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苏州

「今天是七月三十,也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家家户户都会点烛烧香,并在河边放水灯,这已经算是同里镇的传统习俗……」

酉时时分,身材短小精悍的王朝奉一面捻着胡子,一面对身旁的高大男子说道:「大当家难得来一趟,不妨多住几天再走。」

由於徽商经营典当业不只遍及长江中下游一带的城镇,就连长江以北,徽州典当商的势力也相当大,而「邢家当铺」的踪迹甚至已经远达北京、山东和广东,也让大当家终年马不停蹄地奔波劳顿,还真担心他会累坏身子。

被称做「大当家」的男人不置可否,只见他年约二十五,有副高大粗犷的体格和身形,无论走在哪儿,都相当引人注目,算不上俊美的五官轮廓,顶多是方正有型,不过天庭饱满,再配上两条浓眉、嘴巴略大,却是厚薄适中,构成一张霸气十足的男性脸孔,只是那双徽黑般的眼瞳宛如罩上一层抑郁雾气,挥之不去,也绽放不出原本该有的湛湛光芒。

「……下回再说吧。」过了片刻,邢阜康才开了金口,嗓音低沈缓慢,简单扼要,却极有分量。

这个回答早在王朝奉的预料之中,该说大当家是天生劳碌命,总是一肩挑起所有事,整年在外头东奔西跑,让他们这些老伙计都不禁心疼。

就这样,两人一前一後走在这座四面环水的小镇上,即使太阳已经下山,天色也暗了,不过各家门前的地上都插着「地藏香」,甚至还以油渣等易燃物聚成一堆燃之,火光冲天,加上一盏又一盏的水灯,漂在河面上,由近至远,时分时合,闪闪烁烁,可比白天还要明亮。

而在此时,隔着一段距离,一名中年妇女脸色慌张地左右张望,似乎正在找人,直到瞥见站在河岸旁,脑後紮了一条长辫子,身上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子身影,也就是周家庶出的五姑娘,总算松了口气。

「就知道五姑娘又跑来这儿放水灯了……」她掏出绢帕拭着额上的汗。「这麽晚了,一个人待在外头,万一遇上坏人怎麽办?」

「放完水灯,自然就会回去,不会有事的,你不用担心。」韵娘偏首看了下奶娘,软糯轻柔地回道。

说着,她便将捧在手上的莲花水灯放在河面上,已经点上烛火的水灯顺利地漂浮,并没有翻倒,表示祈求的愿望能够实现。

「当年我不能为哥哥做些什麽,如今只希望地藏王菩萨保佑,让他在另一个世界过得好。」她语带悲伤地说。

奶娘眼眶倏地一红。「三少爷都已经死了七年,五姑娘又每年为他放水灯祈福,一定早就投胎转世去了。」

「就算哥哥已经投胎转世,也希望是投胎到一个好人家,有着关爱他的爹娘,别再当庶子了。」韵娘只要想起当年十岁的她,亲眼目睹孪生兄长被生得人高马大的十三岁嫡长兄打成重伤,最後不治身亡,就不禁悲从中来。

就因为他们兄妹是庶出,过世的生母原本只是大娘的丫鬟,後来成了爹的侍妾,虽然被允许生下孩子,但在府里的地位卑微,最後只能被当做是一场意外,无人敢帮他们撑腰,更别说替他们讨回公道。

闻言,奶娘眼泪几乎立刻掉下来。「说得也是。」

就在这时,泛舟上传来和尚的颂经声,随着河面上五光十色的水灯,河岸两旁的百姓也都纷纷合掌,除了寄托对逝者的缅怀和思念,也希望能够避邪、消灾,以及祛病。

「已经很晚了,快回去吧!」奶娘催促道。

主仆俩才走没几步,就被挡住去路。

「这不是表妹吗?」萧寅成摇着扇子,一派风流潇洒的姿态,可没想到今晚临时起意,决定到外头来晃晃,会在半路上遇到周家这位庶出的五姑娘。早在第一次见到她时,他便惊为天人,可惜无法接近半步,愈是得不到,就愈是心痒,他说什麽都要说服姑父和姑母答应,把这个庶出的女儿嫁给自己。

「谁是你表妹?」奶娘认出对方是太太的亲侄儿,这位萧家少爷跟五姑娘可没半点关系,虽然出身书香门第,却没有读书人该有的品性,听说还经常出入那些风花雪月的地方,风评很差。

