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你疯了吗?」父女一个样,辛芙儿学他拍桌蹬椅脚,大气一抽,险些扑熄烛火,有一刹那,辛老爹的脸差点糊掉。
「欸,你别这么大口气,好不容易上来一趟,你应该不想我这么早下去吧!」辛殊低声抱怨。
「他骗了我们这么多年,害我一直以为他会回来帮我重振师门,傻傻的苦等,结果他却在崑仑山干尽伤天害理的事,更可笑的是,他居然是出自我们辛家的门徒,你这个做师父的难道不恼?」一向视黑茅如仇人的老爹居然劝她别和尹宸秋斗上,真是可笑,摆明了故意阻挠她讨回元神。
辛殊朝女儿翻个白眼,「恼是恼,可我不像你,为了某人彻底失去理智,你现在这模样根本不可能心平气和的寻求解决之道,简直是去送死……」
「就算会死,我也要斗。」
「瞧,你这样子根本无济于事,先冷静下来,等待时机……」
「等?!」辛芙儿瞪大双眸,「你要我等到什么时候?等到他把辜灵誉的元神纳为己有之后?等到他把我们白茅道术的声望都丢进粪坑洗臭之后?还是等到你女儿发苍苍、齿摇摇,成了孤僻老道姑之后?」
「酸酸,你真的喜欢上那只……」
「辜灵誉。」她堵住他的惊呼,紧蹙秀眉,严厉的指正,「你弄清楚了,之前他是狸猫没错,现在他是辜灵誉,不是狸,不是畜生……」
「畜生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辛殊不忘自清。
辛芙儿两眼朝上一翻,怒气顿时消失,「反正我不许你再那样称呼他。」
「随你想怎么喊,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不会帮你。」
「当真不帮?」
「不帮。」辛殊坚决的摇头。
「就算我跪下来求你,也不肯帮?」她长这么大,除了拜自己的老爹为师那次曾经跪过,记忆中,还真不曾跪求过老爹。
辛殊大笑三声,「省省力气,苦肉计对我没用。况且,地府有令,除了黑白无常因为拘魂之便,在合情合理的范畴里能插手阳间事,放眼整座地府,甚至是判官都不能擅管,何况是区区一个小鬼差。」
「谁不知道你根本是怕事,想闲着发凉,才故意挑鬼差来做,单凭你生前的威望,怎么可能……」
「欸,有些话还是别说破比较好。」辛殊打断她的唠叨,觑了眼窗外渐明的天色,眼色略沉。「天就快亮了,近来世道衰微,阴间也跟着不大安宁,臭小子来到京师之后,灵界气氛紧张,绝不能小看他的能耐。」
「所以你是铁了心不帮?」这句是从她牙缝中挤出来的,又硬又涩。
「老实告诉你,不是不帮,而是不能帮,辜灵誉的肉身未化一事,判官耿耿于怀,如果能乘此机会将一切导回原状,那又何尝不是……欸,好端端的,你哭什么?」
瞥见辛芙儿红肿未消的眼眶充盈湿雾,活了一辈子,死了这么久,还没见过女儿如此伤心的辛殊吓得跳脚。也幸好他早死了,否则以他的庞然吨位,这样一蹬,整座茅屋都要震垮了。
「有这么一个『死』没良心的老爹,能不难过吗?」辛芙儿恨恨的回道,搓抹湿透的脸颊。从老爹死后到现在,她还不曾这样请托过他,自己的女儿有难,当爹的居然打算见死不救,真是有违天理。
想到辜灵誉神智迷失,仅存一息的躺在辜家,她的整颗心像腌入梅子坛里,由内到外泛酸。
酸酸,酸酸……从他嘴里喊出来,一点也不觉得酸,反而是甜得腻齿,可他百喊不厌,终日绕在耳畔冲着她喊,酸酸,酸酸……
此际,她的心真的好酸、好酸哪!
「天是真的亮了,我得走了,你别哭啊!」白烛蓦地灭了一盏,辛殊腰腹以下忽成模糊雾影,焦急的大喊:「酸酸,你听我的话,千万不要贸然和臭小子对上,你敌不过他的……酸酸!」
辛芙儿负气的执袖擦泪,鼓起腮帮子,吹熄另外两盏衰微的火苗,登时,辛老爹一张错愕的老脸隐没于浓雾里,再不见形迹,隐约还能听闻老爹粗嗄的嘶喊,要她别冲动,末了全化成一团烟雾,破风散尽。
鸡啼破晓,熔金炫阳刺破云层,射穿大地,晒不去笼罩简陋茅屋的乌云。
辛芙儿呆坐流泪,愤恼的抓过白烛,用力折断,暗暗发誓,再也不见无情无义的辛老爹。
受够了那些阴间阳间不能越界混乱的规矩,判官犯的错,凭什么要她失去辜灵誉来弥补?凭什么?凭什么?!
