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今天怎么这么难得会找我?不是嫌我昨天回去的太早了吧?」一边玩笑,一边担心着今天只怕是不好混过去。
「你要,就这么想吧。」手肘支在桌上,脸掩在后方,眼里也不知是真还是假的轻松。
看着那个已经很熟悉的充满惬意的笑容,少昊不禁一阵冷战,好久没有看见兰陵这么「天真无邪」的表情了,从——那次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面前出现过的表情。
兰陵微笑着,几乎会让不熟悉他的人忽视了他的眼睛。——那是盈满算计、威胁和嗜血的张扬的冷冷的眼,那是曾经那样微笑着下令杀掉了自己谋反的亲叔叔;曾经那样冷冷的将教导自己多年的太子太傅斩首示众;曾经那样嗜血的将对自己无礼的敌将一剑毙命——的笑容和眼神。
不知为什么,每次看见这本该令人惊恐的表情时,他都会有想拥抱对方的冲动,那是比任何的魅惑都挑动人心的神情。——幽深的眸子象是无底的寒塘,不知不觉就将人吸入其中,泛着杀意的光与黑暗交界点上涌动着惑人的漩涡。最深处透出的一点银星,仿佛想把世间的全部照亮;而周遭的黑色却又吞噬了每一点光明。
明明是站在众人之上的天之骄子,为什么会有这种又悲伤又绝望的、想毁灭一切的眼神呢?少昊有些爱怜的看着那个美丽而任性的表情,象以往的每一次一样想着。
「这次,那个倒楣的人是谁?」他伸手托起兰陵尖尖的下巴,而兰陵居然没有出声驳斥,脸上也没有丝毫的动容,依然笑的可人。
——这是有比这更令他重视的事情的表示吗?少昊想着,接近,欣赏着手中可称为极品的艺术般完美的脸孔:「不会……是我吧?」
闪闪的眸转了一下,烈艳的红唇一扬,笑的很是媚人:「你说呢?」
叹息一声,如果兰陵是在勾引他,那么他很轻易的做到了,在双唇只距些微的时候,他才吟出自己的迷乱:「你到底想我作什么,还是直说吧——」
堵上来的清香,让他没了下文。离开一隙,温柔的让人生寒的声音响起:「那个啊——再说吧。这算前款好了——」
「兰——唔——」隐隐知道了他的目的,但是却实在没有决心推开靠近身躯的纤细,毕竟兰陵这么主动的机会可说是绝无仅有——不抓紧这个良机那种事,以他的个性,是不可能的。呵呵,兰陵,这个把柄可是你给我的哦,不要后悔——「喂,放开啊——你在干什么?」先忍不住的果然还是他——少昊有点遗憾的放开,那么至少证明今天的主角不可能包括自己了——若兰陵有想法要将自己一起收拾了,不会这么沉不住气。
「在主角来以前,干点大家都不吃亏的事啊——不要忘了是你先挑逗我的,兰陵——」危险的逼近,看见兰陵还未平复的气息紊乱,有些凌乱的衣着和贴颊的发丝让人想入非非。
狠狠瞪着少昊很久,突然象是想起什么一样,笑了。「我啊,还真是什么也瞒不过你呢——」眼里的却是不能否认的愤恨和不甘。
听见了远远传来的通报声,也顾不上失意,凑近兰陵,他眨眨眼:「你还要不要继续?——好戏就要开场了。」
心里泛起说也说不清的感觉,好似还在从前,他们一起策划施行着各种狡计的时候,一起嬉笑着面对即将踏进陷阱的猎物的兴奋和刺激。
熨帖上来的炽热感,让兰陵有了双方又再次心意相通的交融,只是——是真的吗?