萧寅成两眼色迷迷地盯着她身後的韵娘,比起自己的亲表妹,这个没有血缘的表妹,不只气质纤柔婉约、轻灵出尘,一举手、一投足,尽是江南女子的娇俏媚,令人不禁神魂颠倒。

「五姑娘,咱们走。」像是母鸡保护小鸡,奶娘拉着主子就要离开。

他又挡住她们的去路。「既然在这儿遇上,表示我跟表妹有缘,不如找个地方坐下来聊聊。」

韵娘躲在奶娘身後,好阻挡对方轻佻又带着色慾的目光。

双手插在腰上的奶娘朝他啐了一口。「让开!」

「你是什麽东西,凭什麽要本少爷让开。」萧寅成不想错过这麽好的机会,说什麽都要一亲芳泽,让这庶出的表妹非跟了自己不可。

这场骚动并不算太大,却正好引起欲打旁边经过的邢阜康和王朝奉的注意,脚步不由得停顿一下,目光也很自然地往他们看去。

「……我家五姑娘跟你没什麽好聊的!」奶娘斥喝。

王朝奉一眼就看出发生了何事,冷笑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附近放水灯的人这麽多,竟敢当街调戏起姑娘家来了。」

话才说着,就见那名登徒子把妇人推倒在地,伸手就要去抓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姑娘,实在看不下去了。

而邢阜康高大的身形也微微晃动一下,打算上前解围,虽然他向来不爱多管闲事,但若视而不见,可就枉读圣贤书。

就在这当口,出现了令两人意想不到的变化——

只听到「哇!」的一声,萧寅成的左手抓住鲜血直流的右手,神色痛苦跪倒在地,哀叫声不断。

韵娘见对方伸手过来,可不想被他那只脏手碰到,於是握住早一步抓在手中的银簪,毫不留情地朝他手背上刺下去,尽管伤了人,俏颜上却没有一丝惧意,因为她对天发过誓,绝不会任人欺负。

「咱们回去吧!」她弯身扶起奶娘,轻轻柔柔地启唇。

「周韵娘,等你嫁给我,看我怎麽折磨你。」萧寅成打定主意非把她弄到手不可,让她在自己身下哭泣求饶,否则这口气吞不下去。「定要你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等本少爷玩腻,再把你休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绷紧俏脸,心口也沈甸甸的,想到大娘一向看自己不顺眼,说不定真会说服爹,把自己许给萧寅成。

待萧寅成咒骂连连地离去,王朝奉才摇了摇头说:「这麽一个水灵灵的姑娘,要是嫁给那种败类,这辈子可就真的毁了,大当家说是不是?」

说着,他望向身边的高大男子,却见邢阜康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名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姑娘,想到不近女色的大当家有这种反应,这可是少有的事……难不成是动了凡心?这可是桩好事,他们这些老伙计早就等着喝这杯喜酒了。

「她是哪一户周姓人家的女儿?」邢阜康脱口问道。

原以为像她那般纤弱美丽的年轻女子,遇到登徒子意图轻薄,早就六神无主、惊慌失措,胆子若是再大一点,也顶多只会高声呼救;岂料她非但十分冷静,还有本事反击。除了美貌,就是这份少见的勇气令他眼睛一亮,内心深处某个地方也跟着出现明显的悸动。

王朝奉捻着胡子,沈吟一下。「小的也不太清楚,不过倒是认得身边那位妇人,她来过当铺好几回,说是帮她家姑娘典当身边几样东西,不过最後都是满当(典当期满)之後无力赎取而不得不转销,大当家昨日不是才看中一块地藏王菩萨像的苏绣,听说就是她家姑娘花了半年工夫绣出来的,因为需要用到银子,不得不把它拿出来典当。

「还记得她说到这儿就掉起眼泪,不停哭诉她家姑娘有多可怜,因为是庶出的女儿,从小就被正室虐待,不给例钱就算了,生病也不能请大夫,能活到今天是老天爷垂怜,不得已只好把身边值钱的东西拿出来典当。」

这番话让邢阜康想起他昨天见到那块苏绣,立刻就决定留下它,因为上头的地藏王菩萨像不只绣功细腻逼真,也感受到刺绣者是怀着无比虔敬的诚心才完成的,连自己都受到感动。

「要小的去查吗?」他主动问道,心想同里镇说大不大,只要知道是姓周的大户人家,并不难找。

邢阜康不禁怔了怔,在心里自我解嘲,查到又如何?这辈子根本没有娶妻生子的打算,更别说纳妾,知道那位姑娘是哪户人家的女儿,又能做什麽呢?

