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若今日出门他肯难得地翻翻黄历,想必今日黄历上必注明“忌出门”三个字。
宫仲修叹口气,不知面对这恼人的情况该如何是好。这已经是第三次有人拦住他去路,且语带威胁。
前两次是凌人的气势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这回,是仗势凌人,让他只觉得可笑且无趣。
“何少爷,在下还有要事,请你与你的手下退开。”被强拉到鲜少人至的荒屋,又被五个人包围,宫仲修还是冷静如常。
“别这样,仲修。”何达手握摺扇上前。“只要你答应做我的人,我包准让你的庆善堂从此货源充足,你也就不用天天走个大老远上山采药是不?”
“原来近日各家药铺货源短少就是因为你在背后操纵。”
“我是为了你啊!”何达笑着辩解:“我太想太想得到你了,放眼这长安城谁有这本事垄断南北药材流通,也只有我才做得到啊!哈哈哈……”
“无耻。”宫仲修的冷言打断何达得意洋洋的话。
“你尽管骂,俗话说:打是情骂是爱,可见你是爱我的,嘻嘻。”
宫仲修噤口,拍开他伸向自己的扇子,退到墙边。
“别这样,从你到何府治好那行将就本的老头,我就中意你了,啧啧,这样一张秀丽的容貌竟然是男儿身,我着实为你感到可惜啊!虽然如此,可我还是对你朝思暮想得不得了,做不得妻,当个妾总成。”
“下流!”
“下流?怎么会呢?这年头哪个高官贵人不玩嬖童的?我还算对你有心,让你做妾而非嬖童。想想,我对你可说是仁至义尽。”
“你——”宫仲修气红了脸,拂袖甩出白色粉末。
有于数次中毒的经验,这回何达眼明手快扬起摺扇将粉末煽回给他。
糟!误中自己撒出的迷药,宫仲修心中一惊,这下真是自找死路了。
自知药性发作之快的他双脚立时一软,跌坐在地,狼狈的模样教何达看了心痒难耐。
“你们到屋外守着,不准任何人进来。”
“是。”四名打手应声,心里对主子的癖好有数,但为了生计只好聪明地避口不谈,乖乖听令退出。“你……放……放开我。”这句话今日成了他的口头禅,但只有此刻他当真害怕起来,因为他再也无力护住自己。
不该轻忽的,同样的招数总有被反扑的一天,他不该把何达想得太愚蠢,太低估他了。
“不要!”抬手抵抗,误中迷药的他软弱无力地几近昏厥,仅剩的神智只能维持他的清醒并无法帮他更多,眼睁睁看着自己腰间的带子被慢慢解开,襟口同时被何达的贼手侵入,露出大片白皙,转眼间已衣不蔽体。
“果然。”何达像是见到什么天大的宝物似的睁大眼,盯着纤细的身段赞叹连连。“和我想的一样完美,仲修啊仲修,你果然就像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如今你将成为我何达专有的莲,任我把玩了。”
“放开我!”
他用力大吼,虚张声势的模样逗笑了何达。
“何必呢?”手掌抚上朝思暮想的身子,何达只觉下腹一阵难耐的骚痒。“成为我的人不好吗?我爹可是长安首富,而且和当今宰相李林甫交情深厚,当我的人!今后你想要几家庆善堂我都会弄给你,这样有什么不好?”
“放开我……”眼见令人作呕的唇离自己的胸膛愈来愈近,心慌的宫仲修吃力嘶吼做最后挣扎。
“今天你是逃不出我手掌心的。”何达咽了咽垂涎的唾沫,低头欲吻住自己向往良久的身子,不料竟吻上一层灰。
“他要你放开他,难道你没听见?”清朗的声音透出疑问,突兀地在荒屋内响起。
“呸、呸、呸!”吓得退身吐出满嘴的灰,何达气急败坏地吼道:“来人啊!”吼完,却不见屋外有人回应,心里更是一沉。
他……他的人呢?“你把我的人怎么样了?”
“你的人?”屠允武丢开随手取来挡住何达狼吻的木板,盯着狼狈的宫仲修直瞧,连回头看何达一眼都懒。“你是说外头那些打两拳就晕过去不省人事的三脚猫?”
昏过去?
