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痛痛痛痛~~何珂莲只觉得摔下来的那一瞬间,好像全身骨头都被拆散了似的,所有的景色都被抛在脑后,层层的树枝刮过她的背后,又因为承受不住她的体重,噼哩啪啦地发出折断的声音……啪嚓!何珂莲很幸运,这家汽车旅馆为了美观,还在每一栋房舍间隔种上小灌木,她最后落地的地方是灌木丛上,省去了让小脑袋贴水泥地的危险。但是……但是还是好痛呀!虽然现在是大白天,可是何珂莲的眼睛里全部都是一闪一闪的小星星……“喂!相机没事吧?”就在这个时候,梅仁爱已三步并作两步,啪啪啪地跑了过来。这……这个男人究竟有没有良心呀?通常看到人家摔下来,应该会先问人家“你没事吧?”或者“有没有怎么样?我马上叫救护车”之类的关心话语吧?可是这个梅仁爱居然跟别人完全不一样,先问了她“相机没事吧?”“相……相机没事……”她痛苦的转了转眼睛,老天爷,现在是大白天的,可是她的视线里面有著好多的小星星,“可是我有事……”梅仁爱看到何珂莲的手上紧紧抱著自己的相机,在确定他吃饭的工具没事之后,这才对快要昏厥的何珂莲说道:“你可以动吗?”何珂莲费力地想要伸展自己的腿,然而一阵剧烈的疼痛顿时让她的小脸变形,困难地从发白的嘴唇里吐出几句话语,“不行……我看……很有可能断了!”“我送你去医院!”看她痛苦的样子似乎不像是假装,梅仁爱作势就要抱起她:但是何珂莲连忙出声制止,“停停停停~~你想要干嘛?”“抱你到车上,开车去医院呀!不然要干嘛?”吼~~这个女人真的很麻烦耶!将她送医也有意见?“你……有……有没有受过……专业的送医训练呀?我现……现……在骨头可能断了,颈子、脊椎也不知道有没有……问……问题,你……这样粗手粗脚移动我,万一要是害我……骨头断得更厉害呢?”她真的很佩服男人的粗线条,连这点小小的医学常识都不懂,还得她忍住疼痛,一字一句的解释给他听。“那不然你想怎么办?”哇咧~~专业的送医训练?!梅仁爱忍住想要飘脏话的冲动,这个女人就算全身是伤,还是不忘教训别人,好吧!伤者最大,那由她决定要怎样,他依她就是。“打119,叫……叫他……他们派救护车来。”这样才是救难的程序咩!“不行!”吼~~刚刚不是说要救她的吗?怎么现在又说不行?何珂莲觉得眼前的小星星愈来愈多,虚弱的吐出几句,“为……为什么不行?”“你别忘了,我们来这儿是为了要偷拍王立委婚外情的照片,你现在叫救护车,救护车那么大的声音,这方圆百里都会被吵到,万一医护人员问我们怎么受伤,难道你要把我们来此的目的和盘托出吗?而且如果这样的话……喂……喂!”梅仁爱还没说完,何珂莲已经先昏死过去!“喂、喂,你不要装死!”他们还没拍完呢!太过敬业的梅仁爱戳戳她,再推推她,原本伶牙俐齿的麻烦女人现在却是一动也不动,看来她是真的昏过去了。看到这么紧急的情况发生在自己面前,梅仁爱已经顾不得刚刚何珂莲说的什么受过专业送医训练的鬼话,一把将她的身子抱起,快速奔向自己的爱车。咚咚……她的耳际传来一阵似曾相识的规律跳动。咚咚……呀~~又来了。这个声音何珂莲认得的,这是……心跳的声音。小时候和爸爸出去玩,总是玩到她累坏了、够本了,靠在爸爸的身上睡著了,最后爸爸就会背著熟睡的她回家……靠在厚厚的背上面,爸爸的心跳声总会不请自来地传到她的耳中。这个声音就是爸爸规律的心跳声……她有多久没有听到这种声音了?在何珂莲的印象中,这个声音跟安心是画上等号的,只要听到这个声音,仿佛就像是再度回到孩提时代,她不再是个为了生活奔走的狗仔记者,而是一个小女孩,有父亲在身边,就可以高枕无忧。她很想念父亲,那一段童年的时光是她这辈子最美好的记忆之一,高高的父亲总是温和又亲切,只要她开口,父亲没有一次拒绝她的。“爸爸、爸爸,雪是什么东西?”她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这样问著牵著自己小手的父亲,那时候她刚学会看故事书,对外国画册里面白色的下雪气候感到很好奇。