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聿宛夕感到有些累,疲惫和睡意齐向她袭来,她已毫无招架之力,不一会儿便枕靠在傅虚怀的肩头沉沉睡去。感觉到肩头上忽然重量增加,他挪了一个姿势,将她的头枕到自己的颈窝,好让她睡得舒服点。遇上她以来,他对她都是百般呵护,当然,除了偶尔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逗逗她之外。
静静地拥她在怀,聆听她的心跳,闻着她只能属于他的清香,所有心动和感动交织在一起,汇集成一片浩瀚汪洋将他淹没。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能一辈子这样拥她在怀。
一辈子?可能吗?要他放弃所有的荣华富贵并不难,功名利禄本就是过眼云烟,不过要他割舍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容易吗?还有他不久前才允下的婚事也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聿宛夕在傅虚怀怀中安稳地睡着,丝毫都不知道护着自己的人心中有万千感概。如果有光亮,傅虚怀一定看得到她安详的面容以及嘴角上挂着的那一丝浅浅的笑意。在他怀中,她睡得很放心,也只有在这时候她才把对他的戒心放下。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困在这个没日没夜的小小空间里,两人都在努力寻找出路,这时候聿宛夕已经完全放弃了与傅虚怀敌对的立场,全力以赴与他共同破解棋局。
也不知又过了多少天,他们上山前所带的水和干粮都已经吃完,可那棋局中的奥妙却仍旧没有猜透,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非葬身在这里不可。
傅虚怀递过最后的干粮对聿宛夕道:「宛夕,看样子我们生没有同衾,死后却必须同穴了。」他玩笑的语气中带有几分认真,「能与妳同穴长眠也不枉此生。」
「我才没那么短命呢!你想要青冢长眠那是你的事,少拖我下水陪葬!」聿宛夕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心里也早已有了底,如果再想不出办法,那他们就真的要被葬在这赌棋亭之下了。
「我们已经山穷水尽,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开些吧。」傅虚怀话中似乎若有所指,黑暗成功的帮他掩饰了脸上的神秘。
「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我知道了!」沉默了一会儿,聿宛夕忽然兴奋地叫了起来,「置之死地而后生!你快把火折子点亮,我们可以出这石室了。」她的言语中有着难掩的兴奋。
傅虚怀依言点亮火折子,乍起的火光对于呆在黑暗中太久的人来说煞是刺眼,好一会儿两人才慢慢适应了光亮的存在。
走到棋盘前,聿宛夕对着黑子下了致命一棋,黑子死去了大半,却也挪出了大量空间重新布局,起死回生。
「原来『柳暗花明』指的就是这个意思!」聿宛夕话才刚说完,只听见身侧不远处轰然一声,一道石墙应声而开启。
「我们终于脱困了!」
两人步出石室。久违了,漫天星辰。
踏出石室的那一刻,席卷全身的狂喜被一种莫名的不舍取代。出了石室,他们该各走各的路了吧?为什么会有种依依不舍的心情呢?她不懂,也不想懂,她怕懂了以后再也做不回原来的自己。
「咱们出来得正是时候,快天亮了,这下可省去大半等候的光景。估计等我们上了朝阳峰时正好赶上日出!」傅虚怀看了看星空,牵起聿宛夕的手便朝孤峰边上的铁索走去,「走!咱们上朝阳峰赏日出。」
「等等,我问你,你是不是早就想到破局之道了?」聿宛夕定住不走,她越想越觉得事有蹊跷,他那句「退一步海阔天空」分明意有所指嘛!