「我只是随口问问。」他状若无事地回道。

「是。」王朝奉在心里偷笑,想骗过自己这双老眼,大当家还嫌太嫩了。

想到大当家至今未娶,身边也没有一个女人照料,好不容易对个姑娘有意思,他定要想办法撮合,再说依他监别货物的老练眼力,那位穿着藕荷色袄裙的女子,不只外貌,还有从气势上来看,绝对是上等货,能够与大当家匹配,当下便决定明天一早就出门打听。

翌日中午

凡是当铺的外墙皆写了大大的「当」字,铺房盖得坚固高大,墙也特别高,一旦进入店内,什麽也看不到,只有一整排用石头组成,又高又宽的大柜台,冷冰冰的像一堵墙头,把来当号的人挡在外头,这间邢家当铺也不例外。

而当铺内部则有库房数间,专门收存各种物品,还要防鼠、防蛀和防潮,因此又称为「长生库」,可说是煞费苦心。

「大当家请用茶。」後生(亦即打杂)奉上茶水说道。

邢阜康一面检视库房内的古玩字画,一面等待马车准备妥当,便要离开同里镇了。「王朝奉呢?」一早到现在都没见到人影。

「呃,朝奉说有点急事要……要办……务必请大当家迟……迟些再走。」竟敢要大当家等人,让这个负责打杂的学徒说得胆颤心惊,就怕惹他不高兴。

急事?王朝奉算是邢家的老伙计,做事向来谨守分寸,既然说是急事,想必不假,邢阜康也就信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他说。

这位打杂的後生偷偷吁了口气,赶紧退出库房,与一名做小厮打扮、年约二十、长相秀气的年轻人擦肩而过。

「大当家,马已经喂好,随时可以出发。」金柱站在库房门口,嗓音恭谨宏亮地向里头的主子禀报。

邢阜康将字画收好。「什麽时辰了?」

「就快未时了。」金柱说。

他转身走出库房,来到外头的小厅,在几旁落坐,端起茶碗,啜了一口。「再等一会儿,若是王朝奉还不回来,咱们就走。」

金柱躬了下身。「是。」

话声方落,就见王朝奉频频用袖口擦汗,匆匆忙忙地回来了,见邢阜康还没离开,庆幸赶上了。「让大当家久等了。」

「你的急事都办好了?」邢阜康搁下茶碗问道。

王朝奉乾笑一声。「办好了!办好了!」

「那我该走了……」他作势起身,却被王朝奉给拦下来。

「小的去办的这件急事,跟大当家有关。」要是让大当家走了,自己岂不就白忙一场。

邢阜康挑起一道眉梢,疑惑地问:「跟我有关?这话怎麽说?」

「昨晚那位姓周的姑娘,虽然大当家说不必查了,可是小的总是挂念在心,因此自作主张,一大早就出门打听。」王朝奉观察他的表情说道。

邢阜康没想到是为了这个,理智告诉自己,根本不需要知道,可是又无法抗拒内心的渴望,话就从舌尖吐了出来。

「……可打听到什麽?」

听他这麽问,王朝奉在心中暗笑,他们这位大当家就是习惯把心事和烦恼藏在肚子里,幸好自己有先见之明,才没有错失良机。

「那位姓周的姑娘闺名韵娘,今年刚满十七,是『周记布庄』的五姑娘,不过由侍妾所出,生母早就过世,原本还有个孪生兄长,也在七年前发生意外死了,听说周家这位庶出的五姑娘个性文静柔婉,是个秀外慧中的女子……」王朝奉愈来愈觉得跟大当家极为相配。

文静柔婉?邢阜康有些不以为然,若照她昨晚的表现,这位姑娘肯定是外柔内刚,可不要被其外表骗了。

说着,王朝奉一脸愤慨地说:「小的还打听到周家太太的侄儿,三番两次到府里对她纠缠不清,还数度扬言要把她弄到手,大当家可知这位侄儿是谁?」

「是谁?」邢阜康脸色一凛,心底有股淡淡的不悦,这种不悦宛如自己的女人被人觊觎,意识到自己的心情,不禁烦躁起来。

「就是昨晚见到的那个登徒子,萧家在同里镇算是书香门第,听说他爹还曾中过举人,唯独这位萧家少爷无心於功名,就只会玩女人,根本是个纨?子弟……」王朝奉佯叹一声,不忘用眼角打量大当家阴沈的脸色,决定再推他一把。

「只要想到昨晚萧家少爷被刺伤之後,当街喊着要让她求生不能、求死不得,五姑娘要真的嫁过去,一定受尽折磨,生不如死,最後还被休了,唉,好好一个姑娘家,一生就这麽毁了,真同情她的遭遇……」他又连叹两声。「不过这种事谁也帮不上忙,就连大当家也一样。」