行行走走,有些迟疑,说是少昊大人在宫里跌伤了,也不知是真还是假。定一定神,管他呢,反正她有所准备,绝不是会轻易就被抓住把柄的。
「司马大人,您在吗?」这里静的叫人怕,比起随时可见侍卫的外门,人气稀疏的让人怀疑身在何处。
闻见扑鼻兰香的时候,已经看见了靠窗的几台边紧挨的人影。
随着她的足音转过来的,是昨天晚上才向她许下婚约的男子,和将头轻靠在他肩上,喘息着转过头来,用足以令世上任何一个女人嫉妒的精致容颜对着她微微笑的至尊之人。
危机感掠过逦姬的身体,但她还是努力让自己不要战抖,逦姬,如果你在这里就输了,那么你一世也休想抓住眼前的男人了。
眼里闪过一丝欣赏,抬头看同谋,看见一样的想法——这个女人,虽然看起来没什么头脑的样子,但是却真的算是有勇气。
——这个男子,怎么会有这么惊心动魄的美呢,叫人输的没有辩解的余地。第一次近了打量兰陵,逦姬心里也有不一样的感叹。
「要先有人说话吧,这么看着也不是办法啊——」少昊打断了俩人目不转睛的、几乎可被误认为是含情脉脉的对视。不知为什么,反正看见兰陵那么专注的看着别人,他就会火大——不管其中真正的意义是什么。
你还有脸说话——兰陵转向他的目光里是如是说的。
你记得我还存在了——他还以皮皮的一个眨眼。
「你到底想说什么?」有点受不了他们的眉来眼去,逦姬大声的提醒着对方的注意。
兰陵笑了,紧紧盯着她:「没什么,送你一件礼物而已。」拿起少昊进屋时就已经在意的一个四方锦盒,递给她。「你不看一下吗?我很费心的为你准备的结婚贺礼。」不太诧异的看见对方接过盒子后审慎的表情。
「你就不必开玩笑了,你要干什么我知道,可是不要以为杀了我就行了,我要是死了,自然有人会把我见到的事情说出来的。」也不看,逦姬直视兰陵逼人的双眼。只是这些话底气是否足够,连她自己都有点怀疑了,不知怎的,她就是没来由的心悸。
兰陵走远一点,让她感觉到安全一些,然后才说:「你,是个聪明人。不过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太相信别人,所以你不可能把事情这么简单的说给别人听,」露出个完全无害的笑容,「可是——你又不太相信少昊的承诺,那么,你会怎么办呢?」
那种笑里藏刀的神情气质,象极了一边作壁上观的人,逦姬不由的看向少昊——「你说过一言九鼎的,你的话就是这样兑现的吗?」
发觉矛头指向自己,少昊有点无辜的皱眉,摆出个任谁也认为真诚无疑的笑容,他有点遗憾的说:「没办法,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人在屋檐下嘛——而且所谓的承诺,就是要让人打破才会被人记住的呀。」
这个男人,是不打算帮自己了,只能希望小香可以不负所托了——「你在想那个小使女吗?」兰陵幽冷的声音象从阴间传来,一瞬间惊的逦姬脊背冰凉。在她还没有把对方的话真正消化掉的时候,又听见兰陵吃吃笑起来:
「那么想她的话,何不自己看看她,——那个盒子——」
怔怔的听命打开手中的锦盒,她的眼在确定所见之后睁的滚圆,下一秒,尖叫声突破寂静的空间,久久回荡在无人的小林深处。
「怎……怎么会……」逦姬用力用手捂住嘴,只怕自己会禁不住吐出来。
——掉在地上的盒子里,一颗经过处理的人头正睁大了眼看着她,死鱼样灰色的瞳孔张的大大的,仿佛在控诉她将不幸带给了自己,熟悉的容貌,将她所有希望都沉进了谷底。
「可怜,如果你没有跟她说那些不该说的话,她也许现在还活的好好的,恐怕才只有十几岁呢!」兰陵依旧微笑着,绝美的笑颜,残酷的对猎物作着最虚伪的悲悯。
「你杀了她?!她什么也不知道的啊!」逦姬已经没有任何反击之力了,只能无助的说。
