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冥府。
凉风漾漾,衣衫荡荡。
朵朵绿焰牡丹灯,灯焰飘摇不定的照亮了黄泉大道,冥府无限奇诡的天际泛映着瑰丽的色彩,绚烂的。舒凉的颜色揉混在缥缈的薄雾里。
在这条人声沸腾的拥挤大道上,人世里的苦悲静静地被搁放在大道两旁,辗转渡境的过客们依序列队,人人手执一面褚红的号牌,准备依序前往黄泉尽头的还阳处喝下三碗盂婆调制的忘魂汤,好再一次回到万花如锦的十里红尘。
悠悠拂面的清风,让人群中的苗小小自一片混饨不明中苏醒。四顾茫茫,她那双甫睁开的明媚大眼,漫无目标地徘徊在四处流窜的光彩中,身子像朵水萍似地任人群推促着她往前走。
一阵暖暖薄雾顺着清风朝她扑来,募地令她的心房微微地疼痛,撩动起某种幽微的情绪,怅怅地纠扯着她,让她原本已经搁下的回忆再度复苏,而那首沉淀在她心底最深处的诗文,也挣脱了她苦抑了一辈子的束缚,又在她的脑海里鲜明起来。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雪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小小紧按着胸口,酸楚地闭上眼回想起那段残留在她心中的遗憾,感觉那早已经冷却的泪水,又在她的心坎里翻腾了起来。
至今,她依然记得当初在牡丹丛间盟誓的诺言,可是她始终没有听见冬日响起的阵阵惊雷,没瞧见夏日里下起飘飞的括雪,天地犹未合,她却不得不与他别离,不得不俩俩相忘于前世。
是谁说过遗憾是人生中最美的回忆?那种纠扯煎熬的彻骨痛楚,是如何美丽的?那种要背负一辈子的痛心负荷,又是怎么跨境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该用什么方法,才能够在遗憾中淡忘了并且过下去?即使是已经尝遍了人生中的苦乐,即使是到了阴阳两隔的此地,她依然还记得那段
记忆带来的感伤。
在大道的尽头,有名身形佝楼的妇人扯着沙哑的嗓音制式化地吆喝着。
「喝了第一碗忘了前世故亲,喝了第二碗忘却前世友朋知己,喝了第三碗,忘尽情爱重返红尘!」
细细碎碎的缀泣声,在孟婆的话一喊完便此起彼落,依依回绕在幽凉的空气里。
「不要,我不要忘了前世……」
「我舍不得呀,我舍不得忘啊!」
小小抬起头仔细地聆听四周的哭声,听着周围人们一个个不肯喝、不肯忘的声音,听着他们为了留住记忆的虔诚祈求,她才忆起了自己身在何处。一种极度松弛的感觉在她体内漫了开来,在明白了自己已经是一无所有之后,从来没有过的放松,顿时占据了她绷紧了一辈子的心房。
一种心碎之后得到解脱的苦笑,自她的唇边缓缓逸出。好不容易,在经历了漫长的时光后,拋却人世。挣脱束缚,她终于来到了这个可以放下尘世的地方,不再追认前尘。只要再往前几步,她就可以再次化为最纯净的灵魂前往来世,忘尽停留在前世的苦苦徘徊之痛,忘尽纠缠着的爱憎煎熬。
负责分配忘魂汤的孟婆,—一劝着眼前一个又一个抵死都不肯喝汤的人们,劝得口干舌燥、浑身乏力,吆喝了大半天,还是没一个人肯主动上前来喝下忘魂汤,让她只能没好气地瞪着这些视遗忘为洪水猛兽的人们。
益婆气虚地再次拉开嗓门,「有谁要喝的?早点喝完早点上路,投胎的时辰是不等人的,各位老爷、姑奶奶们,拜托你们动作快一点,再不喝你们就要误了时辰了!」
小小自暗处走了出来,眸光灼灼地盯着孟婆桌上的三只瓷碗。
「我要喝。」她来到此处,就是为了要释放她那颗被禁锢的心。
在孟婆讶愕的眼神下,小小走至桌前盯视着那三碗色泽滟滟的汤汁。
绿焰牡丹灯下,剔透的汤汁清晰地映照出她雪白的容颜,她缓缓执起第一个瓷碗将它靠近唇边。
这世上,没什么是不能忘的。故亲可以忘、友朋可以忘,而那名令她心痛的男人,只要喝下了这三碗忘魂场后,她便能将这辈子所发生的遗憾全都拋诸脑后,不带一点惆怅,自今而后,她就能开始另一段无牵无挂的人生,不再夜夜落泪辗转难眠,心痛难宁。
孟婆瞪大眼看着这名面容清丽秀雅的女子,连连喝下了两碗汤,丝毫不犹豫地将那些人都不肯喝的玩意儿喝下腹。卖汤卖了千百年,她还是头一次看到有人这么坚决地想忘却前世。但这名女子发鬓间那朵花姿绝艳无比的牡丹,又让她对那个赠花人就要这么被遗忘了而感到好不怜惜。
孟婆在小小举起第三只场碗时忍不住出声制止。
「姑娘,这朵牡丹这么美,你确定要将赠你这朵牡丹的人遗忘?」人花相映,花美人更美,想必赠她牡丹的人一定是对她别具意义,这孩子怎舍得?