“你是谁?”
“你常遇到这种事?”屠允武连理都不理,一心只放在神智逐渐涣散的宫仲修身上。
“你快带我走。”天,都什么时候了,这人还有兴致聊天。
“你这模样也难怪会让人心猿意马。”屠允武蹲在他身边,一手撑颚抵在屈起的膝上评头论足。“比女子还美上百倍。”
“你……住口!”这人到底是不是来救他的?宫仲修颤着身子,有预感自己再也撑不了多久,而这个叫屠允武的人竟然还故意让他气昏头。可恶!
“你、你到底是谁?”受不了被冷落,何达气得直咬牙。
“我?”好不容易从狼狈却也美丽的景象回神,屠允武终于意识到这荒屋里还有一个人。“你问我?”“就是问你!”
“屠允武。”
“屠允武?听都没听过的名字!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谁?”屠允武顺着他意思问道,一点紧张感都没有,毫不在意自己正蹲在人家面前,仿佛自知即使如此,自己的气势也不输给对方。
而事实上,汗流浃背的正是笔直站着、看似居高临下的何达。
“我爹是长安第一首富,当今宰相李林甫正是我世伯,你……这样你还敢坏我的好事吗?还不快走!”
“是该走了。”屠允武搔搔后脑勺,同意地点了点头。
“快走!”原来不过是个傻子。何达得意地笑了,背上的冷汗也跟着停止,但随即又因他的举动大喊:“你、你在做什么?”
“你不是要我走吗?”这人真是奇怪耶!听他的话要走,他还一副要把他留下来的样子。
“我叫你一个人走,你干嘛动我的人?”
“你的人?”屠允武停住为宫仲修整衣的手盯着他。“你是他的人吗?”
宫仲修吃力地摇头,握着为自己合衣的手。“带、带我走。”
“听听,他都说不是了。”屠允武笑嘻嘻地为他整好衣裳,轻易的便将官仲修打横抱在胸前。
“放开他!”该死!这个疯子是打哪儿来的?屠允武?听都没听过的名号竟敢坏他好事!“我要你放开他,听见没有?”
“听是听见了,不过——”黑白分明的眼望向怀中仍然努力强迫自己清醒的宫仲修。“你要我放开你吗?”
苍白的脸左右晃了晃。
“怪了,今儿个早上你还一直要我放开你的。”真是奇怪的人,一会儿要他放开,一会又不要他放开。
“你……你到底救不救我?”他想吼叫,却逸出如丝般的气息。他救人的方式之奇连被救的人都感到不耐烦。
“救,怎么不救!”
屠允武点头如捣蒜,中气十足的声音让宫仲修只觉一片茫然,就快撑不住而合上眼。
不能闭上眼……他频频在心里念道,抱着自己的人能不能顺利救他还是个问题;或者他只是第二个何达,那他的下场不过是从一个危险又跳入另一个陷阱,所以他一定要撑回到庆善堂才成。
“你还要撑多久?”真是爱逞强的男人。“你中了自己的迷药不是吗?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药能救你也能害你,现下算是得到教训了吧!”
“你……你到底走不走?”被激得想吼出“干脆一刀杀了我省事”的宫仲修,苍白的脸气出两抹淡淡的红晕。
“走是要走,不过——”
“还、还不过什么?”天,干脆杀了他吧,被这样一个古怪的人所救,他不如死了算了。
“抱紧了。”箍在宫仲修身上的手臂忽地一紧,一阵天旋地转让他混沌的脑袋直打转,闭上眼忍过这阵晕眩,谁知就再也睁不开。
晕过去前,他依稀听见何达惨叫的哀鸣声。
???
宫仲修后悔极了求屠允武帮助自己的这一档事。
因为在被屠允武救了之后,他不得不让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又非病者的人,日日踩进他原本便嫌狭隘的药堂,还不只一次被强拉入军营南征北讨当起军中大夫,这对不善与人接近的他来说无疑是种让他疲累的麻烦。
一日复一日,想不到竟也四年有余,当年的一个参军如今已是大唐名将,带兵七万……
“仲修,你傻了吗?”怀里的人不若以往像被坏人捉住一样拼命想离开他,安分得像只小羊,反而让他觉得怪怪的。
虽然说他挺喜欢他意外的温顺,可是,哈哈,该怎么说,早习惯他的挣扎就很难相信这个脾气拗的家伙会有温驯的时候。
“还是你决定同我一块去州?”