“雪就是天气冷的时候,天上会飘下来的一片片白色的东西哟!”“那我能看到吗?在哪里可以看得到?”她十分兴奋,拉著父亲的手迫切问著。“可以呀!等你长大一点,我就带你跟妈妈一起去看雪……”她是父亲的小公主,父亲是她的骑七,然而现实却常常会让人的美梦破碎,父亲来不及实现跟她的约定就撒手归西,所有的欢喜也都只能随著记忆一起锁在心房里。她从公主的角色沦落成平民,最后变成了这茫茫人海中汲汲营营为了五斗米折腰的灰姑娘。唧~~梅仁爱狂踩油门,越过了好几个红绿灯,也不管有没有交通号志,一心只想赶快把他身边这个陷入昏迷不醒的何珂莲送入医院,免得这个小麻烦真的在他的车上“挂”了!他第一次觉得台北怎么会这么大?交通号志怎么会这么多?马路上的塞车问题怎么会这么严重?医院怎么会这么、这么、这么的远?这个女人真是天生的扫把精!他跑新闻这么久了,还不曾因为跟监话题人物而受过什么大伤,现在遇上这个女人,什么不可能发生的意外都发生了!唯一不幸中的大幸就是,这个女人还有点职业道德,护住了他的相机。“爸……爸……”就在梅仁爱力拚台北杂乱的交通之际,躺靠在侧座的何珂莲突然喃喃自语地说出了这样的话语。“喂,你醒了呀?”梅仁爱转过头看著她,然而何珂莲却没有理会他。该不会真的撞坏脑子了吧?怎么会叫他爸爸?那天还叫他色狼咧!“我……不要看雪……我只要……你回来……陪我……”何珂莲紧闭的眼角突然闪过一阵晶亮,一颗泪珠缓缓滑落。看到她眼角的泪珠,梅仁爱的胸口突然一紧,突然间觉得她再怎样都还是个女孩,刚刚背她的时候,感觉很轻,就像是只轻盈的鸟儿,不抓牢她,似乎就快要飞起来了……女孩子都这个样子吗?不,一想到吠点的铁娘子总编施真真,在截稿日期时候成为女魔头的模样,梅仁爱就觉得毛骨悚然,但是……但是他看到这个惹祸精的眼泪,突然觉得她也只是一个弱女子。呀!他是在想什么呀?现在可是人命关天的重要时刻,梅仁爱加足马力,说什么都得快点把这个惹祸精丢到医院……傍晚时分,夕阳西下,原本应该是上班族下班的巅峰时间,外头的车阵此起彼落地放送著各种喇叭声、引擎声;金黄色的夕阳余晖穿过树群,再落到吠点办公室的落地窗上,一个一个不完全的光影交织成了温暖的印子,不过里面却仍有人坐立难安,正在敲打著键盘。吠点的总编施真真一面飞快地审著下礼拜要用的几篇稿子,一面不时的将头抬起来看时间。喀嚓……一听到门口有些许的动静,施真真连忙站起来,啪答啪答地往门口奔去,很快地打开门,却扑了个空,见不到任何人影,刚刚的声响只是晚风吹扰罢了。还没回来!施真真的眉头锁紧,心中忐忑不安,这是怎么了?该不会有什么意外发生吧?梅仁爱可是吠点杂志社里身手相当不凡的跟监记者之一,通常跟拍这种事情约莫到了黄昏时候,就该看到他凯旋而归了。这次跟拍王立委的CASE有这么难吗?会不会是发生了什么意外,所以到现在还没看到他的人影出现?喀嚓……就在施真真不停担心的时候,突然门被打开,定进来的正是梅仁爱。“嘿!你总算回来了。”施真真三步并作两步,刚刚的担心全没了,快速奔到他的身旁,急急的问道:“怎样?王立委偷情的画面拍到了没?你晚回来了,害我担心是不是跟拍被揭发……”“有……全部在里面,很顺利。”梅仁爱指指自己的手提袋,有气无力地说著。“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一定办得成。”施真真没注意到手下爱将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兴高采烈地说道:“我生平最看不惯的就是像这种已经有了伴侣,却还要出外打野食的臭男人,这个王立委平日总是一副道貌岸然地样子,现在就看我们这一期吠点,把他的假面具给揪下来!”相对于施真真的兴奋,梅仁爱的反应似乎过于冷漠,他虽然顺利地完成了任务,但是他的心情却没有从这次的任务里抽身出来。