「没有啊,当时我只是觉得我们生还无望,劝妳看开点罢了。」傅虚怀没告诉她其实他早就有些眉目,只是因为想多和她相处一些时候,所以不说出来。
「真的?」聿宛夕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相信,但月光下他那绝对忠诚的表情又让她找不到半点可疑之处。
「真的!」他回答得十分肯定。反正又不是第一次蒙骗她,何况爱情是需要一些小小的善意谎言的。「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观看日出了。」不等聿宛夕回答,傅虚怀已将她带至了铁索前。
星辉下,铁索被照成银色,以漆黑谷底为背景的画图上一条淡淡的长线宛若天幕里的银河。
聿宛夕施展开轻功跃上了铁索,傅虚怀紧跟其后,不一会儿,两人的身影便没入夜色中。对于两个轻功底子都不错的练武之人来说,越过两峰之间铁索上的距离,根本就是轻而易举。片刻之后,两人已来到朝阳峰上。
迎面的天空里满天星辰已隐去了大半,傅虚怀挑了块平坦一些的巨石欲拉着聿宛夕并肩坐下,可聿宛夕却不买他的帐,衣袖一挥,甩开了他的手,选择了离他一尺多远的地方落座,傅虚怀也不生气,又朝她靠了过去。
对面的天空渐渐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开始看得见周围的云海涌动,天际跃出一道红线,缓缓扩散,漫天云霞里红线渐渐变粗,不一会儿变成了一轮红日。眼前在云海中翻腾的太阳不断变亮,顷刻间自云影光天里被释放了出来。
「宛夕,如果我们能这样一辈子在一起坐拥朝霞那该有多好啊!」这样的气氛很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感动。携着爱人迎接初阳,踏着晚霞送走红日的确是件令人满足、感动的事。
聿宛夕正眼也没瞧傅虚怀一眼,对他的有感而发置若罔闻。不是她没听到,也不是她没感觉,而是她在拼命压抑心中渐渐萌发的那份若有似无的情意,她害怕强势的爱恋会将她的心房轻易击碎。两个根本不可能在一起的人,能用什么来作为他们爱情的筹码呢?
太阳已经完全升起,睹棋亭去过了,接下来她只想好好领略一下华山的风景,至于他啊,想跟就让他跟好了,反正很快就要离开西安,到时候只要找个夜黑风高的夜晚溜掉就行。
跟着聿宛夕在山中逛了一天,傅虚怀并不感觉累,一来山水本就怡情,二来在官场那么多年,老是过那种尔虞我诈的虚伪日子,如今有机会领略一下自然风光,他怎么可能会感到累呢?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跟她在一起。他不知道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渗入他的心田,但他确定,他的妻非她不可。
他不管他们彼此之间的立场有多么对立,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给他们一个圆满的结局。
从孤峰上下来的时候已是满天晚霞,聿宛夕选择留在客栈歇脚,反正现在不管他走到哪里傅虚怀就一定会跟到哪里。
不行!今天晚上她得设法摆脱他。
回到客栈,聿宛夕向小二要了一大桶热水,在那石室里的几天,弄得满身污浊,必须要彻底清洗一番。
四更天的时候,客栈阁楼的一扇窗被悄悄打开,接着闪出一条黑色的身影。都是傅虚怀的错!害她不能正大光明的离开,不但三番两次的夜遁,而且还要担心会被他再度缠上,真让他再缠上那可是喊天不应叫地不灵了。
为了确保自己能安全离开,并且让傅虚怀没有机会跟上她的步伐,聿宛夕决定要一招阴招。扬扬手中的小竹筒,她嘴角扬起完美的弧线,一抹狡黠的笑容在唇边绽放。低着身子,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傅虚怀房间门前,确定里面的人已经安稳入睡之后,这才放心地将迷烟吹入了房内。
「我看你要怎么跟着我!」嘀咕一声,她心里踏踏实实地离开,准备夜赴金陵。隐忍不住满心雀跃,聿宛夕脚下的步子在不知不觉中变得轻快许多,摆脱了纠缠让她觉得一身轻松,但却有几许不舍和失落一直萦绕在胸中,散不开也化不去。
讨厌!还真是阴魂不散!她在心里为自己的不争气愤怒不已,却仍旧挥不去那一丝隐隐暗生的情缘。再度回忆起两人在孤峰顶上石室里的相互依靠,相互支援的日子,以及在朝阳峰上同赏日出的感动、温馨,她发现其实傅虚怀还不失为一个十分好的伴侣--如果他不官居要职的话。虽然她对为官者不似她爹那么带有成见和强烈的敌意,但她也从来都没想过与他共结连理,哪怕是他与她再怎么志趣相投、心灵相契也是一样,最终的结局都只能是两个互不相交的圆,各自寻找各自的幸福。只不过,如果因此错过了,那她还能寻到属于自己的幸福吗?
原本欢快的心情在胡思乱想的瞬间跑得无影无踪。「傅虚怀,你还真不放过我,连离开都解决不了你的纠缠!」心中念头百转之后,聿宛夕苦笑着自言自语,潇洒地甩甩头,决定第二天一定要找点事情来分散自己几乎全被傅虚怀占据的思绪。
「宛夕!这么巧,这个时候在这里还能碰上妳!」
耳际响起一个语带欣喜的男声,让本来心乱如麻的聿宛夕顿时忘了该作何反应。她愣了一愣,好不容易才吐出一个字:「你……」她不是已经用迷香将他迷晕了吗?为什么他此刻会安然无恙地站在她面前?
