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第二章

三更响过。

庭磬掀开中军帐幕,走近王的卧榻,擦亮火石,点燃帐前的两盏宫灯,然后恭敬地向着纱帐一揖:「王,请更衣。」

——没有回应。

庭磬有些讶异,平时王一向浅眠,常常比他这个作侍从的还早起,而且很惊觉,一叫就醒的——今天怎么——他小进一步,微扬声:「王,三更了,请更衣。」

——仍然没有动静。

看来今天王是不会起了,庭磬心里想着。——不过这样也许更好吧。本来也没有非要三更起身的规矩,是王太过自律,才定下的。每天晚睡早起的,他还一直担心王的身体会支持不住。现下军情紧急,城池内外危机四伏,可以说已到了千钧一发的地步——连日的劳累下,好好休息一下是应该的。不过少昊大人也太过了,天刚黑就来与王商议军务,居然到快二更了才离开。

突然记起一进来时感觉到的不对劲,庭磬努力判断着。是,味道吧。帐内一向是燃着麝香的,可今天空气中却飘着一种别样的味道——某种不知为何居然混合了痛苦与欢乐、温柔与残酷、热烈与冰冷的味道。如果叫他来说的话,他会说是——某种——情色的味道——情色般异样、情色般暧昧的味道。

也许不过只是王完全熟睡时的暖气吧,庭磬笑自己的头昏,王一向讨厌女人的,自己为什么会乱想这些?

靠近吹灭一边灯火,一个回身,瞥见纱帐后若隐若现的身影,竟有些怔仲——榻上无知无觉的人竟如斯的——丽色撩人。

他脸上不禁一红。从没见过王这样的毫无防备——白色的丝被凌乱地散落着,乌黑的长发铺陈于上,黑白比较下,映得更加柔顺光彩。榻上的人卧伏着身子,向外露出半个侧脸,右手臂裸露着,手腕压在了颌下。平日严峻冰凉的表情也松弛下来了,显得柔美而媚婉——玉样洁白细腻的肌肤和光裸在外的右肩——构成了某种无声的诱引。庭磬不敢再看,回头的刹那却仿佛见到王被发丝掩住的肩上似有青紫痕,——是,战场上的淤伤吗。

吹灭了另盏灯,悄悄退了出去,心里却记挂着刚刚那一眼里,微微蹙眉——似是极苦极倦的表情。——王,也是会做梦的吧,梦中,是见到了谁、记起了什么吗?

………………

「喂喂,别再生气了好吧?我好不容易才把你从宫里弄出来,高兴点吧。」

「你还敢提!!都是你想的馊主意!」

「不会啊,你扮女人很成功——都没有人能看出来——」

「你还说——」

「不然你说怎么办?你长得那么突出,如果不扮成宫女的话,一眼就被看破了,今天的灯会也一定完了。」

看见兰陵眼中隐隐的兴奋,少昊捶了他一下:「高兴的话就坦白点,笑出来吧,别装了。说起来也怪你——没事长那么漂亮干什么。从刚刚开始,就有人一直盯着我们。」

「都是男的,有什么好盯的。」兰陵回头看了看,居然没有注意到少昊说他漂亮的话,对有男人看他的事,似乎也不那么在意。

「那是因为只有我们才知道这个事实。」少昊小声咕哝。

「你说什么?!」兰陵心不在焉的问。

「没什么,你想吃点什么吗?这家的小豆糕很好吃的。」少昊立刻岔开话题,将兰陵的注意力成功引开,他瞟瞟身后的接近的人影——「我只希望,不会有不知死活的人想来证明这个事实就好了。」

「少昊,来看看这个——」

被点名的人望向眼前兴高采烈的身影——这个对于自己已经引起的骚动一无所知的家伙——不知是习以为常,还是没什么神经呢?从容地在人群赞叹的目光中走过,少昊挨近兰陵身边——「想要吗?」