正要喝下第三碗汤的小小身子猛地一怔,平静的心湖掀起了阵阵波澜,苦涩泛满心头。
「我……」她困难地低吐,两手微微较颤,「我必须忘了他。」
「必须?」
小小取下发上簪着的牡丹,恋恋依依的香气在她洁白的指尖缠绕着,彷佛在诉说一段不得不结束的心事。深浅浓淡均匀的花瓣,令她朦胧地忆起了赠花人的面貌,他曾如何爱怜地将这株牡丹簪在她的发上……她伸指轻触,花瓣便离了技,在来不及阻下片片四散凋零,落地化为花泥,迸发的余香却缠绕在空气中,久久不肯离散,就像她那份早已被割舍,却又依恋地回绕在心头的爱情。
她忍不住红了眼眶,「因为,遗憾一点也不美丽…。我不要把我今生的遗憾再带到来世去。」再也不要了,那样的结局经历一次就够了,她不要再面对它一次。
孟婆看着她那副忍抑不肯落泪但泪水依旧脱眶而出的模样,心底怜惜地想着这个八成又是一个物极必反的例子。才想开口安慰这个消生生的姑娘几句时。她却猛然发现了一件很严重的事。
「呃……哪个……」孟婆在她频频拭泪时悄悄地举起手,「姑娘?」
「我可以去投胎了吗?」小小忙收拾好满腮的泪水,重新振作起精神准备重返阳间。
「不,我是说这第三碗汤……」孟婆心虚地掩着脸,声音细不可闻,「你喝错了。」
小小错愕地张大美眸,「喝错了?」
「孟婆,你又忘了把牌子举起来了?」一旁监督的阎罗懒懒地出声询问那个上了年纪,记性也愈来愈差的孟婆。
孟婆愧疚地扬着发,「年纪大了嘛,老是忘东忘西的……」
「你们在说什么牌子?」小小心底滑过丝丝的不安,走上前去问那两个神情都显得很严肃的人。
「就是这块。」阎罗自桌下取出一块木匾,将它放在摆设第三碗忘碗汤的桌前。
在这块陈旧的木匾上,似是书写了两个被风霜模糊的小字,小小瞇细了眼看了好一会儿,仍是看不清上头到底写了什么。
「牌上写的是什么?」她转头问向孟婆与阎罗,突然发现他们两个的眼睛间均写满了不安。
阎罗清了清嗓子,「姑娘,你方才喝的那碗汤,不是忘尽情爱恩仇汤,那种汤咱们冥府正……缺货。」
小小恐惧地看向他们的眼眸深处,「那我喝的第三碗是什么汤?」
「永志不忘,恋栈红尘……」孟婆转着十指,内疚地低垂着头不敢正视她。
「为什么……」小小脚步不稳地大退了三步,「为什么你刚才没提醒我?」她要喝的是忘魂汤,打算藉此忘了往事前尘,但……他们却让她喝了相反的东西?
