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个黎明。
他清楚地感觉到,要睁开眼,一次比一次更艰难。
这副身躯,他已撑得力不从心。
抹去一身冷汗,掀被下床,双脚踩在地面,还来不及站定,两膝毫无预警地一软,跌跪地面。
双手撑着床沿,却怎么也使不上力。他闭了下眼,心知已是极限。
晚晚……绕在舌尖的眷恋,化为清泪流淌。这一生,就陪妳到这里了……
不知过了多久,虚软的手脚稍稍使得上力,他开始收拾屋子里所有他存在的痕迹。应该还有一点时间的,他不能不做任何交代,无声无息地消失,这样她会怨恨、悬念、无法释怀……
起码,得用最后的力气,好好向她道别,完整结束,这样,她才能坦然去面对下一段恋情,他不要……不要当第二个杨品璿。
她去了市场,回来时,他已收拾妥当,端坐客厅之中。
「我买了鱼,中午吃鲜鱼粥好吗?」提着购物袋往厨房走去,一一摆放冰箱。
「再见,向晚,我要走了。」
没拿稳的鸡蛋摔落地面,整盒破碎,无一完好。
她怔愣着,没有动作。
「向晚,妳听到了吗?我要走了,我们──到此为止,今天之后,永不相见。」
「到此、为止?永、不相、见……」她喃喃重复,像是一瞬间,不了解它的含意。
「是的,这是我们约定过的。妳自己好好过日子,一定要想办法让自己快乐,知道吗?」
「你,要去哪里?」
他微笑走向她,怜惜轻抚她苍白的脸容。「妳答应过不问的。」
指掌轻撩起一绺发丝,把玩着,眷眷恋恋。「我想,妳是爱我的。」虽然她从没说过,但他知道,也感受得到。「妳知道这代表什么吗?代表妳的心没有死去,情绪没有冰封,妳还可以有知觉、有喜怒哀乐,有爱上任何人的能力。」
低头,浅吻一记。「妳知道,妳有个极特殊的能力吗?妳的心自有意识,能被妳爱上的男人,必然是值得的,妳最大的魔力,是教妳爱上的男人也深爱上妳,所以,努力再去爱一次,爱一个值得妳爱的男人,让自己幸福。」
「难道,你来这一遭,就只是要我爱上别人?」如果她爱上了别人,那他还剩下些什么?
「是啊!」他苦笑。找回她所有的情绪,懂爱,会哭会笑,他就放心了。未来,会有另一个男人给她满满、满满的爱和希望,无须担虑。
她什么也不说,连一句道别也没有,就好像,这一切对她没有任何的意义。
他用力搂紧她。「再见,晚晚。」
最后一次,这样喊她,他没回头,步伐坚定地走出大门。明明,是死过一回的人,为什么心还会痛?
「我送你一程。」他陪她一段,她送他一程。默默跟在身后,为他开门,下楼。
走出大楼,他不敢看她,只说:「到这里就好,妳上去吧。」
她恍若未闻,静静相陪。
走出社区,是人行道。
「够了,妳回去。」
她仍是不为所动。
再出去,就是大街了。
「晚晚,别这样!」明明是冬季,为什么今天的太阳会刺目得令人意识昏茫……
他,快撑不住了。
他一咬牙,横越马路。
心脏莫名地痛缩,没来由的奇异感触令他回过头。她没再跟上,恍若失魂地站在人行道边缘,像尊没有生命的木偶,失了准头的轿车冲上人行道,她却麻木无觉。
「晚晚!」他爆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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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大的冲撞力,几乎将神魂撞离躯体,唯一的意念,只剩──保护她!