………………

早料到结果会是这样的了。

少昊无奈的望向冻成万年寒冰的兰陵——付了买豆糕钱之后,和善的老板居然附赠一句:「出来看灯会的吧!——真是郎才女貌啊。小姑娘这么漂亮,穿男装多可惜,反正一眼就能看出来,有什么好害羞的……咦,你脸色不太好啊……啊?!男孩子吗?!对不起啊,我不知道……年纪大了,眼神不好……奇怪……男的……」

之后又被小流氓调戏,兰陵几乎没把他们打死,幸好自己拉他跑的快,否则也许会被拉去见官也说不一定。这回很难混过去了,兰陵生起气来是很恐怖的,不是随便哄哄就可以的。

而那个时候,兰陵居然作了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事——突然站住,然后哈哈大笑起来,且越笑越大声。而他也似乎被感染了,想想好笑,就和兰陵并排靠着墙根一起笑成一团,眼泪都被呛了出来。

好久之后,气息渐平,兰陵轻喘着将侧着的半边脸转过来,满眼笑意地、认真地、对他说:「你知不知道,我一生中最开心的就是今天——我第一次觉得自己也是活着的;我第一次和人打架;我第一次——」

——

「司马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音打碎了回忆的片断,少昊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副将,眼神瞬而平静下来。淡定的神情,仿若他刚刚所想的事只是旁人的经历。

「都准备好了?」

「是!」

「好。传令三军,出发!」

………………

在另一边,仍熟睡的兰陵却不知道也有人在回忆着相同的过去,仍然继续着未完的梦境。

商量过后,他们决定改走小巷——人稀,偏僻,麻烦自然少。一路说笑,眼看就快到灯会进行的街道了。

「让开,让开。」一阵马蹄声和车轮辗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俩人侧身避开。是很名贵的车,坐的决不是寻常百姓,应是王侯内眷一类,兰陵由车饰及马匹的鞍辔如是判断。车在驶过他们时,他听见了传来的低低的轻诧——是女人的声音,然后马车很快停下了。

车上下来一个小使女——从她的举止就能看得出女主人的身份和教养确实不凡——来到少昊面前作了个上车的手势——显然他们以前是旧识。兰陵兴味的猜测着,也向少昊了然的点点头。

一会儿,少昊从车上下来了,和对方交谈了几句,走到他身边。马车行驶起来时,兰陵从车上轻掀回望的帘缝间瞥见一张艳丽的面容,一张——似曾相识的面容。

少昊有些歉意地对他耸耸肩:「遇上了熟人——」

兰陵表情淡然,默默递过去一条白色丝绢,然后向一脸茫然的男人无奈地说:「先把嘴上的胭脂擦干净再说吧。」

等少昊将偷腥的痕迹抹掉,他手一挥:「不用了,丢掉吧。不过——那样不好吧——」

「嗯?!」

「那个女人是邰安候的妻子吧?」

「你眼睛还真尖——」少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无力。

「以前在围猎时见过她在邰安候身边。但是——你交游还真广。」

「谢你美言。我好歹是个正常男人,有美人投怀送抱,怎么舍得拒绝。倒是你,对女人一点兴趣都没有,才叫奇怪。」

「我嫌脏。你这样来者不拒的,才奇怪呢,还敢说人!」

「奇怪的是你啊——」

「是你!!」

一直是——我唯一的朋友,对手,战友——不是吗?

为什么?

——为——什么?

「他们还真的干了啊——真叫人刮目相看。」

「连进攻皇陵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都干了,——说明季国的确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不过我们……还有后手——」

「所以,天下人都以为我兰陵王完了的时候——也就是我改写天下的时候。」一向不动声色的脸庞上,交织着骄傲、霸气和野心,让时常显得太过女性化容颜霎时变得惊心动魄的美丽——充满危险的,邪气又认真的美丽。

「那我可以请赏了吗?」少昊有些失神地在这张动人心魄的脸上流连不去。

「开什么玩笑?你想要什么不是都喜欢自己去弄到手的吗?什么时候,你也会说起『请赏』这种词了?——不过难得你有这个兴致——你想要什么呢?」兰陵笑着坐下。

「别的东西我可以去自己弄到手——但是这个——则非你首肯不可。」

「哦,什么东西要这么严重?」一时看不清少昊眼里深沉的感情——这家伙今天,很怪。

「是你。——我要你。」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却让兰陵的笑容僵在脸上。在他还未消化完的时候,少昊连珠炮似的话语已经震了过来——

「你也清楚,今次的计划如果没有我的话——你改变历史的时刻,就变成了你饮恨沙场的时刻——功败垂成——你也不想那样吧。」

「你威胁我?!」兰陵的心霎时沉入谷低,他……是当真的吗?

