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成海东搭上火车抵达台南之后,坐上计程车急奔赤崁楼。
上一回到台南,他们去的就是赤崁楼。
当时他还对着那几座背着石碑的乌龟胡言乱语,她笑到跌在他的怀里,连眼泪都流了下来。
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之间不再有笑声了呢?
他结婚后,父亲便把工作全交到他手上。他是家中独子,说什么都得把家业发扬光大。
许多的压力扛得他喘不过气,他怕做得不符父亲期待,他担心新开的那两间汽车旅馆回客率不高,他觉得许多大型工程标案利润其实不高,他不爱以应酬酒色取得工程,却不得不接……
但是,他从不曾对她说出那些麻烦,因为害怕她担心。
现在一想,他实在应该告诉她他的心情的,这样她才能更加体谅他不舍她出去工作的心情啊。
他们现在缺乏的,就是将心比心的包容啊。
成海东下了计程车,站在赤崁楼前,看着古意的飞檐红瓦,内心是百感交集。
他确实是疏忽了她,但她从来不曾抱怨过,她默默地用着她的方式在适应他的生活。
等她好不容易开始找出生存之道,开始在婚姻生活中找到她个人的快乐了,他却因为占有欲,而硬是想将她拉回那座实名为家,事实上却是一座华丽牢笼的屋子里。
他错了,大错特错了。
成海东走近赤崁楼入口,一眼就看见杜筱月的背影。
她像抹游魂在飘着,手里那一袋满满的冬瓜茶,一口都没喝。
突然间,他想哭。
因为他知道她寻找的只是一种回忆的味道。
他懂她的,懂她有多单纯、懂她有多么容易满足,懂她心有多软,懂她有多么不容易适应改变,懂她可以为了他忍气吞声……
成海东眨了几下眼,好不容易平复了心情之后,他才走进了赤崁楼。
明明还相爱,为什么会走到这种地步呢?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成海东跨开大步,飞也似地朝着杜筱月的方向直奔而去。
「你——」成海东握住她的肩,双眼闪着火焰。
他的唇被她捣住,水眸凝然地望着他。「我不想再这样过下去了!」
「我也是。」成海东张开双臂,牢牢地将她搂入怀里。
杜筱月怔住了,因为她觉得自己已经好久、好久没被他这样牢牢地抱着了。
她猝地把脸庞埋在他的胸前,听着他击鼓般的剧烈心跳,双手忍不住将他愈搂愈紧。
成海东没开口,可他此时心里的悸动与难受,却早已经由他颤抖但仍坚持紧揽着她的双臂而传入了她的心里。
杜筱月也没开口,因为她的泪水早已抢先一步地沁入他胸前衣服,传达了她现在的激动与感动。
「对不起……」成海东抬头,嘴角仍然颤动着。
「我也要说对不起……我太任性了……」杜筱月拚命地摇头。
「我们好好谈一谈,好吗?」成海东抬起手臂,用袖子擦干她的眼泪。
「嗯。」她用力点头。
成海东心里那几只七上八下的水桶至此总算落了地,他牢牢握着她的手,与她一起努力地平复着心情。
「我不会再反对你的工作了,那是你的自由。」成海东先低头对她说道。
「谢谢……谢谢……」
杜筱月太兴奋,一时之间竟说不出其他话来。而也正因为开心到不知如何是好,她不经思索地便踮起脚尖在他唇上印了一个吻。
「谢谢……」她在他的唇间又重复了—次。
成海东一挑眉,开心地笑了。
他温柔地凝视着她,也低头在她额间轻轻印下一吻。她真是单纯到了极点啊,他不过是同意她去工作,竟也值得她频频向他道谢吗?