「难得我们都有如此好的兴致出来赏月呢!」傅虚怀带着一脸温和的笑容朝呆若木鸡的聿宛夕说道。
「对啊!我就是看今天的月色如此皎洁,所以才一时兴起出来赏赏月。」聿宛夕定了定心神,马上恢复一派自如的样子。
赏月是假,半夜偷溜出来摆脱他才是真的吧!傅虚怀看着她整装待发的样子心里感到好笑。为了摆脱他,她还真是什么都干得出来啊!
「我们居然志趣相投!只不过,宛夕,妳赏月为何要将包袱给背出来呢?」他故意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
「嘿嘿!」她干笑两声,尴尬地回答:「我人不在房中,怕有贼人潜入偷东西,所以还是带在身边放心一些。」
「哦,原来是这样啊!那妳带着佩剑则是为了以防万一,怕有贼子来袭,对吧?」傅虚怀似乎恍然大悟,得出了一个结论。
「呵呵!是啊,是啊!」聿宛夕连连点头,心里却忍不住生气,好你个伪君子!明明知道她在做什么还假惺惺地替她找借口,在别人面前是个烂好人、正人君子,在她面前就将自己虚伪、好诈、小人、无耻的本性全显露出来!此刻,聿宛夕非常明白傅虚怀在消遣自己,却不得不跟他虚与委蛇,谁教她现在骑虎难下。
既然要虚伪那就大家一起来虚伪好了,反正他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和她一起赏月,增进感情。经过上次共同看日出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对她的爱意,那种相互之间完美的契合,那种幸福满足的感觉也只能在她身上寻到,无可取代。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相似,虽然如今聿宛夕并不接受,但只要她一旦接受就绝对会如飞蛾扑火,虽会葬身火窟也在所不惜!他现在最主要的就是要让她接受他的感情,完全敞开心扉的接受,抛开他们之间的一切困难与他同赴一场天荒地老的恋爱。
会遇上她,是上天不舍得他白白在人世间走一遭,虽风光无限却是高处不胜寒。
「宛夕,既然我们已经出来了,那就坐下来一同赏月吧!如此美好的月色不欣赏岂不可惜。」
「抱歉,天色太晚,我得回房休息,傅大人你只能独自一个人赏月了,失陪!」聿宛夕直截了当地拒绝了他的邀请,转身便走。
傅虚怀哪里肯放过她,马上便拉住她说道:「难得月色这么好,还是赏月吧。」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她跃上了屋顶。
「你拉我上来干什么?我说过我要休息!」怒火迅速聚集中。
「赏月呢,必须是和自己心上人一起才会有感觉。这种风高月明的时节,赏月最好了。」他不理会她的不满径自说了起来,「妳说月宫里是不是真有嫦娥、玉兔呢?」
「好笑!」她忍不住接话。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抛弃一段幸福美满、刻骨铭心的恋情奔赴清虚、独守广寒,她值得吗?」
「是人就会有私心,何况是飘然成仙这种难求之事!」她对他的质疑嗤之以鼻。
「后羿那么爱她,她却抛弃了后羿独自成仙!」有些指控的语气。
「可是也有传说说是由于后羿后来沉溺于声色犬马,嫦娥屡次规劝不成,失望之余才偷得仙药独登仙籍。世间的人只知她弃夫成仙,却不知她原是对后羿彻底失望才飞升月宫,冷眼看着自己曾经恩爱的夫婿自食恶果,世间人对她的看法未免太过片面。」她辩道。
「看着自己曾经山盟海誓的恋人横死他人刀下成为一堆白骨,而她自己则生生世世在凄冷的广寒宫里,陪伴的只有吴刚、玉兔和桂树,说是不食人间烟火,实际上,心里却是孤寂异常。爱情绚烂如烟花,而夜空中为自己绽放的那一朵却被自己亲手所湮灭,登了仙籍、入了广寒又怎样?她逃得开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孤单寂寞吗?」
「你也说了,后羿只不过是她曾经的恋人,当山盟海誓已成灰飞烟灭,爱情也就成了场风花雪月。也许,她在往后干百年的岁月中也会后悔当时独自奔月、后悔放弃了一段美满的姻缘,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再也没能出现一位让她心起波澜的后羿,也就注定了她永远都必须独守清虚。没了后羿,嫦娥永远都不会下世寻找姻缘。」她能理解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心情。
「高处不胜寒,若是能得一与自己心灵相契的如花美眷,两人长相斯守岂不是只羡鸳鸯不羡仙!」他若有所指。
是啊,高处不胜寒!她何尝不是如月里嫦娥独自承受孤单?寻一个心灵相契的伴侣,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聿宛夕没有回答,转头正好迎上傅虚怀那比月光还温柔的目光,心下激起圈圈涟漪,她的那个神仙眷侣会是他吗?
