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话下之意,是怕正妻寻上门,掀了她寻芳阁吧?毕竟这事遇得多了,莫雁回看起来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温软女子。
「放心,她不会蛮缠不休。」要真有一丝在意,别说一座寻芳阁,十座都让她掀也无妨,他倾家荡产也愿意收拾善后。
想归想,也没必要弄得人战战兢兢,不好做生意。他留下银票起身,开了房门,她果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那儿。
腹中一阵酒气翻腾,他脚下不稳,她不愧是习武之人,动作俐落得很,侧身一避,他额面撞上门沿,疼痛总算让昏沉的脑际清醒了些。
「要闪就闪远些,来做什么?」
她指间动了动,终是没伸出手。「有话跟你说。」
对,这句她刚刚说过了,如果没事,她根本没工夫理会他醉死在哪个温柔乡。
咬牙忍过一阵晕眩,他挺直了身。「说吧,说完就快滚,我现在不看见你。」
「你答应过我,『他』回来前会做好你该做的事。」
所以现在是担心他没扮好慕容韬的角色,代主守住江山?
他与她都知道,这家主之位有多少人垂涎、又有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看着他哪一日出错,好伺机而动。
他这一罢手,日后就是慕容韬归来也枉然,江山早已易主。若非如此,她又何必委屈自己与他周旋?
「我哪儿没做好自己的事?该审的帐、该作的决策,我没一项少做、偏失了,难道族规还限制不能上花楼、在外头有几个红粉知己?」
她蹙收在。「这不是家主的行事作风,会引人——」
「我不是他!」他冷声道。「既是交易,咱位便来就事论事,你给我的,足以让我屈就若此吗?」
她以为,要摒弃一切、放掉自己去过他人的人生,这样决心容易吗?那一刀狠狠往胸口上捅时,他是抱亲着世上再无慕容韬的决心,从今而后,人人口中喊的不是他的名,想的也不是他,他甚至觉得,死的人是他,不是慕容韬。
没再多瞧她一眼,他转身而去。
只要没有她,去任何一个地方,都好。
出了寻芳阁,走入大街,甚至刻意融入熙来攘往的市集,可人潮再拥挤,终究还是孑然一身,拂不去的寂寥。
他知道她始终跟在身后,隔着一段距离。
无法忍受靠他太近,又万般无奈需护他周全,在她心爱的主子回来之前,他还有利用价值,不容闪失,是吗?
运用了点小技巧,摆脱她闪入暗巷,他靠向斑剥墙面。人潮的喧嚣吵嚷,令他被酒意侵蚀的身子感到万分不适,头疼欲裂。
他不要这般狼狈惨淡的自己让她瞧见,死也不愿。
事发之后,他夜夜梦魇,寢难安枕。
他也怕,怕兄长就这么让他大意玩掉了性命,每每思及此,总是通体发寒。
他太可悲,干了坏事又不够心狠手辣,弄得自己进退失据,万分狼狈。
直到今日,他仍在问自己,若早知如此,当初是否仍会这么做?
他从不后悔,人生只能向前,不能后退,就是爱了她,落得身心俱伤,他也没有悔过,可——
慕容韬一事,他真的悔了。
这一切若能重来,他定不会再伤兄长分毫,不会在那一晶,赌上两人的命——
学习经商事务的那段时间,慕容韬推心置腹,什么也不瞒他、不保留,不知不觉中,给了他太多筹码。殊不知,人性经不得如此一再考验,一旦有了诱因,又怎会不出事?
一念之差,造就日后难以挽回的局面。
有一回审帐,察觉有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由头至尾再审一遍,他困或地仰眸,望向那带笑悠然品茗的男子。
「这——」
「看出来了?」
所以,是真有问题,存心不说,要试他能否瞧出端倪。
「二叔公年纪大了,膝下只有堂叔慕容渊博一个孩子,他不是经商的料,难为了二叔公要时时为他善后。」
「那——这个呢?」
「是三叔的次子。慕容庸向我讨过那十数家藏珍阁,我没允。他有做生意的头脑,也不是个庸长,只是年纪太轻,野心又过大,还得再磨磨,冲得太猛总要有人拉拉他,缓缓脚步,心急了,早晚要跌跤。」
「难道就任他们去,什么都不管了?」
「处理自是要处理,只是略,记住一个原则,得饶人处且饶人。」
那些日子,慕容韬不只教他生意上的事,也教着待人处事的准则,让他见识到一家之主的仁厚为怀。
二叔公一家做了假帐,他不怪不现,暗地里补足亏款,没有生意头脑便用大把银两照料他们一家。
三叔公次子妄想蛇口吞象,殊不知慕容韬本就有意成全,只不过时机尚未成熟,那蚕食鲸吞之举,是多余又枉作小人了。
还有四叔公、五姑婆、七姨、八舅、九婶的……上面户人家,每一家都有每一家的麻烦事,费尽心思周全了每一个人,仍被数落不公、怨责偏私,怎么他担待了多少?这家主之位根本不是人当的!
那时的慕容韬又哪里知道,宽厚大度会为自己带来多大的灾难,做尽了一切,仍是有人不满,处处怨他。
一如——自己。
不知好歹的慕容庸、以及反噬手足的自己,多搭?同样丧尽天良,同样狼心狗肺!