他还在想著刚刚那个背著的小小纤细的身子,虽然那个惹祸精说话总是夹枪带棍,但是……但是她的眼泪……人在有意识的情况下,是绝对不会把自己的真实情绪完全表露出来的,梅仁爱自己是这样,所以他相信其他人也是这样;出了社会后,总是会不由自王地面具愈戴愈多,就是因为害怕以真面目示人,会让自己受更多的伤。刚刚在送那个惹祸精上医院的时候,为了要替她填写基本资料,不得不翻开她的皮夹取出她的身分证,结果却不小心看到父母栏上,居然都已经被用黑线画去!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这个惹祸精为什么在昏迷的时候会说出那些话;人在昏迷或是睡著时,总是会卸下身上所有的防备,这是因为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缘故。她会在昏迷的时候说出那些话,必定是真的很思念她过世的亲人。她和他,原来都是孤儿呀!梅仁爱一直很渴望有家庭,这是因为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家庭的温暖。他好想体会一下什么是一家团圆、和乐融融的感觉:想要体验每天回家以后,一家人开开心心吃著老婆煮的爱心饭菜,看著孩子们讨论著学校的趣事……幻想自己能得到,是因为他从来没有得到;但是天生就是孤儿的他并不是最可怜的,因为老天真正残忍的手段是给了你亲情的温暖,又在瞬间将这些平凡简单的幸福给抽去。一开始就没有得到,反而不会懂得失去的痛苦。他突然可以理解那个惹祸精在每一次见到他时,总是会全面武装。“仁爱!仁爱?”就在梅仁爱沉思之际,施真真站在他的面前,举起手来挥呀挥的。“思……呀!我、我在听……”他连忙回过神来。施真真狐疑地问道:“你在想什么?”“没有呀!我在听你说话。”“胡说!你刚刚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铁娘子的功力发威,交擦著双手问道:“如果你刚刚有在听我说话,那你就把我刚刚说的话再重复一遍!”“我……”唉!施真真真不愧是他的顶头上司,一下子就看出了他的心事。“说吧!有什么事情困扰你?”施真真问道,属下不专心,上司就要开导解惑,免得公事耽搁不用心。“你说说看,也许我可以帮得上忙。”帮得上忙?如果跟施真真和盘托出他之所以心不在焉的关系是因为死对头喵爪的女记者,施真真不抓狂才怪!但是不说又不行,因为施真真是个爱追根究柢的女人,不说她的疑心会更强烈,于是梅仁爱只好轻描淡写地说:“总编……你有没有曾经对一个人恨得牙痒痒……后来又突然冒出一种怜惜之情的经验?”他故作轻松状,走到一旁的饮水器拿起杯子准备喝水。“牙痒痒?怜惜?”施真真张大了眼睛,立刻叹了一口气,一面拍拍他的肩膀,“当你对一个人出现了这种情绪的时候,你就要注意了。”“为什么?”“因为这是恋爱的前兆。”“啥?”梅仁爱本来要吞下去的水,因为施真真的话差点喷出来。“恋爱。”施真真半眯著眼睛,原本严肃的脸孔上出现了难得的少女梦幻表情,“不要不信邪,以前……我也觉得我是个很理智的人,爱情来的时候我一定可以知道……“但是,当我发现我爱上那个人的时候,我却已经深陷其中!”“真……真的吗?”看到铁娘子上司居然也有这么柔情的表现,梅仁爱有些怀疑。“众里寻他干百度,猛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施真真沉浸在往日的情境里不能自己。梅仁爱好奇地问道:“那人……是谁呀?”“这个你就不要多管了,这是我的私事啦!快去把稿子写出来。”这么一问,施真真又警觉过来,立刻拉下面孔,“反正你也该是谈恋爱的时候了,如果真的感觉对了,就要乘机把握,好好去享受你的爱情,因为爱情足不等人的。”这……梅仁爱的心里突然产生好多错综复杂的问号,难道爱情真的会来得这么意外?