傅虚怀也不再多说,这种事情是急不得的,让她自己慢慢厘清头绪吧!
两人不再说话,各自看着圆月若有所思。
一身轻装,走山访水,寻着前人的遗迹踏歌行去,青山影里、狂歌痛饮。一路行来,聿宛夕着实是过得潇洒、惬意,当然如果身边少了傅虚怀这个无赖就更完美了。
她也不知道是倒了哪辈子的楣,一出宿云山庄就让那个无赖缠上,她不过多事地从众堆青楼女子中救了他一把,没想到这一救就是恶梦的开始。
白云飘过,湛蓝澄澈的天空里偶尔有飞鸟飞过的痕迹。油油的绿草地上各色的花办零星地洒了一地,而罪魁祸首至今仍然没有停止手中「辣手摧花」的恶行。此刻的聿宛夕哪里还有半分江南第一才女的温婉雍容、高雅和孤傲?一旁抱胸斜倚在一株浓密高树旁的温文俊逸男子似笑非笑地盯着草地上拼命发泄的人。发泄一番之后,聿宛夕二话没说,跨上了白马扬鞭而去。她需要一种更为狂野的宣泄方武,骑马似乎很不错。
见聿宛夕一走,傅虚怀也不慌不忙的跨上爱驹追了上去,聿宛夕的平凡白马又怎能比得上傅虚怀的汗血宝马?没三两下便给傅虚怀追上。
「小人!伪君子!」聿宛夕一看见傅虚怀就生气。这厚脸皮的死家伙!果然是惹人讨厌的官僚子弟,无耻得可以。说什么赏月,结果干柴烈火差点赏到床上!
「用这么亲切的称呼叫妳的相公我啊?」似乎他在她面前总是无赖的形象。
「很抱歉,我相公姓白,杭州人士!没想到我们堂堂武英殿大学士的公子、当今兵部尚书,却是个意图染指有夫之妇的衣冠禽兽!」她冷哼,只要一碰上傅虚怀,她素有的冷静理智就全部飞到九霄云外。
「哪里!过奖!」傅虚怀回答得脸不红气不喘,高兴地接受她的「恭维」。
「客气!」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要一拳打掉他那副可恶嘴脸的冲动。向来都只有她让别人头痛的份,哪里轮得到别人来整她?这回真是踢到铁板了!
两人在「礼尚往来」间已不知不觉到了金陵,入了城。
这家客栈虽然没有富丽堂皇的装潢,但平淡中的清雅、素洁更是能吸引聿宛夕的目光。将马交给店小二,她微笑着进了店,挑张靠里的桌子坐下,后面的傅虚怀也跟上前。
点了一桌子的菜,聿宛夕便开始大快朵颐,完全不顾她是江南第一才女的称号。
「宛夕,等逛完了金陵,妳是不是就要往天山那边去?」傅虚怀有任务在身,不可能一直跟着四处跑,这次要不是他办事的地方刚好在金陵,恐怕也没机会一直跟她在一起。
自从上次在聿府见到她之后,他便久久不能忘怀,哪怕是后来她嫁给白云闲。他知道,她嫁给白云闲绝对是因为皇甫雅人的原因,如今皇甫雅人放弃了,但他不会,一旦他看上了他就一定要得到,就算不择手段也一样。他会让白云闲将她拱手相让的!
「傅大人,你紧迫盯人的策略未免也实施得太彻底了吧?」聿宛夕的语气中有着明显的讽刺。
「我本是一番好意,想邀妳前去姒大人家里,姒府的藏书可是出乎妳想象的,既然妳没兴趣那就罢了。」傅虚怀一脸惋惜,他知道她对书籍的热中程度,那已经到如痴如醉的地步,她的学识、才德一定跟她阅书无数大有关系吧。
藏书无数?聿宛夕心动了,从小她就对各类文史典籍无半丝抵抗力,现在这么大一个诱惑摆在面前怎能教她不心动呢?虽然明知道傅虚怀一定不怀好意,但是面对如此诱惑着实让她难以取舍啊!她内心挣扎着,但并未显露出来。
「难得你也会良心发现,既然这么看得起小女子,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最后她仍向藏书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