看来他这个丈夫根本是个视妻子为所有物的暴君——更糟的是,他从前居然还以为那是爱的表现。
「我们先去吃点东西,好吗?等周末的时候,我们再来台南,好吗?」成海东拇指抚着她的脸庞柔声问道。
杜筱月点头又点头,因为她还没法子正常地说话。
一切就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认识的时候——他不那么忙于工作,而她每天起床时都会微笑的幸福时光里。
「我们之间……」她轻声问道,不想自欺欺人地以为什么问题都已解决。
「我们之间的问题不是我强行把你留在家里,就可以解决的。」成海东握着她的手,自嘲地抿了下唇。「我或者想通得有些慢,但是总算是亡羊补牢,为时不晚吧。」
「为什么愿意妥协?」她问。
「我不是妥协,而是改变,因为我是个懂得检讨的男人。我曾经以为把你娶进门,就是最安全拥有你的方式,却忘了你不是个娃娃,你也有你的想法。」他苦笑了两声,脸上表情仍然自责。
杜筱月伸手抚住他刚毅脸庞,从他紧蹙眉宇间看到了他的认真。
结婚以来,她怕他担心她不适应婚姻生活,于是拚命地压抑自己,不敢拿自己情绪去干扰他。可她却忘了,让她快乐向来是他最挂记于心的事。
她早该对他说出自己心情的,不该等到心里苦闷都已经噎到喉咙了,才让所有的不满一次爆发出来的。
「我们该怎么做,才能找出多一点相处时间,好好聊聊呢?」
「我不知道。」成海东皱着眉,老实说道:「我只知道我们在乎着彼此总是不争的事实,我工作累,回到家时会不想说话,那时通常也只剩下抱你的力气。就算是靠在你身边发呆也好,这样我才有休息的感觉。毕竟,我平时说话沟通一整天,已经够累的了……」
原来他回家不爱说话是因为这个原因啊。杜筱月听得出神,也不想再逼问什么。
过去的事不能改变,但她现在可以为他们的未来而努力啊。
「以后我们早点睡,每天早一点起床好好吃顿早餐、说说话,好不好?」她搂着他的手臂问道。
「早起啊?」成海东眉头一皱,苦笑了一声。他向来很重睡眠,一时之间叫他早起,恐怕也会惹来一肚子火气吧。
「我们再想其他法子吧,爱赖床的家伙。」杜筱月伸指去揉他的眉宇间,忍不住低笑出声,笑靥如花。
成海东笑着在她上扬的唇角印了一吻,揽着她的腰走向出口处。
「你啊,不要凡事都顺着我。假装我们现在还是交往期间,正在考验对方能不能成为彼此的另一半,如果我们真的找不出解决的方法,那么……」
他突然皱起眉,打住话,不想说出太决裂的话。
「我会离开你,不让你为难的。」她坚定地大声说道。
「傻子!」成海东揉着她的发丝,忍不住把她搂进怀里。「说这种话还掉眼泪,很没说服力喔。」
「我不知道我哭了。」杜筱月眨着眼,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唇,从皮包里拿出面纸。
成海东拿过面纸,为她拭净了泪水。
「我们一起努力,不可能不成功的。」他认真地说道,紧紧地握住她的手与她十指交扣。「走吧,先陪我去吃饭,吃完后我们再去你最爱的莉莉水果店,来一碗水果蜜豆冰。你想问什么、想说什么,我今天都会很认真地回答。」
杜筱月的手被他的温度裹住,一股暖意直冲到心里。
她笑得像个孩子,脚步轻快到必须抓着他的手臂,才能不让自己的脚步高兴到蹦蹦跳跳起来!
她不会天真到以为婚姻里不会有问题,但她很庆幸他们不是以大吵大闹来处理,而是能够把问题坦白地提出来谈。
「干么笑得这么开心?」成海东低头看着一脸笑意的她。
杜筱月踮起脚尖,在他耳边小声地说道:「因为我爱你。」
成海东低头用下颚靠在她的发丝,低声回应着。「我知道,所以我才追到这里啊。」
她仰头对他一笑,又换来了一个吻。
「先告诉我……你平常应酬时都做些什么,好不好?」她迫不及待地提出了问题。
「陪建商、业主喝酒啊!偶尔也叫小姐作陪,有些建商就吃这一套。明明生意已经做成了,还是希望别人把他当成大爷。」
「辛苦了。」她知道他不爱喝酒,一喝就头痛。「这是不能改变的部分吗?我记得你以前提过你对规划卖场或餐厅很有兴趣……」
「咦,我跟你提过这事啊?!装潢工程接多了,消费者的心态我很清楚。如果有餐厅需要规划,想要找出客户定位,我很能提供这一类的建议。只不过在南台湾,这一类的规划企案经常被忽略……」
两个人手拉手走出赤崁楼,杜筱月手里的冬瓜茶早早便被说话说到口干的两人给喝完了。
此时,还是没人能够确定他们是否真能顺利地走过这一关。