「因为你喝得太快了嘛,我来不及说我忘了把忘尽情爱恩仇那碗汤摆出来。」孟婆无奈地刮着脸颊,「你也看到了,来这儿的人都不想喝忘尽情爱汤,所以我才会准备了另一种永志不忘汤来成全他们。我哪知道你不像他们都不肯忘,反而还……」
小小吶然无言,她盼了一世,只盼能够在经由轮回的辗转后获得一个新的人生,谁知道居然会在这一刻出了这种始料未及的状况。那已经滑下她喉际的酸凉汤汁,就像是人间的情爱,一旦入了肺腑,就再也出不来了,逼迫她必须将它存留在腹里,不容得她轻易将它遗忘。
「姑娘,我忘了说这种汤……还有个别名。」孟婆盯着她惨白的面容,对她吐出另一个更不好的消息。
「什么别名?」小小茫然地问,不知还有什么事能比现在更惨的了。
「回首来时路。」
小小的心弦猛地绷紧,「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别名?」
孟婆取出装盛着恋栈红尘汤的汤钵,以木杓轻拌着澄澄滟滟的汤水,只见汤水上头鲜红嫩橙的颜色慢慢地旋转,荡成一圈又一圈的漩涡,最后缓缓地沉淀至钵底,呈现出最纯粹如胚胎般的色泽。
益婆伸手指着那些正沉淀到汤底的色泽,「因为喝了这种汤后,就会像它一般,无论经过了多少纷扰,最后仍会出现它原有的模样,因此在来世时,即使你已遗忘了前世所有的一切,但总有天你会再度想起上辈子最难忘的情爱。」
「我的天……」小小掩着唇,颗颗泪珠溢出眼眶,落地有声。
孟婆沉沉地叹了口气,「不想喝汤的人一大箩筐,任我这老婆子怎么劝也不肯喝,而不该喝的人,却又像你一样偏偏要喝。」
小小听了她的话猛地打起阵阵寒颤,那个曾经和她一样深陷在爱恨里打转的男人,他该不会……该不会……「在我之前,也有人喝了相同的汤吗?」她慌张地拉着孟婆的衣袖,急急地想要盖婆告诉她这只是她错误的猜测。
「嗯。」孟婆的眼眸间又写满了难挠的同情。
「谁?」
「你想忘掉的那个男人。」孟婆憾然垂首,紧接着她的肩希望她能够接受打击,「他凑巧也和你一样喝了恋栈红尘。」上一个在她来不及阻止下喝下恋栈红尘的男人,就是藏在这个女人心底最深处的恋人。
小小更是惶恐地求证,「他……去投胎了吗?」
「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了。我想你投股后应该会遇见他。」孟婆说着说着便在心底算出这两名男女的未来,「莫约在下一世,你们还是会有个与前世差不多的未来……或许,前世会在你们身上再轮回一遍也说不定。」
小小的一颗心铛啷坠落至谷底,不甘又感伤的氛围接管了她所有的情绪,她只知道,她前世所逃不开的,此刻非但不能得到救赎解脱,反而可能还要再经历一回。为什么?她前世与人无争、顺命知命,她不该遭此下场呀,为什么上天要这么待她?
「我不要投胎……」小小吸着泪摇首,「我不要往事再重演一次……」
倘若连老天都不愿怜措她,那么她总要为自己争取。即使不能再回到人间红尘,不能为自己挑捡一个可以畅爱的未来,那么她总可以安安分分地待在黄泉地底,静静在此了残来世。那个折腾了她一生的老天爷,不会连她这一个小小的心愿都不成全吧?