保护她,不顾一切。
往医院的途中,放眼皆是刺目的白,过程中他一直力持清醒。
眼睛睁不开,但他发誓,意识绝对是清楚的。
「韩──」一声好轻好柔的叫唤回荡耳边,他浑身一震。
「我知道是你,一直都知道,我以为不说破,就可以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你就不会离去,我只是……不要你走。」
用尽一身的力气,他睁开了眼。「我知道。」
「韩──」
他扯开笑,却笑得悲凉。「我知道,妳一点一滴在找回过去;我知道,妳只是在故作无知;我知道,妳已经找回完整的自己;我知道,妳认得出我来。晚晚,我们曾经那么亲密,就算妳努力想装出一年前麻木无觉的样子,眼里的情绪又怎么掩藏得住?妳想让我放心不下,让我有撑下去的力量,这些我统统明白,就因为明白没有我,妳也可以熬下去了,所以我才能安心离去。」
「就这样?对于其他事情,你没有什么要交代的?」
「有……」想交代的很多,却说不完。「我一直忘了向妳说,对不起。」
对不起……就这三个字?!「到头来,你还是选择她?为她舍命相陪也不后悔,那又为什么还要回来?为什么要让我再痛一次?」
「不……」他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要舍下她!车祸不是意外,但想同归于尽的人并不是他,他舍不得她……
就因为这样,他无法瞑目。
她的伤恸、悲恨,浓烈得教他无法安息。
他只能揪着心,凝视黑暗中那眼神恸极、却哭不出来的容颜,想拥抱、想安慰却力不从心,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哭坟,看着悲伤点滴吞噬她所有的知觉、记忆,成为没有过去的活死人……
他走不开,他知道她在慢性自杀,在他负她那样深,伤她那样重之后,他放不下,再这样下去,她真的会毁掉自己。
于是,他不惜一切,只要能挽回她生命中一丝曙光,他可以赔上所有。
会找上杨品璿,是因为他是他生命终了前,最后一个接触到的人。
松开掌心,一枚戒指滑落床畔,季向晚拾起,凝视戒环内的「晚」字刻痕。
「我……请他,交给妳……并且,转告妳……对不起……」还有,此生的最爱,是妳。
杨品璿没有做到,因为那时的她,无意理会任何人。
她恨,他如此决绝,连最后一面也不让她见。
而杨品璿,在那之后的一个月撒手人寰,走得很突然,谁也来不及做心理准备。
他与他,有着同样的牵念,也许,是那样频律相近的强烈执念牵引着,也或许还有其他原因,他只知道,他有非留下不可的决心。他和杨品璿不同,徐瀞媛或许会介怀一生,但她够坚强。可他的晚晚不一样,有些事他必须去做,否则她这一生会毁在他手上!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他喃喃念道。「记不记得,妳大二那年,我陪妳旁听那堂中国古典文学?」
「记得。」那是好梦幻,充满浪漫色彩的明代戏曲,叫《牡丹亭》。
爱情,能教人生,教人死,女主角神奇地为爱还魂,当时他还嗤为无稽,又怎料想得到,他遇到,也做到了。
尽管,强求不属于他的躯体,灵魂饱受凌迟,他一刻也不曾后悔过,耗弱的魂体会如何,已经不是他所能掌控的了,他们连来生,都不再有。
但是,这样就够了,能够看着她走回人生的正轨,他可以微笑祝福,无怨,无悔。
「我……替杨品璿,立了遗嘱和……遗书,将他的所有,留给……他的未婚妻,在律师那里,请妳……通知她……」他知道杨品璿在想什么,这是他最后,能为所有人做的了。
「我懂。」她握住他的手。
「对不起……」最终,什么都没能留给她。
除了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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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情麻木地走在医院长廊,眼眸干涩,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真奇怪,她居然可以这么平静,从头到尾不掉一滴泪。
是医院的冷气太强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感到好冷,好孤单。到头来,仍是只剩她孑然一身……
弯向回廊转角,与来人不期然擦撞了下。
「啊!」
「对不起。」两人同声开口,她面无表情,弯身替对方捡拾掉落的药品,两相对望,那方惊呼了声,脸色顿时煞白。
「是妳!」
「我?」脑子太空,已经无法思考。她,见过她吗?