他只是……只是在那一瞬间,对那个惹祸精有了一丝丝、一咪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同情……他跟她可是业界的敌手呀!不!不可能的啦!可是……他却还记得背在背上那个纤细的小身子,还惦记著她的安危……还有那一串从她眼角缓缓流下的眼泪……他把她送进了医院,应该就这样不会再见了吧……但是……不行!他还有好多好多的疑问,一定要再接触她多一些之后,他才能确定!而且,要是让施真真知道他是和喵爪的记者合作才拿到照片,她不气死才怪!要是何珂莲伤好了后,跟上司说当初是吠点的记者害她坠楼的,万一喵爪的人胞来兴师问罪……那就惨了!任务结束了,但是还没完全安排妥当,所以梅仁爱必须还要再去将结尾收妥。躺在床上的何珂莲就像个完全不得动弹的木乃伊,心情一落千丈。原因当然是因为:她居然成了这个男人口中的“女朋友”?!而且她还不能一口否绝!而这个男人,对她恶言相向也就算了,最可怕的是他完全不把人命当作一回事,她永远不会忘记,他居然在她摔下去的那一瞬间要她“护住相机”!原来相机比人命更值钱!很好!“你现在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他将香水百合放在一旁,芬芳的花香让她的鼻子好痒。“抱歉,后来我把你相机里的底片洗出来,照片分了分,一半给吠点,一半给喵爪,这样我们两个人都可以交差;不过,为了帮你把照片送到喵爪,我只好谎称我是你男朋友,顺便帮你请假。”吼~~幸好他及时赶到,否则让何珂莲先跟喵爪的总编说出实情,那他岂不就要吃不完兜著走了!“谢谢,你可以走了。”她的道谢超级生硬,似乎并不领情梅仁爱帮她做的一切。“我不走。”走?想太多,万一喵爪的人马上又回来了呢?“你……你不走要干嘛?”哎哟,这个男人真的很奇怪,她一时急了起来,“你留在这儿是想看我的笑话吗?你把我害得这么惨,还不……哈啾!”何珂莲还没说完,已经先打了一个喷嚏。梅仁爱根本就是个衰神,连他送来的花都会引起她打喷嚏,要是他再在这儿待著,不让她先去找阎王才怪!但是……尴尬的来了。打完这个喷嚏之后,一条又长又透明的鼻涕,就这么清清楚楚、大刺刺地挂在何珂莲的惨白小脸上,这……这实在太丢脸了!何珂莲自小学三年级之后,就不曾在大庭广众之下流鼻涕了,而今……而今她却在这个梅仁爱的面前流下鼻涕!这条鼻涕让她咒骂敌人的功力完全退散,哪有人家骂人的时候,脸上还挂著一条鼻涕的?真是丢脸~~何珂莲想要试著举起手来替自己擦掉鼻涕,谁知道梅仁爱的动作更快,已经抽出自己的手帕替她盖住了鼻子。“来,用力擤。”他的声音令何珂莲微微一怔,那捏著手帕的力道十分轻柔,擦了擦鼻涕之后,手帕被拿走,何珂莲闻到手帕有著熊宝贝衣物柔软精的淡淡香味。“谢……谢谢。”她觉得好窘,原本苍白的脸上立时浮现了好几朵红晕,刚刚还吼人家要他滚,结果马上就要梅仁爱帮她的忙。“我送你到医院的时候,为了要填资料,所以我看到你的基本资料……”他的声音飘荡在空中,“我问过这儿的护士,她们说你好像没有家人能来照顾你,都是护士在帮忙……”“那……那又怎样?”“我的意思是……像你刚刚流鼻涕这么一点儿小事都不能自理,这样会非常麻烦,而且对卫生也不好;医院也不是只有你一个病人要照顾,有时候护士们也会很忙,无法在你有需要时及时赶来帮忙。“你的伤势不轻,如果有个人能够在这段期间帮忙照顾你,我想这样会好一些。而且你坠楼,我也有责任,虽然我们的工作是属敌对关系,但是我还是应该要尽一点道义上的责任。”梅仁爱脸不红、气不喘,啪啦啪啦地说了好长一串理由,终于让何珂莲招架不住,喊出,“好啦、好啦!我答应你啦~~”这……这个梅仁爱究竟是在打什么鬼王意?一想到她坠楼的时候,他关心的不是人而是相机,何珂莲就觉得一肚子的火……好,他要照顾她是吧?他想弥补她是吧?那她会使出浑身解数,好好的让他“照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