没错,既然那些臭黑茅能不顾因果轮回,犯下悖逆天道的诸多祸事,取用一个已死之人的肉身又算得了什么?她不过是人间一个小道姑,又不是阴间鬼差,干嘛要替判官补过?对,她何必顾忌那么多?
管他阴阳戒律,管他天地伦理,去他的什么茅山道规,去他的人间不可乱!
她不管了,什么都不管了。
冷冷的拭去最后一滴泪,她双眸镇定的眺望窗外的艳阳,掐握掌心,直至十道鲜红指痕烙上掌肉,才逐一松放。
天若有情,亦当成全她的心。
恭奉太上祖师爷这么多个年头,她从没起过半点私心之欲,而今,为了一个执念,为了一个她想见的人,不得不举剑迎战。
辛芙儿俯身,拾起弯刀,掇起桃木,一片一片削去多余的部分,每下一刀,便刻上最重的执着。
她眯起湿了又干的双眸,桃木剑汲取了每一颗自额头滑至下颔坠落的汗珠,聚满她坚定不移的意念,终于成了一把生来带灵的桃木剑。
她举起桃木剑向皇天,咬破指头,在剑上写下血咒,发下毒誓。
「从今日此时起,我辛芙儿誓诛尹宸秋,否则此生必不安宁,辜灵誉一日不起,我一日不休,辜灵誉若死,我辛芙儿弃道不从,茅山白道就此而废,阴阳沦乱再不能平,我将逆天而行,下地府讨魂。」
毛雨丝丝,京师没入无边凄愁,哀悼之息弥漫,黄纸伴随号哭漫天飞落,雷在天边隐约蛰浮,无主孤魂齐聚在雕梁红瓦矗立最高的屋梁探首,窥看。
辜家,正在办丧事。
远在城外荒郊,魑魉精怪纷然而至,或飘或站或倒吊于树上作壁上观,灵界躁动引发阴间注目,黑白无常巡视过数回,处处可见鬼差踪影,他们伏于暗处监视,随时回报。
两道人影,一黑一灰,一阳一阴,相距百尺,各自画阵,肃杀之气锐不可当,道行较浅的小妖小鬼不敢多做停留,深怕一个不留神,便化为剑下魂。
「万法归宗一掌强,此身不是非凡身,化成无名无姓天子为正身,天不敢管,地不敢收,一步踏空中,二步踏云中,三步云中坐,四步影无踪。」尹宸秋持符诵咒,登时阴风怒啸,云海变色,靠得过近的妖精来不及闪避,一道被刮得老远。
辛芙儿伫立,持剑的手负于身后,面无表情,冷冷观望。
她已经一天一夜不曾合眼,双眼肿胀如核桃,却毫无困意,望向山脚之下荧荧灯火,离皇城最近的建筑物缀满白缎,惊痛了深深眯起的双眸。
「在开始之前,有些话我想问你。」尹宸秋的声音唤回了她缥缈的心神。
「什么话?」她冷淡的别开视线,故意不看他。
「如果……他没有变成人,只是一只狸,你可还会接受我?」在彻底决裂之前,他仍抱持最后一丝希望,尽管是微乎其微。
辛芙儿弯动嘴角,嘲弄的笑说:「你忘了老爹曾经教过我们一件事,这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因果。」
「所以你连如果都不肯给我。」这回,尹宸秋连冷笑都省了。
她充耳不闻,径自划开步伐,口中念诵,「青龙在天,兰蛇吞肚,日月非我形,阴阳自成质,乾坤造化中,六合皆归一。在天为雾露,在地为泉源。数尽阴阳尽,得之终不言。」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你输了,等于自诩为茅山正道的辛家从此除名,而我这个叛徒将会终结白茅道传人的传闻。」尹宸秋举剑,布阵。
「也容我提醒你一句,从我出师到现在,还真没输过,说不准你明天就得收拾包袱滚回崑仑山,重新来过。」辛芙儿不让他占嘴上便宜,刁钻的回嘲。
尹宸秋肆笑,「就算我输了,也不会归还那只畜生的元神。」
「放你一百个心,就算我输了,也要把他的元神抢回来。」负在身后的手握紧剑柄,辛芙儿磨咬贝齿,渗出些微血丝。
「好,你有本事,就来跟我拿。」笑声方歇,尹宸秋招来染瘟而死的极恶之鬼,须臾,数百张青面獠牙听从指令,铺天盖地的朝对面阵坛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