兰陵走近她,挑起她的脸:「你说错了两件事:第一,不是我杀了她,我的人不过是把尸体的一部分带给我而已,在我下手之前,她已经死了!」
逦姬惊疑的看着他,——不是他?他现在已没必要骗自己了,那么是还有别的人知道这件事?缓缓转过头:「是……你?!」
少昊笑的似乎有点倦:「你不信任我,我也一样,世界上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这个,你和我一样清楚。所以,你才教了这个使女那个意味不明的歌谣,并且叫她连夜逃走,不是吗?」
「而你想得到的事,我们也一样想得到。你第二件说错的事,——这种事,知道的人都得死,不管她知道多少!」兰陵的眼神很有些恶毒的捉弄,「而你作错的事,就是以为自己比别人都聪明,这样想的人,通常也比别人死的更早。」
已经没有什么筹码了,她的确是输的一败涂地,选错了对手,这实是她最错的一件事,惨然一笑,看向少昊:「其实,我的所有把戏对你来说都象小丑一样;那样的话,昨天你为什么不连我一起杀了呢?」
「因为他不想杀你。」兰陵在一旁冷冷的接口,一直带着的笑也隐没了,眼底浮现惯常的憎恨和空虚,「可笑啊,教我斩草要除根的人,不就是你吗?这一次怜香惜玉的,可不是我。」
心里一痛,少昊却面不改色的对兰陵笑了:「我不是怜香惜玉,而是同病相怜。」逼近颤抖的逦姬,伸手接过乙牒。锵——冷冷的寒锋,映着它的主人一样冷冰的眼神。少昊温柔的看着银光映出的双眸:「你要我来,是为了『亲眼』看我『亲手』杀她,是不是?」
「这么了解我的话,为什么不早作个了结,你是舍不得吗?」没有波澜的声音,却有不可思议的微微战抖。
——仍旧这么压不住兴奋,还是太少见血了,每次都会这样轻颤呢。嘴上也不停:「我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当然——如果是你的话,又另当别论了。」
然后朝逦姬一笑:「不用怕,会很快的——」
——话音未落,已是寒光乍现。
所谓的灭寂,就是断绝——断情绝生,连影子、连空间、还有生命都包囊了的剑意,不给对方任何希望和余地的剑气,那是先自己灭寂、再对方断绝的剑法。
没有逃跑的意念,因为没有思考的转息可以快得过光;也没有惊恐的时间,因为没有乍现的本能可以快得过死。
美丽的近乎哀泣的幽梦一帘,轻迅若电的动作,旁人看来仿佛一场离别缱绻的残舞。与其说是灭,不如说是飞蛾受不住那引诱的殒身以酬。
剑起光落,一手揽住跌下的身躯,熟练的避开鲜血迸喷的地方,脸上的表情不知在厌倦对方,还是自己,或是如此贴近的死亡。
「其实,你和我,真的很象……」耳语中,她重重的闭上了眼,他缓缓将之放下。
看着慢慢倒下的人,连尖叫和呼喊都来不及出口的瞬间断灭,不由的也有了很多人发过的感叹:「……好美的『灭寂』……你十几岁时就已经达到这个境界了,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能晋入最高的『色空』呢?——只是一步而已。」
一抖剑上的血珠,少昊仍是带着那种倦弃的神色:「……只是一步。但是却是最难的一步。色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无执无挂,无牵无念,不着我相,不惑世间情……但是,我……不想要剑法无敌,」转过身,深深的暖暖的看着兰陵的眼,「——因为在这个世上,我有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的东西,和——」