差役粗暴的吼声洪亮地在她身后响起,「苗小小何在?」
丝丝惊慌霎时滑过她的心房,令她身躯一震。她怯怯地回首,一双水盈的眼眸迎上了两名身材魁梧的壮汉。
孟婆轻拍着她的肩头,「他们来接你了。」
「他们想做什么?」小小忍不住揪紧孟婆的衣衫,一种本能的恐惧让她不敢移动分毫。
「你的时辰到了,该跟他们去投胎了。」孟婆拉开她的手,轻声在她的耳边说着。
「我不要……」她流泪摇首,「不要如此待我……」
「你该回返红尘了。」孟婆深深长叹,两手在她的身后轻推,将她推给准备带她前去来世的差役。
小小在差役的手里挣扎着,「我不去!不要拉我……」
「你就去吧。」孟婆含笑向她叮咛,「别怕,人世是不可能完完全全照章重演的,也许上天就是要弥补你的遗憾,所以才刻意要你再来一回。
这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记得别再像上次一样。」
「孟婆……」小小想回首求援,却被强架着前往来世的甬道前。聆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愈来愈明灿的光芒也令她渐渐睁不开眼。
「去吧。」
「不要啊……」小小的声音渐渐消失在前往来世的光亮角道里。
孟婆在小小远去后,从抽里掏出了一本由牡丹花染印的诗册,在翻阅了几页之后,她嘴边缓缓逸出一抹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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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色方透微亮,草木犹沉醉在晨雾里尚未醒来,一颗晶莹的露珠,悄悄滑曳过翠绿的芭蕉叶,在叶尖处凝聚成浑圆的滴露,清脆地滴落在下方的叶片上,晨露飞纵四散的声音,但极了心版上熟悉的回响声。
自晨露中醒来的苗小小,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神智不太能集中地听着窗帘外的阵阵滴露声,迷离的梦境依稀在她的脑海里徘徊。
有些东西,就像一片片未拼凑完全的碎块,在她的梦里聚拢了起来,但又在后头散开来了,离离合合的,让她怎么也理不请她到底梦见了什么,混饨不明的纠扰着她的心头,同时也让她满怀惆怅。
那种每每在梦醒时就自她脑海里抽离的东西,好象是一种遥远的回忆,遥远得她不知那是从何而来的。每次,她都只记得在梦里她似是被人强拉着前往一处光亮的地方,而后她就梦醒了。这么多年来,她一直不知那种令人想要仔细梦清,但又深恐梦清了后将会令她不安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总觉得,她好象遗忘了一项很重要的东西。但她不明白,为何每当她做了这种梦时,她会觉得那么地熟悉,同时也那么地神伤。
小小闭着眼眸,试着想起方才做了什么样的梦,窗外早起的黄莺,啼唱嘹亮的瞅瞅鸣声却打散了她对梦境残留的感觉。
她叹口气转看外头已然明亮的天色,意兴阑珊地起身,盥洗完毕后穿上一袭钟爱的丝罗儒裙,坐在妆台前整顺她那一头云蓬似的长发后便取来了搁放在门前的花篮,准备趁着曙色苍茫,人们尚未醒起的时分,赶赴位于城郊的花坊采撷今晨第一朵盛开的花朵。
步出回院、转过庭廊,小小拎着花篮跨出大门,未走几步,种种纷杂的气味便扑鼻而来,令她皱眉地抬首看向身后这座雕梁画栋宛如宫廷的九萼斋。
苏州第一红访九萼斋,每日清晨的此刻,狂欢达旦的莺莺燕燕、满楼红袖,正在楼门前依依挽送与她们缠绵了一整晚还流连不忍离去的寻芳客们,而楼外的小厮们,也正搀扶着酒醉醺醺的醉客出门搭车,一时之间,清晨凉适的空气里,泛漫着浓浓的脂粉花香味以及冲天不散的浓重酒气。