「可以算是吧——我不必抗命,只要晚到一两个时辰——」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你本有很多机会可以威胁我的——」冷冷的声音,是自己的吗?为什么感觉不到任何的动摇?没有任何的情绪——

「没什么,我只是突然想这么做罢了——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美,多动人的吗?——从相遇时那么多年了,不管我抱过多少女人,想要的人还是只有一个,就是——你。所以,我要你。」

「这么说,似乎是我的错。」有什么在胃里翻搅,似乎把人也翻得炽热起来。

「是的。而且,是你给了我威胁你的机会。」

脑中的弦一声脆响,身体蓦的燃烧起来——是,就是这种感觉,这种已经好久没被想起的感觉——身体的某个部分激痛似的灼热——激起了每个身体部件的反应——排山倒海般的——憎恨——还有,愤怒。

「你——是在说真的吗!!」

「你,真的很娇嫩啊,呵呵,轻轻一咬就青了。」

比憎恨和愤怒还要灼热的,还有——耻辱感。身体的疼痛让意识也混沌了,恐惧——羞辱——夹杂着不可思议的……快感,让他整个人昏沉沉的。

「在想什么——」

……好热……

「你一向讨厌女人,所以,应该是第一次吧——」

热——重叠了讨厌的记忆,仿佛回到了三岁的孩童时代——回到了那个躺在榻上,因高烧而神志不清的自己——

……母后……为什么不来……

……好热……好难受……她……为什么不来……

……谁来……救救……我……

——没有——人……

……就是这样——这就是……事实——没有人……会在我身边……

……以为可以信任的……以为可以幸福的……自己是……太天真了吧……

……这一次……我……不得不……认输……

你……赢了。

渐渐平息的热度,容易让人在疲倦中昏昏欲睡,隐隐约约的,听见那个人的声音在耳边,似是有无尽怜惜样的低哑——

「对不起。」

开什么玩笑!!

兰陵蓦的睁开了眼睛。一室的光华让他反射性地闭起眼,而欲起身时的痛感却一再地提醒着他昨晚发生过的事。

——不是梦。自己听见的道歉,是错觉吧。不然,以为道歉就能解决问题——你……不会那么无知吧?——而自己……是在期待什么吗?

「王,请更衣。」某个声音把他拉回现实。

——我,不会再做梦了吧?期待一切都是个梦,并期待有一天能从梦中惊醒,——是不是一直在深心里这样幻想着呢——不是……梦。——这,就是现实。——呵,现实吗?

王……笑的好悲凉,——正在为兰陵束发的庭磬见这冷冷一笑,不知为何有了这样的感受——今天,似乎很多事的样子。

「传令下去,各军修整待命。今天晚上,天黑造饭,一更拔营,静待点灯为号。灯亮之时,兵分两路。一路由衡高为将,陆族为副将,徊骅为先锋,从郡北突围,走阳山西到互郡。敌人在后追时,不要战,不必摆脱,到互郡后以南面火起为号,与山仑将军的援军会合——前后夹击敌军,一举全歼他们。另一路由我亲自率领,绵亘为副将,期申为先锋,在衡高将军出兵后半个时辰从郡南出兵,过季山小路,在季山麓与——大司马所率部会合,结合偷袭季都的宗虎将军部,直取季都,踏平季国。」

「得令!」

一边的庭磬送上护甲和佩剑,兰陵拿起心爱的宝剑乙牒,有些嘲讽的笑了——到了最后,我能握住的,居然是这个吗?