抚着丝绢般的发,细语呢喃:「——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弃的人……」
眼中有一丝迷惘掠过,兰陵突然冷冷挥开他的手:「别碰我,自己发病好了。叫人来收拾一下,你也不想自己的未来妻子就这么躺在那儿吧。」
「她不是我的未来妻子。而且你太不公平了吧,你不是也放过了辛夷吗?」有些习惯了那什么时候也无知无觉的反应了。
「她可没有威胁我娶她。」冰凉的声音。
「她不用威胁,你迟早都会娶她的。」语气也是越来越冷,快变的和兰陵一样。一声叹息:「我放过逦姬,是因为她和我一样可悲。」直面兰陵木然的脸,「以为凭借一两个把柄和小聪明,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一次又一次的伤害对方,离原来的目标也越来越远,永远找不回从前。」
哼!——「从前?你说的是什么?我不知道。」又说这些有的没有的,有什么用。
看来迟早是要被这人气死,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啊!「其实你也有机会杀掉她,你为什么没有动手?为什么要我亲自动手?为什么对这件事这么在意?」
看见兰陵避开的眼神,他有点得意的逼近:「你生气我随便答应娶她,你要亲眼看着她死在我手上,你不准任何多余的人接近我。你——是在嫉妒吗?兰陵。」
「没空陪你自作多情,我有事,你出去吧。」越说越心虚,他调头想逃离少昊越来越近、越来越炽热的眼。
「兰陵!」一声轻呵,扳过他欲走的身子,认真的、危险的看着他——「你想干什么?」心里居然有点怕怕的。
笑了,灿烂的比阳光还耀眼:「陪我去喝酒吧,你答应我我帮你杀逦姬,就满足我一个要求的。」
「只是喝酒?」很怀疑的眼神,也怀疑自己是否不对,才居然答应他这种条件。
「只是喝酒。不过要去一个很特别的地方。」让人毛骨悚然的甜蜜声音。
………………
「这是哪儿?」将手从少昊肩上收回来,兰陵打量着这器宇轩昂的华宅。坐落在距离历都二十公里外的晋阳山上,居高临下的俯瞰历都全景,院落交错,排列有致,颇有一番大气磅礴的威势。
「我家的老宅。」少昊先走近大门。吱呀,古老的铜锁应声而开。
「为什么没人?」踏上宽广的青石板路,兰陵有些诧异它的凋零。
「因为有怨灵。」挨近,声气却不似平时的轻佻,抚上石雕的庭灯,眼中有许久没见的追忆:「我曾祖父的时候因为立了大功,先太皇赐了这块地,就建了这座老宅。」
「嗯,我好像听你说过。」兰陵的语气也不由的和缓了些,今天发生的事,让他的判断力有点混乱,戒心也减缓很多。
「但是他也是死在这里,他的妻子和仆人私通,事情暴露后合伙杀了他,当然,他们也没能双宿双栖,都被吊死在曾祖父坟头上。我太爷爷因为杀人太多,成天被幻象迷惑,失足摔进了荷花池——就是那边,看见了吗?」不知不觉走到后庭,兰陵安静的听着少昊的诉说。
「我的祖母死在那间屋子,她是在生我父亲时难产死的,据说她死时还叫着自己初恋情人的名字——她是被我祖父看上后强娶的……」
站在一间房门前,怔仲良久,似乎想断了话头,却还是说了:「我母亲就死在这里,——那根房梁——」
「还有我叔叔,大伯,表姐……以及祖父、曾祖辈的好些说不清的人。发生了这么事,你说还有人敢住下去吗?我母亲死后,就完全废弃了,只有每隔两三天有人来打扫一次。」
推开一间房,少昊熟练的找了靠窗的榻席坐下:「有人说这座老宅被诅咒了,被家族的武将文官们杀掉的怨灵日日夜夜缠绕着、憎恨着。甚至每夜都有人听到空中的声音,从死亡之地传出的引诱的声音。恐怕每个在这座老宅住的人,最后都会发疯的。所以弄到后来,连打扫的人都要重金聘雇。」
四下看了看,兰陵也坐上榻:「这是你的屋子吗?」