甫送走一夜恩客的九萼斋花牌知情,厚厚的胭脂还残留在脸上,呵欠连天地走回大门前,正巧遇上了刚要出门的小小。
「小小,你今天这么早就要去花坊了?」知情揉着困睡的眼,很羡慕小小能够在这清晨时那么地有精神。
「嗯。」小小朝她点点头,很同情地看着她眼眶底下连胭脂也遮盖不了的黑影。
知情慷懒地伸着腰,「既然如此,可不可以麻烦你顺道为我采些我最爱的状元红来?」
「我也要,我要天香一品。」知情才说完,另一个花牌晓意也忙不迭地凑到小小的面前。
「我今天要插九蕊珍珠……」更多送完恩客的花牌们纷纷要求。
身为九萼斋的当家头牌,人称花冠姑娘的凝若笑,在众女围着小小东一声西一句的要求时,忍不住走出来将小小推至自己的身后,以杜绝她们尖锐的视线和她们的贪心。
凝若笑两手叉着腰,不客气地睨着她们,「你们别老是缠着小小要她帮你们采花,她又不是你们的丫鬟,根本就没有必要帮你们做这些事。她都已经来这里这么久了,到现在你们还是搞不清楚这一点是不是?」
「我们……」
小小拍着凝若笑的肩,「没关系的,反正也只是顺手,帮她们带一点牡丹回来无妨的。」
「是很顺手没错,但花资谁要付?又是你帮她们代垫吗?」凝若笑更瞇细了狭长的凤眼,眼光转到那些老是捡便宜的女人身上。
「没关系的。」小小不在意地耸耸肩,反手轻推着她,「日头都出来了,你也早点回搂休息吧。」
凝若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自袖中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银袋硬塞至小小的手里,「这些你拿去,就当我为我这些爱占便宜的姊妹们付的。」
小小忙摇着头,「我不能收你的——」
「你放心,这不是我的卖笑钱,这是我卖了某东西所赚的外快,你大可安心拿去用。」凝若笑打断她的话,如她别有深意地眨眨眼,伸手催促着她;「好啦,不要在这里跟我推来推去的,快点收下也好快点去办你的事。」
小小含笑朝她颔首,而凝若笑在与她挥手送别后,又转身瞪了那些花牌一眼,带着她们一块儿回到楼里头补眠,以准备另一回通宵达旦所需的体力。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银袋,小小漫不经心地走在处处垂杨的石板坡道上。此时清晨的初阳已爬上山头,远处近处的薄雾也渐渐消散,徐徐清风迎面吹来,带来了一阵阵沁人心脾的香气。
垂杨小道底城郊的花坊,一年四季遍植着各色花朵,属于盛夏的莲荷已在春天时分提前盛开,使得沿路夹道的两旁水泽,浮现了朵朵色彩缤纷的水中花,有些孤然在水中傲立,有些则是并蒂盛放,悠然在流动的水波里摆荡,而在小道的尽头处,则有一丛丛即使是到了春末仍不肯凋零的牡丹……披星戴月,连赶了数天路程的宫上邪,自从昨晚赶至了苏州后,累积在他体内的疲惫,让他累得连去找间投宿的客栈的时间都没有,而他夜半里也懒得去分辨身在何处,只凭着灵敏的嗅觉来到了牡丹丛畔,就随意地在花丛间躺下,拥抱着漫天的馨香入眠。
悠然迷离的梦境伴随着牡丹恣放的香气而来,深深地潜过他的梦夜,缓缓地浸侵他的神魂。在他的梦中,有位怎么也看不清的女子,二十年如一日地,在花丛间柔柔咏唱着歌谣。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那轻似柔风、韵似天籁的歌声令他舍不得离开梦境,只想再听清楚一点,再靠近她一些,好看清楚她的模样。而正当他想循声接近时,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却将他的梦境惊醒,凄美的梦境瞬时化为片片四散飘零。
不得不醒来的宫上邪,不悦地在花丛间坐起,一双剑眉紧紧地蹙着,对于这个打散他美梦的人忍不住有些恼人。