「他在哪里?!」对方激动地扣住她的细肩,力道之大,已令她疼痛地蹙眉。
「我想妳认错人了,请放开。」
「不,不会,我不可能认错……」一年来,这张容颜她牢记着,不曾或忘。这张比她更美、更令男人倾心的容颜……
「放开!」她愤怒地挥臂挣开,此刻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释放悲伤,这样都不行吗?
「别……走……至少告诉我……他好不好?」
虚弱的嗓音,凄凉的声调,挽住了她的脚步。侧眸,回视那已泪流满腮的容颜。
那双眼……伤恸、凄迷的泪眼……勾起那段最晦涩、不欲回想的记忆。
原来,是她,另一名被遗弃的女人。
她们,伤痛在同一个风雨交织的夜晚。
「妳还想着他?」都一年了,也以为这女子早忘了。是他先背弃爱情,不是吗?那么,她为什么还会念念不忘那个在她最无助时,狠心遗弃她的男人?
「不,我恨他。」
「是吗?那还找他做什么?」
「我只是……」倔强抿唇。「想让他后悔,让他明白他放弃的是什么!没有他,我过得更好、更自在!」
「那很好,祝福妳。」没有任何的嘲讽,她冷冷点头,转身。
「等等!妳和他……还好吗?」没忘记,他是为了这张比她更美的容颜而遗弃她,将当时绝望的她,更加打入万劫不复的炼狱,看清人性的现实与丑陋,不该想着他,不该还惦着他,只是……只是……
眼神迷惘了下,才想起当年随口扯的谎。「如果我说,我也玩弄他、抛弃他,替妳报复薄情郎,这样妳会不会比较开心?」
「妳!」女子握拳,看得出她是真的愤怒、怨恨。「如果不是真心爱他,为何要夺?当第三者很有趣吗?踩着别人的伤痛任意游戏很好玩吗?妳有没有羞耻心!」
「我的男人也被抢夺,我的泪又该往哪里流?我的苦又该向谁说?不要以为世上不幸的人只有妳!不要以为只有妳懂得失去的痛苦!」胸口沉沉地压着什么,重得快要不能呼吸,季向晚恶意地想伤人,想……做些什么来平衡。
「妳……变态!」就因为自己不幸,也要天下女人不幸吗?女子悲怨,无法想象这么美的一张脸,为何心狠若此。
「变态吗?」她扯唇。「无所谓。既然妳只是想报复,我代妳做了,妳也没有再见他的必要,还是,妳希望他更惨一些?我──」
「不!」女子惊喊,靠着粉白的墙,卸下防卫,声音竟是无比脆弱。「我……想他,我只是好想、好想他……一年来,我告诉自己,这无情无义的男人,只配得到我的怨恨,也一直以怨恨支撑着自己,但……但是,没有他的人生,好空洞……如果妳不要他,请把他……还给我……我,真的好想他,我不能没有他……」
季向晚静默了。
她,骗了她。
那名男子,没有背叛她。
那个雷雨夜,不只她失去心爱的男人,连带地,一场车祸也带走了眼前这名女子的男人。她们,都没能见到心爱男人的最后一面。
当她基于道义,前去探视那名同被车祸波及的男子,他已回天乏术。
她是最后一个见他的人,也只有她,知道他最后的遗言。
「……曦……迎……迎……曦……」他身上插满大大小小的仪器管子,那伤势连她看了都皱眉,口中还在喃喃喊着什么,像是极度挂心。
她费力捕捉他轻弱的呢喃,怀疑他的清醒度。「迎曦?人名?」
试着揣度他的本意,留意他指尖动了下。「你心爱的女人?」
他无法点头,指尖又动了下。
「怡……安……」
「另一个女人?」又是个三心二意的男子吗?一股怨恨窜上脑门,她厌恶地转头想走。
「医……院……」
她停步,回头。「怡安?医院的名字?你心爱的女人,在这家医院?」
「……是。」费力喘过一口气。「拜托……」
「什么事?你说。」
「把我……给……她……一……切……」
「我不懂。」
「她……毁容……眼……我的……」
「所以,你要把你的眼、你的一切,所有能给的,都留给她?陪她一同看这个世界?」
「……别……让……她……知道……她……会伤心……」
