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望着她,舒眉笑了。
因为他知道,这名女子待他有多情深意重,要等到情爱消磨殆尽的那天,很难。
拉回她,细细亲吻。「你想学英文,我来教。」
然后,迈入第三年,初春。
婆婆经过了数月的休养,已大致痊癒,只是手部的石膏才刚拆,龚悦容也不想让婆婆太劳累,事事总是抢先揽下来做。
一日晚上,婆婆审视她,皱眉道:「小容,你脸色不太好看。」
「没事,应该是生理期快来了。」这两日,腹部微微闷痛,有轻微出血,工作量又大,气色差些很正常啦,多睡几个小时就补回元气了。
她原是不以为意,直到某日下午供应商送食物来,她在搬一大箱面粉时,突然腹部一阵剧痛,重重摔落地面,疼痛难忍。
「龚小姐?龚小姐!你没事吧?」
她摇头,一时发不出声音来。
送货员赶紧喊来前厅的婆婆,婆婆见她脸色惨白,上前去扶她。
她本想出言安抚两句,忽觉下腹一阵热流,看到身下一片血迹斑斑,两人都傻了。
「好……痛……」痛得她再也无法乐观地安慰自己,没事,没事……
强烈的疼痛感,一度夺去她的意识,又恍恍惚惚地醒来过几回,半昏半醒间,知道自己大量出血被送进医院,然后发生了什么事,她就再也不清楚了。
再一次醒来,是在全身麻醉的手术过后。
她望向病床边的婆婆,寻求答案。
婆婆叹了口气。「子宫外孕,已经八周了,造成输卵管破裂,才会大量出血。」
「是吗……」原来,她怀孕了。
掌心,不自觉抚向腹间。
她和仲齐,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只是……没能留住。
宝宝,你怎么不乖乖的,待在该待的地方,好好长大呢?这样,妈妈才能把你生下来啊……
婆婆望住她眼底的泪雾凄伤,轻声问:「要不要打个电话告诉仲齐?」
她看着递来的手机,空茫的神情顿了好一会儿,才缓慢接过。
好想……听听他的声音。
另一头接通,熟悉的沈缓音律传来后,她反而哽住声音,说不出话来。
「小容吗?怎么不说话?」
「你……在做什么?」
「整理行李。之前不是跟你说过,要去上海一个礼拜?老婆,你记性很差。」对,他要去上海,下午的飞机,她想起来了。
「可是……我想要你过来。」
「有什么事吗?」
「只是……想看看你,可不可以?可不可以……」来抱抱她?
「小容?」他不解。明知他稍晚就得去赶飞机,没时间、也没心思安抚她,她从来不会这般任性地要求他、为难他的。
「一定得有事吗?我只是想你而已,你不是满口喊老婆吗?那见自己的丈夫,为什么还要有理由?为什么……为什么见你一面,会这么难……」永远都要先确认他的行程,而她,永远被排在行程的最后。
喉间一哑,她哽咽失声。
他在另一头,静默了。
好一会儿,他只是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压抑泣音,两相无言。
而后,低低叹息。「小容,你别这样。」
她让他,为难了,是吗?
听见他的叹息,与困扰,她闭了下眼,用力做了几次深呼吸,稳住情绪。「对不起,只是两个月没看到你了,心情不太好,有点无理取闹,你当我没说,去忙你的,我没事。」
他也知道,自己确实太亏欠她,补偿似的说:「等我从上海回来,再找时间去看你,好吗?」
「好。」她忍着心酸应声。
「别胡思乱想?」
「嗯。」
虚应了几声,切断通话后,见婆婆若有所思地盯住她。
「为什么不告诉他实话?这件事他也有分。」
「说了又怎样?」能来在她一开口时,就会来了,何必让他为难?反正孩子也已经没了。
他避孕措施一直都有在做,他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有小孩,这只是他没预料到的一个意外而已,她其实有一点点害怕,如果他知道的话,会是什么样的反应……婆婆没再多说什么,只是默默退开。
有时候,她会想,丫头遇上仲齐,究竟是福?还是一场人生的劫?