他抹抹脸,一骨碌地跃起,在拂去一身的花瓣时,他的眼里走进了一名姿容更胜花朵的女子,令他怔怔地定立在原地,无所设防的心急急地在他的胸口问跳动着。
在他所站的不远处,有名手挽竹篮的女子,正哼唱着歌谣在花丛间悠走。她那小小的脸蛋上,有着细雪般的色泽,粉颊边漾着两朵芙蓉似的粉彩,而在她烟黛的眉下,则有着一双澄澈明亮的大眼,像是泓潭地闪耀着光彩。清亮的心弦,那张可以炫惑神智的面容,让他缓缓地将他的梦境重叠至她的身上。
当与他梦境里相同的歌谣飘进耳底时,有那么一刻,宫上邪真以为他的梦中人自他的梦里头走出来了。但她是那么地真实,他可以清楚地看见她在初阳下窈窕美丽的情影,他可以仔细地看清她那张令他无法移开目光的容颜。
也不知是打哪来的强风,募地自四面八方吹来,漫天花雨席卷了天际,宫上邪一瞬也不瞬地看着眼前的女子抬起皓腕,取下沾在她黑缎般长发上的花瓣,霎时,大地万物彷佛都不复在他的眼中存在,有的只是眼前这缤纷的美景,以及眼前这名拈花而笑的亭亭女子。
有些不能解释的情绪,自他心底的最深处悄悄流窜而过,有些无法辨识的声音,轰隆隆地在他的脑际回响着。她的笑意,隐隐约约地勾撩起某种最深刻的想恋,一种他从来不知晓的悸动在心头翻涌着,令他讶然莫名。
小小仁立在风中,对如雪絮乱飞的落花怔忡出神之时,忽然觉得有一道视线投射至她的身上,彷佛灼烧着她的身体;她轻巧地在花丛间回身,一转眼,便看到了一双瞅着她不放的深沉眼眸,一双炯亮似星的眸子。
这里有人?原以为不会有人像她一样那么早就来花坊购花的小小,在他的视线下,两朵红晕消生生地扑上粉额。这个人,会不会是听到了她的歌声了?而她在花丛间沉醉的模样,他也全都瞧见了?小小愈想愈觉得脸上热热烫烫的,手棒着来了满怀的牡丹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他的双眼犹如一张深网,漫天盖地的撒了下来,网罗了她的心神、她的知觉。眼前的这个男人,不似她常在九等斋里见到的富家公子或是纨垮子弟们那般地文弱和儒文,他的身上有种截然不同的气息,那张狂放不羁的脸庞,脸上的线条彷佛是一刀一刀雕出来的,浓密的眉、炯亮的眼,直勾勾的眸光像在勾诱她似地,直吸引着她的视线。
天地万物彷佛都在此刻停摆,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香味,静静回旋在他们两人之间,她听见自己轰隆隆的心跳声。
官上邪凝敛着胸口的气息,生怕只是轻轻的吹吐气息就会让眼前的人儿消失。她的茬弱、她的风情令他心摇神荡,让他觉得似是在哪儿见过她,在那个很遥远、很遥远的过去、在那个他从不知道的过去里,似乎有着她的存在。
看守花坊的园丁,安坐在花垄间翻看一本由花汁染造而成的诗册,见他们两人一径地枯站在花丛间凝望许久,忍不住出声咳了咳,中止了他们的俩俩相视。
小小恍如大梦初醒似地回过神来,慌急地想离去时,宫上邪募地捉住她的手,令她讶然地回过头来,而自两人的掌心里,此时却传来阵阵的颤动,直抵彼此的心房,带来一波又一波的荡漾,也在她的心湖里勾荡起朵朵涟漪。
带来夏日气息的南风再度吹来,将园丁手中由牡丹花染印的诗册吹得不停翻动,当风势停止时,园丁低下头看着手中诗册被风款至的页面,只见上头端正地写着四个字——莫忘初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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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前。
宫上邪满心恼火地在屋内走来走去,但怎么也无法消化腹内那股被点燃的火气,他忍不住踢翻了桌椅,怒目横眉地对在一旁品茗的段凌波大吼。
「不管你怎么说,我说不去找虎翼玉就是不去!」不去,不去!为什么他要去接这种差事?