但是他们现在很快乐,他们都怀抱着愿意为彼此改变的念头,这样才是此时最重要的事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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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当他们搭上回高雄的火车时,杜筱月不但累到不行,双脚甚至还酸麻胀痛到几乎没法子正常站立。
因此,她一坐到位子上,头一靠上他的肩,便打起盹了。
下午两人在孔庙的大榕树下吃肉圆时,成海东看到了一个女子穿了件白色毛衣,直觉很适合她,冲上前追问那女子之后,便拉着她到CELINE专柜,挑了一堆他觉得适合她的优雅衣服。
她不缺衣服,但她喜欢穿着衣服在他面前转圈圈的感觉。
因此,她心甘情愿地站了两个多小时,而他坐在沙发上喝咖啡,和专柜小姐一起笑得合不拢嘴。
「睡美人,起床了。」
火车抵达高雄时,成海东拍拍酣睡的她,在她唇上偷了个香,完全不在乎车厢走道上来来往往的旅客。
杜筱月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拚命地眨着眼睛,而后乖乖地拉着他的手,慢吞吞地跟在他的后头往火车外头走。
成海东意外地发现她甫睡醒时,分不清东南西北,娇憨地任人摆布的样子可爱得紧。
可惜他一向比她晚起,竟从未发现过这件趣事。
看来早起的好处还真不少,也许他真的可以考虑早点起床。
成海东背着一准大纸袋下了火车,杜筱月则是睡眼惺忪地被扯下了火车。
「过来。」
成海东抬起手臂,杜筱月马上偎到他的肩臂里,懒洋洋地把重量都交给他。
她小手一抬,遮住了一个小小哈欠。
走到楼梯前,杜筱月看着那一长排通往前站的楼梯,她眨了眨眼,意识突然清醒了不少。
「我背你,如何?」成海东笑着朝她一挑眉。
「不要,好丢脸。」她睁大眼,这下子完全清醒了,急忙地摇着头。
「有什么丢脸的,你把脸埋在我的背上,人家哪知道你是谁?我都不害羞了,你害羞什么劲啊。」成海东大力鼓吹着,爱玩耍的个性再度跃出身体。
杜筱月咬着唇,其实有些动摇。
她的腿真的好酸喔!
偶尔任性一回,不管别人的目光,天总不会垮下来吧。杜筱月犹豫地看他一眼。
「给你三秒钟考虑,逾时不候——三、二、一——」成海东说。
「你蹲下来。」杜筱月扯着他的手臂,红着脸小声地说道。
成海东依言蹲下身。
杜筱月垂着眼眸,很快地趴卧在他的背上。
「砰——」
成海东自己做出鸣枪起跑的音效,接着便开始一路在楼梯上狂奔。
他的高壮个子原就引人注意,加上又背了个女人,难免引人侧目。更让人傻眼的是,他还跑得奇快无比,所以月台上的每个人莫不对他投以奇怪眼光。
杜筱月趴在他的背上,勾着他的脖子,脸庞也埋在他的颈窝里,感觉像坐着一辆吉普车奔驰在沙地上一般。可是她全身的紧张,却在他不停跃动的肌肉上,被甩飞到八千里之外。
一待成海东爬上楼梯,在走道上站稳了之后,杜筱月早已忍不住趴在他的背上笑开了。
「好幼稚!」她揪着他的衣服,笑到喘不过气来。
「开心就好,幼稚有什么关系。」成海东半侧过头,脸颊与她柔嫩双颊轻触着,亦笑着说道。
「成海东!」
一个女声唤住了成海东,杜筱月和成海东同时回过头——
钱沛岚正站在他们面前。
「表姊……」杜筱月小声地唤道,拍拍成海东的肩膀。「放我下来。」
成海东皱了下眉头,虽百般不愿夫妻情趣被破坏,却还是让杜筱月缓缓滑到了地上。
「感情这么好啊!还像高中生一样背来背去的,真是服了你们。」钱沛岚目光很自然地飘到了那袋白色纸袋上。「还买了CELINE的衣服啊,真的是麻雀变凤凰……」
「就算成海东的家境没那么好,我也会嫁他的。」杜筱月脱口说道。
「少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我真是佩服你的单纯。如果成海东只是个泥水工,你敢嫁他吗?」钱沛岚不屑地说道。
「如果他今天有正当职业,我为什么不能嫁?在结婚前,我也有工作收入啊。日子也许会苦一点,但是还是可以过啊。」杜筱月小声地说道。
成海东揽住杜筱月的肩,低头冲着她笑。
「那是你还没吃到婚姻的苦头……」钱沛岚瞪了他们一眼,还想再大发议论一番。
「不要把你对婚姻的不满加诸在杜筱月身上。」成海东粗声说道,没法子忍受钱沛岚竟敢在他面前公然挑衅。
钱沛岚一看成海东脸色一变,她马上走到杜筱月身边,低声说道:「你表姊夫外遇了。」