不可否认,慕容庸找上他时,他确实动摇了。那时的他,太贪慕莫雁回的笑与温柔,不愿拥有过后,一转眼又被打回只有自己的孤冷角落。
他不愿只是慕容韬的替身与影子,若能独占那一切,多好?要他一生活在别人的人生里,他都情愿,只要能一直、一直拥有那双温柔的眸光凝视。
偏了的心思,终致蒙蔽理性,铸下大错。
他挣扎了半年之久,寻了又寻,用了一道无色无味的蚀肤之毒,将化去内力的药掺在食物中。
非莫雁回亲烹的食物,他不吃,离开眼前的食物,他也不吃,谨慎地,银针一再试毒是保命的基本功夫,却从不疑他,他亲手送的食,从无疑异。
「我反覆拿捏过剂量,这不足以致命。」前往船运行的途中,马车停在半山腰上,望着那发挥药效后的昏沉倦容,自顾自地说着。
思绪突然变得缓慢,他至少知道,情况有异。慕容韬甩甩头,睁着眼力持清醒,开了口便是焦虑——
「略,你有没有事?!」
傻子!到现在还在担心他吗?
「我说的,你没听懂吗?药是我下的,我怎么会有事?」
药——是他下的?
但,为什么?
他不懂,浑沌的脑子失去平音清晰明快的思路,明明是简单几句话,也读不通透。
「我待你……不好吗?」还不够好吗?他努力地想,自己是哪里少做了、疏忽了,让弟弟受到委屈……
「好。但是我真正要的,你给不起。」堆积在心里头一辈子,终于对他说出真心话——
「你总是一厢情愿用你的心思看事情,就像我们的名——韬略、韬略,韬与略本就相辅相成,不该被分割,可你真以为,那是父母为我们起名的本意吗?这略,不是谋,而是忽略,前头有了韬,我永远是被略去的存在。
「我知道这不该怪你,可姥姥头七、出殡,我多想跪在灵堂前送她一程,而不是被关在湿冷的柴房里,哭哑了嗓无人理会。一个没人要的孩子,成长得有多困难,你永远不会知晓;少吃几餐没人在意,冷了、伤了谁来替我打点盘算,动辄打骂、冷言讽语……天之骄子如你,几曾受过?你要我如何不恨你?
「雁回是我唯一想抓住的温暖,可她也是你的,只要你在的一天,她就只能看着你,唯有你不要时,才能施舍我几回。你总是占着我最想的一切,你要我怎么办?!若这世上无你,该有多好?我的人生,便不会落得如此。
「你口口声声说想补偿我,若我说,唯一的补偿方式,便是你的消失,我不要永远只是人身后的影子,我要唯一!你办得到吗?你愿成全吗?」
神智半昏半醒,那木然凉寂的嗓音断断续续飘入脑海,他努力听着,心房痛不堪言。
原来……你一直是如此看待我的,原来,你如此恨我。
初回时,你谁也不理,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我努力试了又试,妄想凭一己之力温暖你,看在你眼里,只觉施舍吗?我不知自己竟伤你伤得这般重,不以为……那终于会笑了、偶然淡淡喊出的一声「大哥」,是真心认了我……
到头来,还是我的自以为是。
你竟恨得……宁愿我消失。
哑着嗓,得知真相的打击,教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失焦的眸子聚不了光,只见一道银光闪动,仰眸见高举的薄刃——
也罢,略若真要他死,夫复何言?
那扬起的利刃并未朝他欺近,而是朝自身胸口狠狠压入,他瞪大眼,惊痛难言。「略……」
慕容略扯唇,不带笑意地笑了笑。「你不会死,我却是赌上了命。」
为何要如此?!他不懂,慌得无法思考,挣扎着想起身,慕容略退开一步。「若不如此,无法取信于人。我不在乎你会多恨我,我只求你这一次,若我侥幸不死,可不可以请你成全我?」
连命都赌上了,他还能说什么?
慕容韬沉痛地闭了闭眼,无言取出怀里的锦囊。那是他的印信,以及自幼未离身的随身之物,雁回看了,会懂的。
「谢谢你,大哥。」他退了退,再退了退,直到肩背抵上马车门,他反掌推开,朝外纵身一跃。
此举太过突然,晕晕眩眩、四肢虚软的慕容韬阻止不及,骇然惊痛,连喊都喊不出声。
为何他们兄弟会落得今日血刃相见的局面?真应了那古老禁忌,天无双日,富贵之家一对双生子,终是灾难的开端?
若真如此,来生他宁愿生在寻常人家,平凡庸碌,无妄无灾,足矣。
夜半醒来,一身湿汗,头疼欲裂。
他总是梦见那一日,慕容韬无法置信的惊痛神情,他一直避着不去想,遭亲弟背叛的他,心里会有多恨。
以往夜里惊醒,还有莫雁回在一旁关切垂询,偏偏丑恶真相无法对她启齿。他不说,她也就没再问,只是夜夜为他点上宁神薰香。
那薰香极有效,虽不见得每回都能让他安睡到天明,多少也舒缓了痛楚。
冷风由窗口灌入,那香炉,早已闲置许久,而他,夜夜疼痛醒来。
他披衣下床,抚上墙角某一处,原本平整的墙面往后滑退,现出一方暗格。他取出置于其间的锦囊,里头之物早已如数家珍。
一只金锁片、一方印信、金钥、一对鸳鸯玦以及一道平安符,写了生辰八字,过了香火。
这些,全是证明慕容韬身分之物。
金钥能开启这暗格,所以产权状子、重要之物全在这里头。
他想了一遍又一遍,兄长亲自交到他手中时,究竟在想什么?可是想这二十多年独占一切的亏欠,从此还尽,恩怨两消,兄弟情绝?
也是,要换了他被如此对待,也要恩断义绝,老死不相见。
遣去的探子至今仍在搜查行踪,生要见人,死也要见尸,给个明白。
只要待过,一定有迹可循,从慕容庸为开端,沿路一步、一步地找下去,只要人还活着,翻了每一寸土地,哪怕倾尽一生他都要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