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咦?且慢。」旺福出声。
「你喊我?」辛芙儿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
旺福皮笑肉不笑的拱手颔首,「辛姑娘,小的心里憋不住话,有件喜事一定要知会你才行。」
「喜事?什么样的喜事?说来听听。」她竖起双耳,愿闻其详。常言道,一喜破九灾,近来衰事连连,沾沾喜气也好。
「是这样的,近来我家少爷终于开窍,不仅会陪着我家大人上朝,共同分担繁重朝务,而且放眼京师,哪个人能与我家少爷相比?不出几日,他便在京里掀起了一阵骚浪……啊,不是,是风浪才对。」
「所以呢?」辛芙儿微挑秀眉,向来爽快直言的旺福说话开始兜圈子,肯定另有他意。
「你也知道,往昔若不是少爷身子骨太差,想当辜家媳妇的人早就挤破辜家大院,如今少爷身体康泰,又是辜家唯一的血脉……」
「旺总管,你有话就直说吧!绕得我的头都晕了。」她捶腿捏手,没兴致再听他褒来褒去,都能拿来煲一锅马屁粥了。
「二王爷、四王爷、八王爷底下未出阁的几位郡主,还有皇帝爷最疼爱的静乐公主,今夜齐聚一堂,表面上是帮少爷庆贺,暗地里嘛……你明白的,就那回事,少爷正值成家之岁,大人又是当朝宰相,如能与皇亲国戚结成亲家……」
「得了,我不是三岁稚童,也没卡到阴,言尽于此就够了。」
「怎么?耳朵不舒服?」旺福笑得既尖酸又刻薄。
辛芙儿冷冷的瞪着他,半晌,出其不意的绽放灿烂的笑容,拱手祝贺,「太好了,我正愁辜公子打个盹之后又跑来黏我,他能想开,那是再好不过,省得我一番苦口婆心都白费了。恭喜、恭喜,如果订下亲事,一定要留我贺喜,共襄盛事。」她一定送上三大叠黄纸当作礼金,哼。
她愉悦的哼着小曲,行色散漫的踱入后花园,没有半点颓丧。
旺福错愕不已,他看人的眼光一向极准,头一回估算错误,还以为小道姑听见这番话,心底不免酸溜溜,结果非但不愠不火,反倒是落得一派轻松,啧啧,真是奇了。
蓦地想起厨子还在等着他去试宴席菜色,他甩甩头,迈开大步往反方向走去,经过川堂转弯处时,毫无防备的一头撞上暗赭色身影。
「哎哟!我的老天爷啊!是哪棵长歪的杂树丛挡在这儿碍事?啊……」旺福当下脸色大变,平日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的吹捧口才消失不见了,只敢低声咕哝,「我是说,多么挺拔的一棵树立在这儿……多美的风景呀……」
辜灵誉斜靠在朱色凤柱闸栏边缘,未束冠的黑发披散身后,御织署亲自量身订制的紫红色朝服穿出不久前羸弱、现今趋于英挺的高大体魄,细致的精工不仅在于织染方面,缘角全滚上一圈淡金丝线,黑色锦带上绣有巴掌大的白牡丹与一小串玲珑小禾穗,那是辜家权倾一世的象征。
裁缝师透过贴身仆从,知悉辜家少爷喜爱后裾曳地,紫袍下摆特地多裁数尺,末端同样绣了朵小牡丹,每当行走时,那便是紫衫翩翩,幻影若仙,尤其是仰高下颔,以睥睨之姿徐徐踱步,真是万般撩人。
教旺福震慑住的缘由并非眼前男子的站姿慵懒撩人,而是因为他眯眼抿唇、机关算尽的阴森模样,一反平日开口闭口谈风花论雪月的闲适暇逸。
辜灵誉冷冷的横了旺福一眼,瞳黑眼白,透彻如珠玉,本该是赏心悦目的,这一眼却教人浑身发寒。
「少……少爷?」旺福双膝发软。人谓虎父无犬子,辜少沉痾一除,褪去昔日的单薄软弱,换上睿智狡诈的面貌,狠样不比安穗公差,倒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趋势。
辜灵誉垂眼瞟着绕过宅侧的人工凿池,盯住一只红尾锦鲤漫漫追逐,忽然开口,「是谁让你去向辛姑娘碎嘴的?」
「禀……少爷,没人让小的这样做……是小的自己多嘴。」用力吞咽口水,旺福差点噎到。
鲤鱼钻入荷叶下方,穿梭自如。
辜灵誉看似无心赏玩,炯炯目光从头至尾盯牢的都是那只红尾锦鲤,隔了半晌才说:「你做得很好,下回记得多说几句,说到她摀耳不听,才能停止。」
「啊?」旺福惊呼一声。现下是在演哪一出剧?莫非少爷根本对小道姑尚有余情未了?