「是。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来过这里了,没想到还是老样子。」站起来,走到书堆边左翻右找。
「你叫我到这里来——」不耐烦,但是突然被打断了,「啊!找到了!居然还在!」
拎着两坛酒,高兴的象个孩子,少昊走到兰陵身边:「我很小的时候,就很羡慕大人可以对酒当歌,可是被禁止喝太多,所以就偷了这两小坛酒藏在屋角的地板下面。然后发誓要在十年后来喝这坛酒,可惜后来忘了,所以到现在才想起回来。」
「你忘了?!」他可不认为少昊是这么健忘的人,虽然一贯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在想的什么,谁也没能真的明白。
微怔,然后淡淡笑:「可以说是吧。」拿出一对翡翠杯,将坛子拍开,一时间屋室里熏人欲醉,兰陵有些不能消受的皱了皱眉。
倒满。递给兰陵,不意外的看见他拒绝的表情:「放心,不是烈酒,是你最喜欢的竹叶青,只是摆的时间太长了点儿,味太重了。」
接过来浅酌一口,的确是竹叶青那清冽甘甜的味道,只是真的搁久了些,脸上禁不住掠过一阵红晕,眼也有些花。
尽量不让自己痴迷于眼前脸色微熏,眸光迷离的动人模样,少昊只好找回刚才的话头:「因为我后来发现,喝酒是最伤人的事。既然喝了,就想醉,但是醉了,却总要醒。宿醉不但难受,还有说不出来的无聊。」
「那你还找我喝酒。」是有些微醉,可防卫倒是一点没减。
「只是喝酒嘛!而且我又明白了一件事:这么一点酒,如果一个人喝,很快就会醉的;但是两个人喝……就不一样了。」殷勤的笑容,怎么看也缺乏说服力的。
………………
果然是没什么说服力,说什么「只是」喝酒的话,最后还不是弄成这样子。
用手肘支起上身,一边再次警告自己的不小心,一边用力把环住赤裸腰身的手扳开。费尽力气,终于从手脚的纠缠中脱出,抓起一件外裳披上,顺了顺披散的发,下榻开门。
迎接他的是落了一地的星光,寂静夜里,蝉鸣声听起来分外的凄凉。
不知是几更了,睡不惯别处的床,还是惊醒了。随便走在荷塘边,看见轻轻摇曳的幽幽冷冷的蓝色柔丝面上荡漾的荷叶,以及中心断断续续的银线。
仔细看的话,原来是明丽的月亮映出的破碎幻象。真是一轮好圆的月,也许又是十五了吧——有多久没有这么认真的看过月亮了呢?温一壶月光下酒,借一缕和风醒醉,好像是很远很远的情趣了。
荷花的香是带着些水气的,风过荡波,飘摇着层层叠叠的绿浪青圆。不喜欢荷的香,总有种无法言喻的刺鼻,所以只是停了一停。
披在肩上的柔漫华彩,掠过身边的呜咽风声,一路伴着走走停停,直到一栋小楼前。抬头拾阶,缓步而上。这是这里最高的建筑,大约有四层吧,到了高处,是怎样的风光呢?
到了最高的一层,走近窗,伸手打开双扉。
呼啸的风一下子灌进来,吹的有点昏眩了,兰陵定一定神,微探出身子看向外面。
月亮已经看不见了,这个窗是朝东的,那么说,太阳就要升起来了吗?远处的启明星清晰可见,提醒着他时间的流逝。
呵,清晨的风果然是分外的透人,只穿着薄薄的外裳,身上自然发冷了。用手环住双臂,微微打了寒颤。
一件披风罩上,炽热的气息拥他入怀,熟悉的声音:「朝起露重,你不要着凉了。」
因为是很冷的缘故吧,自己才没有推开对方,只是任由那有力的双手圈着,汲取从贴近的身体上散发的温度。
「这里叫听辰楼,是宅子里唯一可以看见日出的地方,以前我常和父亲一起站在这儿看日出日落,星河流转。时间的脚步声,总是从这里最先踏过。」比往常还要低沉的语音,用耳语般的绵细在兰陵的头顶呓语。
「所以叫做『听辰』?」受蛊惑一般的也柔和答腔。
「嗯。——你看,天亮了。」
