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冷风吹散了他手中的金发,飘过她的脸前,挠痒了她的鼻子,她赶紧转身,掩面打了个大喷嚏。
「菲菲?」
担忧的呼唤伴随着跑步声迎面而来,菲菲揉了揉冻红的鼻头,迷糊的抬脸看向来者。「安娜,你怎么会来这里?」
安娜惊恐地瞪着个头矮了她一大截的菲菲,「噢,天!你怎么会闯进这座废弃的墓园里?我听贝儿说,奥薇那群臭婆娘指使你送文件到这附近来,真是快把我急疯了!」
「我没事,谢谢你特地赶来找我。」菲菲真摰地扬起娇憨的笑靥。
安娜气愤的喳呼道:「你绝对不会相信奥薇干了什么……」
「我知道。」菲菲无所谓的笑了笑。「舍监根本不住在这附近,是奥薇故意整我。」
「你怎么知道?」安娜惊异地问。
「没什么。」她摇摇头,没有说出被风雪卷走的那叠文件不过是一堆该送进碎纸机的废纸,反正那已经不重要了。
安娜也未再追问,纳闷地环顾荒凉的墓园。「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
「一个人?可是他……」菲菲蓦然转过身,怅然若失地愣望着斑驳的石台。
那本该是送葬时摆放献祭品的长型石台上,静立着一个伏特加酒瓶,披着人皮的美兽已消失了踪影。
菲菲下意识抚着耳朵,依稀尚能听见少年吟唱童谣的残音,如此抑郁又充满着讥弄,令人哀伤。
「菲菲,你看见什么了吗?」安娜抱臂哆嗦,不懂这样糟糕的天气里何以菲菲要擅闯废弃的墓园,滞留不归。「我的天啊!刚才树丛那里好像有影子飞过!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菲菲!你有听见我说话吗?」
菲菲迟疑了许久才缓慢地点头,收回怅惘的视线,看向少年方才指引的方向。「朝那里直直走到底,就可以走到出口。」
安娜拽过有些迟钝的人儿往树下的小径快步行去,嘴里不停叨念着,对于菲菲异于常人的好奇心已见怪不怪,天晓得哪里有古世纪怪兽的遗迹,肯定就有菲菲的踪影。
菲菲回眸瞥过让风吹落石台的酒瓶,忽尔忆及什么似的探向颈前的围巾,然而那里已空无一物。
她惊诧的垂下双眸,亲眼确认颈子充满了凉意,御寒的围巾已消失无踪。
茫茫风雪里,彷佛仍盘旋着那首诡异又凄美的异国童谣,少年优雅的影像,成了一幕妖异的翦影,深深镌刻在她的脑海里。
自那夜起,少年苍雪般美丽的侧颜便沉淀于菲菲的心中,时时沿着思绪的脉络,拨动她迟钝的情感神经,有一小块深刻的记忆掉落在那一夜,遗失在少年戏弄的那一吻里,宛若对她下达了魔咒,让她深受禁锢。
铲雪车轰隆隆驶过街尾,巨轮前进之间,飞溅起一道道污黑的泥渍,遍洒在凝结薄霜的青石板地面,冬雪融成暖暖的春意,飞绕在遍是香颂的浪漫花都。
一群留学生从地铁九号线的Marche早市嬉闹返归,抱着准备在交流餐会大显身手的新鲜食材惬意地闲晃,落后在人潮后方的一道娇小身影,怀里拥着数十捆毛线球与几码布匹,犹如冬眠初醒的小动物,不时揉着眼睛。
菲菲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小心翼翼地跨过几个水洼,努力维持身体平衡,但仍时而摇摇欲坠,犹如一颗软软的绵球。
「菲菲,你怎么还在睡啊?」
一只巨掌冷不防拍上肩头,她吓得一呆,连忙回神,看见来自比利时,身型高大的乔依学姊像头猩猩般撞了过来。
「噢,抱歉。」菲菲企图甩开困极了的模糊意识,努力提振精神。
「菲菲昨晚又熬夜赶设计图了,纺织工会的设计大赛提前在期中举行初选,她得在下周末之前画出整个系列的概念设计图。」
听完安娜的注解,乔伊顺口喔了一声。
「难怪昨天晚上我听见奥薇和她的女侍们讨论着,该怎么讨好助教,才能让教授亲函推荐。」
菲菲摇头晃脑,不予置评。「纺织工会是公开甄选,不接受信函推荐。」