听到这话,宫仲修才恍如从梦中惊醒。“不去。”他双手立刻恢复知觉的抵住贴近的胸口使劲推开。
屠允武作势被他一把推开,退了步,双手开启他逃生的路,阳刚黝黑的脸上挂着笑意。“对嘛,这才像你。”
宫仲修一愣,懊恼地越过他走出药柜。
屠允武自然是像苍蝇似的紧跟在后。“你当真不和我去州?”
“不去就是不去。”
“没有我的长安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又问,心知依他的性情绝不可能会有什么令人雀跃的回应,却还是傻傻地希望能听见自己想听的答案。
“……”
“仲修?”这样迟疑的态度……难道他不打算再逃了?屠允武欣喜地暗自在心里叫喝。
但,他似乎高兴得太早了。
“以后耳根清静多了,少了杂音,我更能专心钻研药理。”
呜……屠允武颓丧的身影倏地一缩蹲在地上,两手抵着下颚,一前一后的微晃。“不该想得太美,是我太笨。”好哀怨,为什么他老是拒他于千里之外,对前来求治的病患的温和就不能分一些些给他吗?
多希望哪日自己能生场病得到他的细心医治,偏偏他这人啥本事都没,就是身体好这事要不得,就连在大雪纷飞的寒冬光着上衣在外头任雪吹袭也不会有事,反而是出来骂他、逼他进屋的宫仲修病了好些天没法子开门做生意,他还因为这事被他挡在庆善堂门外好一阵子。没良心的离休一连笑了他半月有余,就连那个傻呼呼却运气极好的风唳行也笑了十数日,真气煞人!
鸿翼就更别说了,有事没事就拿这件蠢行冷言讥他。
“你要在这里蹲多久?”捧着晒药材的筛网,宫仲修用脚踢了踢他弓起的后背。
屠允武回头,仰首看进俯下的平淡眸光,更是一叹,“我堂堂大唐将军,竟然连一个人都摆不平,还任他在我背上踩来踩去,实在是……唉,看来我这将军干得实在没有什么威严。”
“君子不重则不威。”见他不让路,宫仲修只好多走几步绕过他,冷言以对。
“人必自重而后人重之。”
这家伙……屠允武暗暗咬牙,一下子说他不够威严,一下子又说他不够稳重,他嘲讽人的技巧跟鸿翼学得可真彻底啊。
“你说话的口吻愈来愈像鸿翼。”他皮笑肉不笑地扯扯唇角。
宫仲修从外头走进屋,听见这一句话也知道他指的是什么。“不想被叮得满头包,你大可回府准备举兵移师州。”
“我要你跟我一起去。”
“那是不可能的事。”他有他的事要做,虽说现在有了屠将军的名号替庆善堂撑腰,但就因为这样,才让他无法坦率面对他。
孤倨的傲气怎容自己因为旁人的强权而在长安占有一席之地?就算那人是屠允武也不成。
“仲修……”铁臂再次毫无预警地挂上瘦削的肩头。
宫仲修皱眉承受始终无法习惯的重担,他一直不善与人亲近,更不喜欢与人接触,自知淡漠的表情惟有在看诊时才会为了病者而稍微纡解。平日他总是一张冷硬的脸孔,偏这屠允武像没知觉似的,总爱接近他,缠着他不放,又骂又打甚至用毒他还是死性不改,真气人。
“收回你的手。”
“除非你点头答应跟我去州。”屠允武不怕死的开出条件。
“为什么一定要逼我和你去南征北讨?”宫仲修在他松开的双臂里转身。“我不懂武功,更不会兵法布阵,上战场无疑是死路一条,你老是要把我送上死路是为了什么?”
浓黑的眉堆起不悦的高峰。“我哪次派你上战场了?”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将他放在军营后方,差人谨慎保护着,只差没把他当菩萨一样供起来,哪次将他往死路上送了?