巡着声望去,东边已经是白夜拂晓了。森森苍白的地平线,而后是浅白,嗣后是微蓝,头顶上的天空还是深海般的绛紫,如同变化的彩衣样突然的褪尽了颜色,一下子整个天洗练似的白。
先是一点摇摇欲坠的微光,从模糊的天地之间升起来,然后象是导火索,那红黄的炽光绵延到眼力所不及的地方。燃烧的感觉让那条本就不分明的界线变得氤氲,仿佛被蒸发了某一部分的实在,混合成一片刺眼的金。
动了动不适应突如其来的强光而收缩的眼睛,兰陵睁大眸子,不想放过每一个变幻。
就象是谁轻轻弹动的球,微露出一角的圆在探出头后居然又是一沉,积蓄力量,然后还等不及你眨眼,那金红的球体就自在的从夹缝中挣脱出来了。喷薄而出,怒火般的涌出的赤焰,远远的就让人有烧灼感。
温暖,蔓延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金色象是落雨撒在屋檐瓦片上,光辉从缝隙中伸展手脚。太阳在最后一次与天地的缱绻中轻轻用力,就完全的、没有一丝留恋的跃起。
手,被覆住,分开,手指一根一根缓缓相缠,握的紧紧的都有点痛。头,依偎到耳侧,摩挲,热热的气息相互缠绕。但是,有心无心的,都没有在意。
向往的注目着那燃烧的今天,兰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们的距离已经近到没有距离的地步,只是梦呓似的:「——日日受阳光恩泽,但这还是我第一次认真的看日出,人的所谓丰功伟业,怎么比得上它育佑众生的瑰丽壮美。」
从斜上方望下去,兰陵的脸微微侧倾,金色的光撒在那样玉般流光不息的容颜上,居然也温润起来,长长的睫毛微卷,黑色的头发笼上了一层金芒,细幼的汗毛融成一片薄薄的光华,将本就美丽的不可方物的脸托出一派飘然若仙。
那双什么时候也藏着怀疑和惊惧,充满了欲等触摸却又在下一瞬间会将你推开的高傲和掩不住的拒绝的深色眼睛,在阳光的照映下透的金褐色仿佛多变的猫咪,看来是那么纯粹和透明。遥遥的距离,成了只要伸手似乎就可以抓住的实在。
「好美——」不由的自心底深处叹出此刻唯一的语言。
「嗯,我也是这么想。」完全不觉对方话题的主角是自己,顺口接上。
「不,我说的是你。你好美——」
诧异的转头,想驳斥这本不该用来形容男人的词,却在看见的一时间失神。
只是侧面,眼光看着前方,刚刚的话好像仅是一时忘情的冲口而出,第一次这么近、这么用心的打量他,才发现他原来真是这么吸引人心的。坚毅的脸庞,刀削般深刻清晰的轮廓,薄薄的、形状优美的唇,据他自己说是天生的薄情明证。浓密的短发,黑色的剑眉,笔挺的鼻梁,还有,他的曈。
总是带着一分散漫,两分不羁,三分挑逗和余下的深不可测的眸子,这刻是分外的认真和专注。似乎发现了被注视,缓缓转过头来,少昊温和的凝视他的眼,里面尽是不可言喻的深沉和温柔刻骨的痛楚。
慌张的匆忙转头,只留瀑布般的发作为俩人间的屏障,希望阻隔那样令人不能承受的目光。心里想着,是什么时候呢,他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是了,只是自己从未深思过其中的含义——等一下,那样会有什么含义啊,是不是被太阳晒昏了头。无比清晰的认识到正被凝视着,缠绵的眼光完全穿越了现实的界限,肆无忌惮的张扬。
怦怦。——心脏无规则的悸动着,希望逃开,但是却没有力气动掸。从交缠的手间传来的温暖是如此灼热,贴近的身躯,难以厘清谁是谁的。
此刻,天地间,没有了身外这楼,没有了耀人的日头,没有了可供考虑的所有。
只有,他们,俩人。
——心,是跳的很急吗?——这家伙,不会听见了吧?——对我,你真的没有一点动摇吗?——是害怕什么,会被知道呢?——是,真的吗?——不是,真的吧?——将头转的更偏,一瞬的动作惊扰了凝滞的、暧昧的空气。