杜筱月和成海东互看了一眼,她心虚地紧握了下他的手。
「那个女孩子二十二岁,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了。」钱沛岚咬牙切齿地说道。
「你们没有好好谈过吗?」杜筱月关心地问道。
「他不让那个女的把小孩拿掉,说要维持现在一屋二妻的状况,我们还谈个什么鬼!他居然还想要每个月拨家用给那个女的。」钱沛岚气得胀红了脸,连手都紧握成拳。「我不会让他们好过的,我请律师告死那个女人!她一毛钱也别想拿到,更别妄想要坐上医生太太的位置。」
「你爱表姊夫吗?」杜筱月柔声问道。
钱沛岚一怔,看着杜筱月那双认真的水眸,她下意识地避重就轻了起来。「我们已经结婚三年了,不提那种爱不爱的。」
「如果你本来就不爱他,那为什么不离婚呢?」
钱沛岚和成海东同时睁大了眼,因为说话的人是——
杜筱月。
「你说的是什么话!我嫁给他,他外遇了,我干么还让他好过!」钱沛岚横眉竖目了起来。
「我……」杜筱月急着想解释,无奈说话速度就是快不起来。
「你把话说清楚啊!」钱沛岚眯起眼,不客气地指责着。
「她说话原本就慢一点,你催个什么鬼劲!」成海东浓眉一拧,神态不爽地往前跨了一大步。
钱沛岚后退一步,立刻闭上嘴。
「你慢慢说,她如果不想听,可以滚开。」成海东双臂交握在胸前,冷冷地瞪着钱沛岚。
「我只是想说……外遇当然是不对的。因为表姊夫不尊重你,不尊重你们的婚姻,可是,你对婚姻也同样付出了妻子该有的心力吗?你是不是也只把表姊夫当成了名牌包包一样地挂在手臂上呢?这样的话,结婚与离婚,也都是各取所需,不是吗?」杜筱月揪着眉,注视着表姊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我把我宝贵的青春全都花在他的身上了,我怎么可能跟他离婚!」钱沛岚恨恨地说道。
「如果青春也能被当成筹码的话,那么那个年轻女子是不是也该得到她应有的报酬呢?婚姻里头,最重要的难道不该是彼此的感情与在意吗?」杜筱月说。
「说得好!」成海东拍拍杜筱月的肩膀,竖起了大拇指。「如果还在意着对方,事情就绝对不会演变到难以收拾的地步。」
「你们就是幸灾乐祸。」钱沛岚脸色一沉,厉声说道。
「我们是就事论事。况且,你提出你外遇这件事,也不是真的想找出解决方法,你只是想求得同情,或者希望我们跟你一起骂你丈夫而已,不是吗?」成海东直勾勾地看着钱沛岚,不客气地指责着。
「反正你们现在是胜利者,你们想怎么说都行。」钱沛岚瞪着杜筱月,双眼几乎快冒出火来。「从小到大,家族里的人就说你乖,我不管有多努力,你那一副天生的乖乖牌模样,就还是硬会把我比下去。就连你现在嫁的丈夫也比我……」
「表姊,我嫁给海东,不是为了要什么扬眉吐气,而是因为我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你嫁给表姊夫,也是如此吗?」杜筱月摇着头,一手扶在表姊的手臂上。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教训!」钱沛岚甩开她的手,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不是教训你,我只是觉得婚姻得靠两个人努力,才能走得长长久久。」她急红了眼眶,不敢再凑上前,只是凝望着表姊。
钱沛岚别过头,朱红双唇抿得极紧。
「好了,人家不想听,我们先走吧。」成海东揽住杜筱月的肩,转身就走。
杜筱月又回头看了表姊一眼,便与成海东一同离开了。
她才走了几步,忍不住抬头看了成海东一眼。
她在家里帮忙卖面时,听了好多夫妻失和的事件,她知道这其间经由沟通而改变现状的人不多,因为指责别人比较容易。
当然,她还是仍然不知道她与海东的改变能不能成功,但至少他们都很有心要为对方改变了,这样便足以让她觉得感激莫名了!
「谢谢你。」杜筱月突然扯了下他的手臂,轻声地说道。
「谢什么?」成海东揉了下她的发丝,含笑黑眸里有着了解的神采,他大声地说道:「谢我运气好,娶到了你吗?傻子。」
成海东洪亮的声音一路飘进钱沛岚的耳朵里。
钱沛岚蓦地回头,看着他们两人相依偎的背影走出验票口,她的心里突然涌上阵阵的难受。
她和她先生,也能笑着对彼此说出这样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