如果不是遇上他,丫头或许可以找一个疼爱她的丈夫,没有仲齐那样的好条件,但至少平平凡凡、温温实实,也是一辈子的幸福。
活了七十多个年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她不会看不透,傻丫头是抵上命,死死爱惨了那个男人,可仲齐呢?小容在他心里的分量并不够重,他还不懂爱——至少没有那么爱。
在不对等的感情天平里,小容打一开始就吃了闷亏,傻气地一迳付出,在爱情里,姿态卑微、爱得委屈,连一丁点任性与要求都不舍得,就怕看到那个人为难蹙眉的模样。
在乎对方更多的那个人,注定了要吃苦受罪。
她,一直都在唱着独角戏,一场男主角不够投入、无暇奉陪的爱情戏。
【第7场赌一个,在你心里的位置】
杨仲齐从上海回来后,先处理公司堆积了一个礼拜、较为紧急的公务,再到宜兰来看她时,已是两周过后的事。
那时,她已经出院在家休养。
「怎么……看起来瘦了?」他审视她,瞎子都看得出她不太好,憔悴容色瞧得他蹙眉。
「就——重感冒,拖了一阵子都好不完全,烦死了。」她笑笑地,伸手揉揉他眉心。「干么皱眉?那天只是生病心情不好,才会闹脾气,你不用放在心上。」
「所以……真的没事?」
「没事。」
他舒眉,轻搂她入怀。「好好照顾自己。」
「好。你不用担心。」
被她轻描淡写带过,他便没再细究。公司还有一堆事情等着他处理,待上一晚,隔天又匆匆赶回台北。
她看得出来,婆婆并不是很苟同她隐瞒仲齐这件事,但……她是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说。
再说,他身上的担子已经够多够重了,真的不必再加上她。
当初,就说好要用最无负担的方式来爱他,如果她的存在也成为他的烦恼,那并不是她想要的。
婆婆不会懂的,不懂她有多爱这个男人,不懂她能为这个男人付出的,远超过所有人想像。
日子,便这么持续过着,什么也没变。
他依然台北、宜兰之间来去。在台北的杨仲齐,是那个卓绝出色的商界精英,而来到她身边,他就只是龚悦容的丈夫,穿着她买的夜市二九九丁恤,牵着她的手逛街嚐小吃,平凡夫妻执手相依。
那年冬末,他来时,龚悦容告诉他。「我觉得婆婆有心事。」
这阵子老是恍神、发呆、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东她却答西,连笑都笑不太出来。问她在烦恼什么,她也不讲,只会推说没事。
於是她想……「你去帮我问问看好不好?说不定她会愿意跟你说。」
真有什么事,婆婆说不定会觉得反正跟她讲也无济於事,不想她跟着一起烦恼,但仲齐不一样,他很强,让人有种「没有什么他解决不了」的安心感,也许婆婆会愿意向他倾诉,听听他的想法。
杨仲齐揉揉她的发。「好,我再找机会跟她谈谈看,你不要担心。」
这件事搁在心里,原想找个适当的时机当切入点,问来比较不突兀,搁着、搁着,不经意便抛诸脑后,遗忘了这事。
直到从她那里离去,开车回台北的路上,突然接至她的电话,说家里出事了。她讲得很急、很乱,只知道他离开后没多久,家里来了几个人,婆婆不让她听,把她赶出房间,也不知道谈了什么就吵起来。
他暂时将车停靠在旁边,听她说完一长串,还是不清楚实际状况究竟怎么一回事,只能先安抚她,叫她先把场面稳住等他回去。
挂上电话,正欲掉头返回,手机又响了起来。
他看也没看,接起便道:「怎么了?小——」
「二堂哥,是我!你电话怎么都打不通——」
是阿魏。声音是他不曾听过的慌急。
今天是怎么了?大家凑热闹吗?
他闭了下眼,吞下叹息。「什么事?」
「我爸出车祸了!还有我妈、我哥……我、我爸他……」
杨仲齐凛容,忙问:「现在情况怎么样?」
「很、很不……」另一头声音颤抖,连语法都忘了,不知该如何去拼凑完整句子。
杨仲齐一怒,冷道:「杨叔魏!你给我撑着点,把话说清楚!」
「我妈……刚刚已经去了……我哥还在急救,我爸他撑着一口气,很不乐观,他、他说……一定要等到你,有、有话要、要跟你说……」声音一哑,哽咽失声。
「仲齐哥,你快回来,再晚、再晚……」
连最后一面,也见不着。
他听懂了言下的暗意。
「我立刻回去!」切断通话,看到上一则通话记录,指头一顿。
前进?还是回头?
他只用了一秒钟的时间思考,便再无迟疑地踩动油门,前往——亲人所在的方向。
他戴上耳机,拨出那个被他舍去的选项,匆匆向她解释。「小容,对不起,我家里出事了,我必须赶回去。」
「可是……」她怔然,一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我也需要你啊……
「是车祸,我必须回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小容,你能体谅的,对吧?」
「我、我可以,但是、但是……」她怎么办?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眼前的情况,那些人看起来好凶神恶煞,抛下她一个弱女子面对,他就不怕她出事吗?「他们刚刚……砸了桌子,现在屋里一团乱,仲齐……」她也想体谅他,真的
很想,可是……她好怕,她其实没有那么坚强。
他心思一团乱,根本无暇顾及到她。「小容,你自己坚强一点,好好跟他们谈,弄清究竟怎么回事,如果不能解决,叫他们改天再来,我再跟他们谈,可以吗?」
「我、我不知道……」
一声剌耳的喇叭声传来。
杨仲齐险险避过一辆违规左转的小货车,定下心神,才又道:「小容,我现在必须专心开车,有事我们再电话联络。」他不想哪里都没去成,自己反而先出事。
「可……」
他挂了电话。
一心一意,只想用最快的速度,赶到他的亲人身边。
他到医院的时候,三叔只剩一口气,不知哪来的意志力,撑着,就是要等到他来。
「仲、仲齐……」
「我在。」他急急上前,不知是什么力量驱使,握住他的力道好紧、好紧。
他忍住眸眶的泪,稳住声音道:「三叔,您想说什么?我在听。」
「我、一直、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儿子……你……知道的……」
「我知道。」在还没有阿魏的时候,三叔是左手牵叔赵,右手牵着他,对他的疼惜没有比亲生儿少。
怜惜他失去父母,很努力在填那块空缺,在他心中,三叔不只是三叔,俨然已是他的另一个父亲。
「你说……以后……会当成父亲孝敬我……三叔,想向你讨这个人情……」
「什么事?您说。」
「叔赵……他、他……是我心爱的儿子,请你、无论如何,一定要……替我……照顾好他……」他不知道,这场车祸,会让那孩子失去什么,但他相信,他那坚强的儿子,一定挺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