一反常态的没有逼迫他,少昊仅是将下颌放在他的头侧紧贴,垂眼凝视着又逃掉的人,轻声说:「兰陵,有一件事我骗了你。」
竭力控制自己脱轨的心跳,也没有太在意对方的话,兰陵只是低低的应了一声。
没有回应,也不停口,少昊继续坦白:「其实我没有忘记去喝那坛酒,那时我收藏它也不是因为我说的那些理由。而是有一天,我听说我父母相识,是因为我父亲在宴上喝了母亲亲手酿的酒,对能酿出那样清透冷冽的酒的人大为倾倒,登门拜见而一见钟情。所以我就偷藏了母亲手酿的两坛酒,发誓有一天我有了爱的人,就一起来这里,喝这坛酒,然后告诉对方这个故事。原本不打算说给你听的,」他微微扬唇,「不知道为什么……现在……突然什么也不想顾忌……」
低着头,兰陵默然不语,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你听见了吗?」都有点纳闷了,要是平时,早就听见兰陵吼不要讲这些废话了。
「听…见了。」声音不知为何很空洞。
「兰陵,你怎么了?」觉察气氛不对,少昊低头捧起垂着的脸。
甩开,发丝波浪似的在空中挽了个弧,背对他,只听见没有起伏的平板:「我累了,想去睡。」头也不回的下楼去了。
手中仍是刚才拥满的余温,发丝划过脸庞的感觉依然如新,馨香还在纠缠鼻端,但是那一瞬间交汇的心灵却完全拒绝了来往,只是一场梦幻吧。手紧抓窗棂,抓的一角扭曲、变形、碎裂,木头发出痛苦的哀鸣。
兰陵,还是这样?你什么人也不愿意去相信了吗?因为那么深那么重的伤害过你,你就不会再让自己软弱,而被再次击倒吧。这是我的报应,呵呵,原来就不该对你说的话,为什么就藏不住了呢,明知道你是怎样的痛恨着我,明知道你是怎样的忌讳着触碰爱情,明知道你……并不能爱我……
只是,在一瞬间,接触了你的内心。那样的心有灵犀,是梦还是真?
刚刚,是真还是梦?为什么心里会这么乱,乱的都没有办法思考,可是,我要想什么呢?
经过一棵树,突然看见了褐黄发亮的小点定在树干,走近了,是一个蝉壳,脉络清楚,透明的壳子隐约可见黑色的蝉躯蜷于其中,没有任何活动的迹象。
已经是夏末了,只有三个月的生命,蝉已经开始死去,那本就是一种只有今天的生物;三个月,就是一生,对人来说,是多么可悲可怜的存在。
——那么,人呢?
明天,又存在于何处?
祁历271年,初秋。
单祁联盟欲成之际,单新王袭央突发急病暴毙,其弟鹏湛即位。鹏湛,单之大将,为人薄情好利,寡恩无义,以战成狂,一时单人心惴惴,国威浮异。鹏湛与祁王曾兵戎相见,着祁王射眇一目,怨恨实深,单祁联盟一事就此作罢,又成水火之势。
注释:
关于剑法的「境」,因为这一章涉及到,所以还是说一下。
剑法分为「天三」和「人四」两个等级,其中人境的四品分别是:刃器、技击、战冥、华舞。天境三品分别是:涤尘、灭寂、色空。
刃器:将剑当成是一种纯粹的工具,杀人的利器。
技击:到这一品,方对剑术有了技术要求,不过只是讲究技巧一点罢了。
战冥:技击到了一定的水平,就境入这一级了,所谓的战无不胜,大概是这级数吧。
华舞:无论杀多少人,其实仍被剑所迷,这一品的特点是将剑术发展至了艺术的水平。
天境三品讲究的是悟和道,不被剑所御,超越剑手的范围,进入宗师的创造境界。
涤尘:剑中的隐士,不染尘世,不沾俗气,涤身脱尘。兰陵的剑术是这个等级的。
灭寂:已经说过了,事实上是一个先断己生机,再灭人的剑法。寂,是真正的难点。
色空:是由剑出世,又由剑入世的剑法境界,无成法,无定见,大概是佛家的顿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