「今晚给辛姑娘准备了什么酒菜?」
「就和往常一样,有醉鹅半只、鲜汁肥鱼、莲子紫米粥、枣泥炸酥虾……」
「全部撤下,杂菜淋碎肉一盘,半碗糙米饭。」
「啊?」
「照我吩咐的做。」
「少爷,这样做恐怕有失厚道……」旺福抹掉冷汗。
想暗着撵人也不是这么个撵法吧?
蓦然,刺骨的寒冷眼神射了过来,他不敢再多做置喙,欠身颔首,飞也似的奔向厨房发落。
锦鲤跃过水面,点跳一圈圈涟漪,慵懒紧随的目光徐徐飘开,落在方才旺福与辛芙儿谈话的绿荫小径,辜灵誉逆于光影交错之下的脸庞阴晦难测,嘴角若有似无的牵动。
看来这回不下猛药是不行了。
辛芙儿举起银箸,夹起一条比发丝还要细的笋干,不禁要赞叹厨子的精工,刚摘下不久的野蔬用热水汆烫之后,淋上切得细碎的肉屑,再配上一碗热烟冉冉的什锦糙米饭。
啊!真是人间……恶劣极品之最!
「这是什么鬼东西?」双掌分托案缘,做好随时翻桌的打算,她翻眼瞪向负责送膳的小婢,神情比中元节得不到一顿温饱的无主饿魂还要狰狞。
小婢瑟缩了下,唯唯诺诺的说:「是……是晚膳。」
「我当然知道这是晚膳!」娟秀容貌瞬间变为青面獠牙,桌案滑现十道爪痕。「敢情辜家上下是闹饥荒,还是闹鼠疫了?居然拿这样小鼻子、小眼睛的寒酸菜色来敷衍我?!」
「辛姑娘,请息怒,小的只是按照吩咐行事,什么都不知情。」小婢拚命赔不是。
「好,那你去叫旺总管进来,我倒要问问看,他是存什么心?」
小婢福身领命,迅速退下。
不一会儿,她行色仓皇的回到辛芙儿的面前。
「辛姑娘,今晚府里有大宴,总管抽不开身,要我来向你传报,姑娘的晚膳是经少爷授意,特地请厨子另外准备,总管还说……」
「说什么?」辛芙儿横眉竖目,彷佛厉鬼现形。
「总管说,少爷是怕姑娘这些日子以来吃不惯府里的伙食,担心吃多了大鱼大肉,有碍姑娘的修练,所以特地下令要总管帮忙张罗……」借口烂得连傻傻笨笨的小婢都说不下去。
辛芙儿眯眼,咬牙切齿,「辜、灵、誉。」
桌案上的爪痕陡地加深,正所谓冤有头,债有主,索命也得找对人,弄了半天,原来凸肚短命的家伙是他。
「辛姑娘,你……你上哪儿?」眼看青面厉鬼飞奔出漱玉阁,小婢揪起裙摆,紧追在后。
前后追逐半晌,辛芙儿蓦然顿足,转身喝问,「说,那只该死的臭狐狸在哪里?」只可惜当下无法亲自削根桃木剑,狠狠的戳死他。
「狐狸?」小婢一头雾水。
「就是那该死的辜灵誉!」
「少爷在明月楼……啊,不行,现下不能过去……辛姑娘,留步啊!」
风吹拂时,珠帘叮叮咚咚,明月当头照,轻纱朦胧,映上人影,融融春意在楼内酒席中流动,平日宫廷内方可窥见的明争暗斗,原汁原味的搬到明月楼开演。
从前众家淑媛对这个辜灵誉只停留在镇日病恹恹、卧榻不起的印象,纵然他亲爹可是当朝皇上跟前的唯一红人,官阶位居二品的大宰相,如能订下秦晋之好,对家运兴盛绝对是有益无损,只可惜没人会傻到挑一个随时都有可能葛屁的药罐子订下白首盟约,说不准洞房花烛夜过后便得守一辈子活寡,如此风险实在冒不得。
情势迭变,昔今大不同。
当辜灵誉身披紫衫,活跳跳的步进宫廷时,翩翩仪态不仅令人绝倒,曾探望过病情的王公大臣更惊诧于他有别于以往的木讷寡言,不复病痛缠身时软弱无能的模样,说起话来铿锵有力,神姿焕发,进退有据,言笑自负,颇有乃父之风。
一时之间,无人不拜服在辜灵誉的风采之下,盛况空前。
他不单是朝廷炙手可热的宠儿,在坊间更成了云英未嫁的姑娘家觅婿榜单之首,其他公子哥恨不能变成辜灵誉,只消一记眼色,便能掳获众女子的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