给了她一切,却不想她知道,那,他还剩下些什么?一抔黄土,无尽凄凉。
「我该怎么说?」
「让她恨……」这是他,最后的遗言。
于是,她遵照他的遗言处理了一切,去医院见那名女子,亲口告诉她,男人的背弃,教她死心,不在治疗期间发了狂地寻他。
直至今日,她对上泪水迷漫的眼,那双属于男人的眼,也许,也是他的泪,他来不及流出的无奈与悲伤。
「妳见不到他了,这辈子,都不可能。」终于松了口,她违背男子遗言,一字字清楚说道:「他,死了。」
女子倏地跳起,动作快得令人惊愕,一巴掌甩上她左脸颊,又重,又狠。「不要开这种恶劣玩笑!」
眼前昏暗,跌退了两步才站定。「他死了。」坚定重复。
「妳──」
「和我的男人同一天,同一场车祸。」彷佛抽光了心,抽光了知觉,才能让自己继续,她声音空洞得没有情绪。「是在准备去医院照顾妳的路上发生的,他不要妳知道,不要妳为他伤心,要我给妳那样的说词。事实上,他不曾遗弃妳,还把他所有能付出的,都给了妳,今天妳能重见天日,有那张完美的脸,该感谢他,因为,那都是他的。」
女子虚软得站不住脚,脸色死白如蜡,泪,反而流不出来了。
「原来……这才是真相……原来……这一年我都白恨了……」轻轻扯动嘴角,像是也牵动了泪腺,泪水疯狂地倾泄,淹没了脸庞。「我一直告诉自己,不能认输,要活得更好、更美丽给他看,教他悔恨莫及,但是、但是没有了他……我还能靠什么支撑自己熬下去……我不恨,不恨了……原来,我一直都不恨……」
他说对了,她会非常伤心。
季向晚冷眼看着。「妳哭什么!妳的男人肯为妳而死,我的男人却宁愿付出生命来离开我,到底谁该哭?我都没哭了,妳哭什么!」
「至少妳的男人还活着!」她不要这样的真相。「我曾经恨得诅咒他死,但是曾经爱过,为什么要有怨怼?至少在爱的时候,他很认真,没有一丝虚假,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他只是不小心对另一个女人用了那样的心情而已……我为什么不能谅解?我宁愿他变心,只要他还好好活着,在世界的某个角落欢笑,和他心爱的那个人……真的,我好后悔、好后悔……」
宛如一记重击,狠狠敲碎季向晚心灵最后那处牢牢封闭的防卫。泪水,无预警地掉出眼眶,释放出层层压抑的情绪……
原来这一年,她牢牢封闭,不去面对的,是一个「悔」字。
是啊,他只是控制不了他的心,要说错,他也受够了良心的指责。
他是不爱了,但那又怎样?他整整给了她十年人生,这十年她很快乐,那是足以珍藏一辈子的回忆。
十年来,他用着什么样的方式在爱她、呵护她,假得了吗?不爱了,就该将这十年付出的点滴抹杀吗?对他又何尝公平?曾经用心爱过,伤了她,他会比谁都痛,她为什么要怨?为什么该怨?
给不起幸福了,就该放手!这句话深深敲进脑海。
是啊,她已经给不起当初那样浓烈的幸福了,为什么不能让给得起的人去给?她很爱很爱他,难道不希望他过得好吗?
如果,那时她看得开,笑着祝福他,一切都不会发生了……
她不能面对的,不是背叛,而是韩的死。
她不能原谅的,不是韩,而是自己。
是她,害死了他。
蹲在医院回廊,她抱膝痛哭,释放压抑了一年的痛悔。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韩……」一直到最后,她都没能来得及告诉他这句话。如果可以重新再来,她不会让他看见她的眼泪与怨怼,她会坦然放手让他走,祝福他的真爱,只要他过得好,只要他还活着……
为什么,人总要到一切都无法挽回,才来痛彻顿悟?
只要他好,她真的愿意付出一切来成全──韩,你听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