「是吗?那去年的校内设计赛,为什么奥薇又榜上有名?」
「因为她那个专搞婚外情的国会议员老爸搞上了评审团?」走在前方的加拿大籍留学生懒洋洋的反问。
此话一出,果不其然,众人的笑声纷纷扬起。
「奥薇那个婊子成天只会搞排场、玩男人,几时用过她的猪脑袋设计东西了?要不是仗恃着她老爸的势力,依她的前科累累,早被开除学籍。」安娜不屑地哼了声道。
「前科累累?你这是意有所指喔?」同属设计学院的众人迅速靠了过来,竖起双耳捕风捉影。
安娜撇嘴鄙夷地道:「奥薇已经不止一次『过度参考』别人的作品。」
闻言,众人哄然耻笑。
身为各领域的创作、设计者,人人皆知所谓的「过度参考」可分为广义与狭义两个角度解读;广义而言是灵感撷取,狭义来说是切割剽窃。
当然,究竟该选择广义抑或是狭义来论断,端看定义者的主观审判,至于擅长游走模糊地带,钻缝藏拙的参考高手多如细菌,俯仰皆是。
看似华丽迷幻的设计世界,实则暗藏刀光剑影、你攻我防的尔虞我诈,灵感看似珍贵,最后攀上高峰摘下荣耀之冠的依然是才华过人者,但运气是一路护佐的无形武将,如果缺少了它,纵然天分再高,依旧只能暗自饮泣。
分别来自异乡,同属一流艺术学院高材生的同层寝室的室友们,开始叽叽喳喳的讨论起他人的「前科」,气氛热烈,人人争相发言。
菲菲悄然退了一大步,扯弄着缠绕过紧的兔毛围巾,飘飞的毛屑令她喷嚏连连。她努力仰高圆润的脸蛋,犹带睡意的迷蒙双眼随意张望着美丽的街景。
待大伙儿将台面上下、学院内外所有曾经闹过丑闻风波的家伙逐一调侃过后,接着左右梭巡,这才在街头转角处,由犹太裔所开的小型跳蚤店铺,找着娇小的东方身影。
菲菲正趴在落地的玻璃帷幕上,浏览店里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切分成十六个正方形的木格柜,上头摆放许多陶瓷八音盒,精灵、天使、女神以及各种神话之兽,或站或坐,随着齿轮拨转而旋舞。
熟悉的朴拙旋律,从玻璃帷幕关不住的一道小缝隙传来,叮叮当当,宛若水晶敲撞,鸣奏着悦耳的音乐。
菲菲随着旋律顺口哼了片刻,忽然顿悟了什么。咦,这不是那首童谣吗?
蓦地,大片的玻璃帷幕倒映出对街一道醒目的身影,勾起她脑中一幕幕模糊的记忆。
呆愣而缓慢地转过身,她看见了那晚雪夜里跋扈率性的绝美脸庞。
那头长及肩膀的璀璨金发和雪白的肌肤,充满模糊了性别界线的特殊美丽,红润的薄唇斜衔着一支菸,双手分插在黑色麂皮长裤的口袋里,上身套着安哥拉羊毛裁成的短版大衣,展现出慵懒的法式时尚,至于他肩上披绕的那条红围巾……
「看,是纳粹小子。」乔伊吹了声饱含戏谑意味的口哨,勾勾指头示意姊妹们靠过来一块儿欣赏极致的艺术。
「噢,天啊,真的是他耶!」
「想不到这种时间会在这里看见这家伙。」异国姊妹淘之间此起彼落的诧异声调中,甚至夹杂着几许冷眼目睹耸动新闻的幸灾乐祸。
「请问……」状况外的娇小东方女孩迷糊地开口问:「什么是纳粹小子?」
「菲菲,张大你那双未来设计师雪亮的眼睛好好看清楚,对街那位正停在报摊前,拿起一份八卦报的金发少年啊……」
「乔伊,你废话真多耶!」作风大胆率性的巴西辣妹乌琪索性搭上菲菲的肩头,指向前方那醒目的颀影,像恐吓无知孩童似的邪气地笑道:「菲菲啊,那位叫作夏尔的金发小子可是名扬巴黎的高级男妓,同时也是我们艺术学院最耀眼的纳粹小子。」
「纳粹小子?」
「是呀,你瞧瞧他那头金发还有蓝色眼珠,那可是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国时最钟爱的亚利安人种,白肤金发蓝眼,堪称最优秀的基因。」
「可是……」菲菲的疑惑化为低声嗫嚅,在异国姊妹淘的喧哗戏语间彻底灭顶,成了泡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