自从端午那回云掠空与风指柔,分别放上了风云两块玉,接下来知道自己得去找到下一块八卦玉后,宫上邪的心头就有着满坑满谷的不悦,同时也对身旁这个表面上是来劝服他乖乖听命办事,但实际上却是来监督他的段凌波有着更多的不满。
「倘若你不在中秋之前找到虎翼那块玉,我们的主子可是会捏碎你的心。你若是不想活的话,你可以不去找。」段凌波泰然地搁下茶碗,无视于他的躁怒。
宫上邪重重地拍着胸口,「与其像个人偶似的供战尧修差使,我还不如让他把我的心捏碎!」
「你从没想过你会连累我们?」段凌波淡淡地抬首看他,打算对这头吃软不吃硬的火爆狮子动之以情。
宫上邪有些错愕,「连累你们?」
「为达目的,战尧修从不择手段。」段凌波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要是没把事情办成,不要说你的性命难保,就连我、贞观还有掠空也都难逃他的毒手。」
「我是我,这与你们何干?为什么战尧修要把帐也算到你们的头上?」对战尧修的了解不及段凌波的官上邪,完全不了解他做不做这件事与他那些死党们有何关联。
段凌波指着宫上邪胸前,「因为我们都是拥有八卦玉的人,我们别无选择。」
宫上邪的情绪顿时沉定下来,心思错杂地拿出搁放在胸口,那块自小就佩戴在身上的蛇蟠玉。
「八卦玉若是少了一块,八阵图便无法拼凑而成,你想,战尧修会要一个不能用的八阵图吗?而他又会要我们这几个拥有八卦玉的人吗?不要忘了,他是个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男人。」段凌波边说边叹息,不敢想象要是他们没照战尧修的话把事办成的话,他们四个将落得什么下场。
宫上邪咬着牙沉沉地问:「他想以你们来威胁我?」
「他不只是想,他是绝对会。」段凌波朝他摇摇头,目光突地变得尖锐又可怕,「因此为了战尧修,你即使不想去也得去找。」
在段凌波那种翻脸不认人的警告眼神下,宫上邪不甘不愿地拉来一张凳子在他的身旁坐下。
「怎么找?天大地大,我根本不知道虎翼玉在哪。」如果那块玉真那么简单能找到就好了。人海茫茫,也没半点提示,他要怎么把那块人人抢翻天的玉给找出来?」
「它在苏州。」段凌波的脸色突地一变,又恢复了和气的脸色,唇边还挂着一抹诡异的笑意。
宫上邪讶异地扬眉,「苏州?」
「我这次会离京来此,就是因为战尧修要我来转告你虎翼玉藏在苏州。」段凌波笑呵呵地拍着他的脸颊,笑看他的一张股愈变愈难看。
宫上邪阴沉地揪紧他的衣领,「既然你知道,你何不顺道去把虎翼玉找出来?」
「那又不是我的差事。」段凌波赖皮地耸耸肩,「何况我听说贞观已经奉命离京准备出巡到苏州,我躲贞观都来不及了,我可不想去那边给他逮个正着,然后被他大卸八块。」
「你和贞观的私人恩怨我管不着,我只问你贞观不在京里当他的刑部首辅大臣,跑到苏州去做什么?」他才懒得理这两个家伙这阵子是在搞什么鬼,他只想知道那个在朝中忙得不可开交的贞观,除了会为了战尧修的命令出征,以及追杀段凌波之外,还有什么天大地大的事能够请动他。
「战尧修好象是叫贞观去办某件正经事……」段凌波轻刮着下颔,「对了,战尧修说你到苏州后得帮他收拾两个人。」
「谁?」
「司马相国的相府太保,铁骑和藏弓。」段凌波刻意看着他的眼眉,等着看他会有什么表情。
宫上邪露出一抹嘲弄的笑,「凭他们两个也想抢虎翼玉?」
段凌波也知道他绝对有办法料理铁骑和藏弓,「上回司马相国派四大待郎去抢云玉和凤玉,不但没得逞反而还被云掠空给废了。据我收到的消息,司马相国这回似乎是想再接再厉,准备派出相府太保来抢你的蛇蟠玉和那块虎翼玉,所以你若要完成战尧修的差事,最好是先摆平铁骑和藏弓。」
宫上邪低首看着佩挂在胸口的蛇蟠玉,这块玉,跟了他快二十年了,也因为这块玉,他效命战尧修也快二十年了。这些年来,只要战尧修的一声令下,他就得水里来火里去的为战尧修冲锋陷阵,只期能够完成战尧修交代的任务,而这些年来,因为战尧修与司马相国的敌对,他也不停的和司马相国的手下交锋。到底是为了什么,那两人的思怨要将他卷入?这二十年来,他所扮演的,就只是战尧修手中的一颗棋?
