准备为她以身相挡。”他顿了顿,又遭:“就当你同意了。”说罢,便飘然而去。

难道公孙晚也爱著名枕秋?旷之云苦笑著坐了回去,他为什么要隐瞒媚药的事?莫非他以为隐瞒了此事,便能证明她的无辜?他哪里知道她的仇恨?不管媚药之事是她有心还是无意,她都一心想要名兆□死,她都一心想要报仇——那了解这些的自己又怎样呢?答应公孙晚的请求,将所有事情压下,还是说出真相?私心、良心,自己到底要选哪方?

思绪万千,剪不断,理还乱,只能将它们全部埋藏在心底。旷之云不自觉地将双腿并放在身前,双手环住膝盖,静静地远望向长空,仿佛这样就能守护住所有的秘密,又仿佛这样便能回到最初那有梦在胸的执迷岁月,依旧不变地等待,等待著天明,也等待著梦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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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簟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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