“你总要我救人。”
“你是大夫啊!”大夫救人不是再天经地义也不过的事吗?瞧瞧他说的是什么浑话。
“可我又不是你旗下所属的大夫,既然不是,为何老要我随军离开长安,我根本不想离开。”
“因为有你在,我才会心安。”
屠允武突然沉下的语调让宫仲修为之一震。
心安?粗糙更甚于自己的掌抚上他的颊,震开顿时的恍惚。
“战场上的生离死别我理当习以为常,可是为了从未曾上过战场却始终主战的文官打仗,心里一直不甘又不得不依旨行事,我的心情你可懂得?”
“你……”宫仲修退了步。“你大可辞官退隐不是吗?”
“风唳行先我一步辞官,结果呢?”向来把笑容挂在脸上的屠允武,只有在他面前才会有拉下脸正经的时候,好比是现在。“你也看到了,明明是他辞了官,可朝中奸臣把他说成什么?就连尚未提出辞官的我都难逃李林甫的摆弄,你要我怎么做呢?违抗圣命遭斩首示众?”
“你怕死?”
说他怕死?屠允武先是不信他会说出这种话地扬了扬眉,而后微笑。“或许是怕死,怕旗下七万兵卒因我而死。”
因他而死?主将抗旨与兵卒何关?宫仲修迷惑地看着他。
“我们三人为何能成为大唐名将,若非朝中武官个个不济事,我们三个哪有出头的一日?”屠允武笑道。“而战胜败主因在领军的人,再者是士气。倘若我死,以大唐武官人材的庸碌来看,我手下七万兵卒在战场上能保命的机会就更渺茫,不是吗?”
啊!原来他的“怕死”是指这回事。宫仲修了悟地点头,因为他三不五时上门来叨扰,朝中纷争他略有所闻,却从没听他说这些话;如今乍听之下,说不震撼是骗人的,只是习惯无所变化的表情没法子显现出他心里此刻的错愕罢了。
“所以你必须跟我去。”
怎么又兜回这话题上?“这和我去不去州有何关联?”宫仲修皱眉,这才发现自己又被他分散注意力的伎俩蒙骗而落进他胸前,他再次退开。“别再上前一步,否则今后不准你到庆善堂。”
屠允武抿抿嘴,只有按捺住不跟上去。
“有你这名医在,因伤而死的兵卒就能减少,不是在奉承你的医术,而是你确有这本事。”
对自己的医术深具信心的宫仲修哪需要别人的奉承。“就因为这样你才屡次拉我随军而行?”
他点头。
就因为他能救更多人的命才要他随行!终于知道他真正用意的宫仲修心里有说不上来的感觉,就像是松了口气又有股不明所以的郁闷似的,矛盾得紧。
只是因为这样才要他随行……
“我说了原因,那你可不可以跟我去?”
“不成。”断然拒绝他不知第几次的要求,宫仲修低头筛出劣质的药材,连看都不看他。
“你在气什么?”他又说错什么话了吗?屠允武懊恼地沉思,搞不懂啊!被人扣上诡异二字的确名副其实,这么难捉摸的性子实在教人伤透脑筋,他、永远不懂什么话会让他生气,什么话又会让他开心。
“什么都没气。”宫仲修懊恼地别开脸不去看那张近在自己眼前的男子面容。“你走吧,我开业的时辰到了。”
“我帮你。”他说着往门板走去准备帮他开门。
“用不着。”宫仲修顺势推他往门外走,门一开,立刻加重力道推他出去,随即砰的一声,将门板合了起来。
“喂!”砰砰砰的声响从屠允武的拳头和门板间传出,伴随着疑问:“你不是要开业了吗?那还关上门作啥?”
“要你管!”可恶,一早的心情全教他给搞坏。背压在门板上承受震力的宫仲修恼火的气焰未消,说什么就是不理门外那个用蛮力敲门的莽夫。
不一会儿,敲门声消失,他听见一道轻微的叹息。
“算了,我三日后校兵离京,你就——别来送了。”免得他捺不住强架他上马,押他同往州。屠允武明白自个儿的性子一定会这么做。
“我已经说过无法为你送行了。”宫仲修隔着门板回道。
“是啊!”他忘了。“那就好。”对着门板点了点头,高壮的身躯旋了半圈离去。
渐去渐远的脚步声让官仲修就这么发着呆,等到想起开门看诊,已是日过中天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