段凌波看他一径地陷入沉思,忍不住推推他,「上邪,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告诉我。」宫上邪满腔愤怒的音调显得很幽远,「要到什么时候,我们四个才能够脱离战尧修的控制?要到何时,我才能够自自在在的当一个自由人?」
段凌波的气息猛地一窒,忍不住偏过头去。「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因为……连我也不知道要到何时才能不再被战尧修握在掌心里。」
「但我看你这些年来似乎都很乐意听从他的差遣,被他握在掌心里,你不也还是过得很惬意?」宫上邪冷冷地跟着这个跟封贞观一样对战尧修忠贞不移的段凌波。
段凌波摊着两掌,「那是因为我太明白反抗战尧修会有什么下场。为了我自己,我情愿让他掌握着。」识时务者为俊杰,他情愿对自己好一点,乖乖听令总比折磨自己来得好。
宫上邪忿忿地握紧了拳,「但我并不愿。」
他不愿、不愿。不愿!他的心底有千百个不愿,他不愿原本像条蟠蛇可以自由来去四处倘佯的自己,被人捉至牢笼里不能再自由地来去,他更不愿他那仅存的半颗心,被战尧修握在手里,时而掐紧时而放松,让他一阵又一阵地熬受着痛楚,而他胸口所缺少的另外半颗心,至今他仍是不知道它在何处。
他和其它三个死党的心,都是由两块八卦玉组成的,早在二十年前遇上战尧修时,战尧修只分别留给了他们四人各一块八卦玉,却将其它四块八卦玉拿走。
拿走了那四块玉,就等于夺走了他们的另外半颗心,让他这些年来不停地找寻着那半颗被夺走的心。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倾尽了全力,来达成那个剥夺了他们人生的战尧修的指令。
段凌波拍着宫上邪的肩头再一次向他开导,「你就认了吧,何必老跟战尧修过不去?到头来受苦的还不是你自己?你何不就照着他的话去办?」
宫上邪将拳头握得更紧,紧咬着牙接受他得再一次听命于人的事实。
「即使你再不愿,只要你身上有着八卦玉,也由不得你。」段凌波无奈地叹口气,对这个总怀有反抗念头的死党几乎没辙。
宫上邪不甘地扯着颈间的蛇蟠玉,「为什么这块玉要在我的身上?为什么我生来就注定要为战尧修效命?」天底下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为何这世上总有那些早已注定的事情?
「我只能说……这是命。」段凌波别开脸,抬首望着远方。
宫上邪忽然转过头来,「你还记得二十年前战尧修对我们说的话吗?」他记得他第一次接下胸前的这块蛇蟠玉时,那个八卦玉的主人战尧修,彷佛在他的身上下了一道他永远也无法忘怀的咒语。
「记得。」段凌波微微苦笑,「他说过我们这些心都缺了一半的人,没有选择权。」
「为什么是我们?」
「我也不知道。」段凌波的眼中闪过一丝光芒,但又很快地掩去。
「别再想了,早点看开些,这样你也会比较好过。」
宫上邪放松了紧握的拳,双手捞起了段凌波为他准备好的行囊,深吸了口气,决心先将这些纠绕着他的心事摆在一边。他还有他不愿做的事得做。
「上邪。」段凌波在他往外走时突然叫住他。
宫上邪止住脚步,缓缓回头看向他。
段凌彼偏着头问:「你还常在梦里听见歌声吗?」
宫上邪征了怔,再次记起那个夜夜在他的梦里咏唱的女子,那个缥缈在梦境里无法碰触也无法接近的女子,是如何地夜夜在他的心头徘徊不去,是如何地让他满怀思慕。
「看清楚是谁唱的了吗?」段凌波仔细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很想知道那个躲在他梦里头的女人到底是谁。
宫上邪忍不住蹙拢一双剑眉,忍抑地低喃,「快二十年了,我还是不知道那个女人是谁。」
「你还是要继续寻找那个在你梦里唱歌的女子?」原来,他还是不知道。而经过了这么长久的岁月,难道他还是不肯放弃?
「我要找她。」旦誓不移的承诺自他的口中吐出,掷地有声。
段凌波挑高了眉峰,一抹无法察觉的笑意自他的唇畔悄悄逸出。
宫上邪握紧了双拳,「就算得再花二十年、三十年或是一辈子,我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