「王,面具。」

黑色的獠牙鬼面具,在火光下闪着青蓝色的幽光,充斥着肃杀和凌厉的气势——兰陵的眼神飘忽起来——

「笑什么?有那种功夫的话,不如帮我想想办法——」

「有什么好在乎的,相貌是天生嘛——而且你不是把那家伙一剑宰掉了吗?还不甘心啊!」

「我说的不是这个!在两军阵前被敌人嘲笑主帅长得象女人——对士气有很大的打击,我的威信也荡然无存了,这样要我怎么带兵杀敌——」

「啊,威信是吧——有办法了!……过两天你就会知道。」

………………

「你看这个——怎么样?」

「这个……是——祭祀用的面具吧,你从哪里弄到的?」

「司壬那里有很多啊,我好不容易才偷出来的——你戴戴看合不合适——」

「……偷……的……?!司壬知道了会杀了我们——」

从那以后,自己上阵时就一直戴这个面具。而少昊可能也听说过——从那以后,自己就被敌人叫作——刹鬼王兰陵。

呵,鬼——是吗?意外的合适啊——那么,就让我变成鬼吧,就从……这刻起——

祁历270年,初夏。

被困黎阳后第十六天,祁军突发奇兵,祁国大司马少昊,将军山仑、宗虎率部三十余万来援。祁军突围后全歼包围黎阳之季军,另部直捣季都,一夜攻破季之重镇一十二郡。季王百官齐落祁手,季国三分之二归祁。仅余季皇子逃亡在外,投靠单国。

注释:关于巫术(也有叫法术的)

其实人们对巫术都是很顾忌的,他们认为巫术是歪门邪道,是不应该使用的,但是却十分信仰祭祀、占卜,还把祭师当做神的代言人——人的是非标准真是……喜好标准吧。

巫术大的可分以下五类(……巫?……五?……?):

御。是驱鬼,饲养妖兽,将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使用符咒控制的一类巫术。优点是好学(相对而言的)易掌握,但是使用者易被反蚀,生命也都很短,是一种邪术。

击。顾名思义,就是攻击类的巫术,我就不多说了。有属性之分,大概是按五行划分吧——玩过《仙剑》吧,参考赵灵儿的仙术就行了。

护。这个系统的法术可以说是最多的,象是幻术、结界、遁术、护身符,等等都属于此类。使用的好的话,甚至可以保护一个国家。因此,使用法力的祭祀和祷祝也是护的一种。也包括医疗、驱邪等旁的法术。

咒。也是邪术的一种,不过要用好很难,要有咒引(祭品),咒媒(附着的某物)。而且对使用者「气」的损伤是永久的,就是所谓用一次少一次的,不成功的话还会反蚀,总之很危险,请小心使用。顺便说一下,其中有一种叫「血绝咒」的,可说是必杀无敌咒。使用者将自己的三魂七魄及精血灵气都化为血咒——即用自己的生命作咒引、魂魄为咒媒——向他人下咒,可以说是一种玉石俱焚的咒术。

见。就是预言,占卜,或称请神,通灵、通神也是此类的。是巫术里最难修成一种——除了苦修和恒心,天分是最重要的。不过象这样的术,是越灵越痛苦的,所以修行的人最好无情无欲,一生清持。一般各国的祭师都是『见』的高手,有的还通晓一些别的——司壬不但是顶尖的见(他使用星占法),而且很擅长『护』系的法术。

以上的,难度和技巧性都是按顺序增加的,能修成哪一系的法术,要看修者的『气』的量和性格了(和个人造化当然也有很大关系)。还有,有时候想使用超过自己的『气』的法术,必须先订约——向存在的其他力量借『气』,成功的话会折几年阳寿(是几年就看使用的术有多超出你的能力范围了),『气』的容量减半;不成功的话,就……阿门!早死早投胎吧——(也是一种解脱么——)

上一章书籍页下一章

兰陵王(上)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台言古言 兰陵王(上)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