邢阜康瞥了他一眼,有些狐疑。「你在打什麽主意?」认识王朝奉多年,他可不像是那麽富有同情心的人。

「小的不敢,只是觉得周家这位五姑娘可怜,却又爱莫能助……唉!人老了,心也跟着变软,实在很难袖手旁观。」王朝奉心想似乎说得太过火,难怪大当家会起疑,不过就是看准他吃软不吃硬的性子才会这麽说的。

闻言,邢阜康抡紧搁在座椅把手上的掌心,就算真的有心帮她,又该用什麽名义,实在想不出来。

王朝奉故意催促。「时辰不早了,小的送大当家出去。」

真的就这麽走了吗?等下回再到同里镇,不知何年何月,说不定她已经属於另一个男人所有,邢阜康在心中天人交战。

他无法否认自己确实动了心,这是活了二十五年来头一遭,原以为可以克制爱慕的心情,但在得知对方有可能所嫁非人,甚至遭逢不幸命运之後,便无法冷眼旁观,当做不知情。

「大当家?」王朝奉按兵不动地问。

经过一段冗长的沈默,邢阜康终於吐出一句话。「去请个媒婆过来。」希望这个决定不会令自己後悔才好。

王朝奉不由得喜出望外。「是,小的这就去找。」

周府後罩房

「……五姑娘不好了!」奶奶行色匆匆地推门进房。

坐在绣架前的韵娘抬起螓首。「出了什麽事?」

奶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听来的坏消息。「听说萧家少爷……此刻正在太太那儿……当面跟她提亲……说要娶……五姑娘为妻……」

「大娘答应了吗?」她沈下俏颜问。

「这会儿还不知道……」奶娘真是又急又气。「该怎麽办才好?五姑娘昨晚又刺伤他,要是真的嫁过去,不知会怎麽折磨你。」

韵娘打从心底发冷。「我爹呢?」

「老爷还没回府,不过他一向就怕太太,岂敢说个不字……」她一边说、一边哭道:「五姑娘真是命苦,要是三少爷还活着,至少有个人可以依靠。」

「就算哥哥还活着,也帮不了我的。」韵娘涩涩一笑,庶出就是庶出,在这个家中是没有权力的。「现在只能先听听看爹怎麽说,咱们就是急也没用。奶娘,先坐下来喝口水吧。」

奶娘却是怎麽也坐不住。「不如……咱们逃吧!」

她怔了怔。「逃?」

「是啊、是啊。」奶娘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亲手带大的孩子嫁给那种不学无术的败类。「咱们想办法逃出同里镇,让老爷和太太都找不到。」

「我也想过,但是谈何容易。」韵娘也不想任凭摆布,可值钱的东西都典当光了,手头上也没多少银子,又能逃多远呢?「要是真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再来考虑这条路也不迟。」

那是最坏的打算。

当天稍晚,婢女来请韵娘到正房一趟,她知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待她来到有些心虚的父亲和摆高姿态的大娘面前,先跟他们福身见礼。「不知找女儿过来,有何吩咐?」

周老爷清了下嗓子,不太敢直视女儿的双眼。「呃……你的年纪已经不小,也该嫁人了,寅成又很喜欢你,爹想……想……」

「你爹的意思是想把你许配给寅成,虽然我并不赞成,可寅成就是死心眼,非要娶你不可。」萧氏哼笑一声,反正依侄儿喜新厌旧的个性,很快就会倦了,到时不是休离,就是冷落,那也是她的命。

韵娘定定地看着父亲。「爹真的要把女儿许配给萧家少爷?」

「呃……」周老爷犹豫地看向妻子。

「寅成那麽喜欢你,嫁给他有什麽不好?也不想想自己是什麽身分,有人肯娶你当正室,已经是你的福气了。」萧氏冷嘲热讽。

她柔柔地启唇。「是萧家少爷亲自来跟爹和大娘提的亲?」

萧氏有些不耐烦。「没错,寅成今天早上来跟我提的。」

「他手上的伤没事吧?」韵娘拐了个弯问。

「你怎麽知道他的手受伤了?」萧氏怔怔地问。「听他说是不小心被利器刺伤了,幸好没有伤到筋骨,否则可就麻烦了。」

「那是因为女儿昨晚出门,不巧在半路上遇到他,没想到萧家少爷意图轻薄,才不得不用银簪刺伤他。」她主动道出实情。

周老爷大为恼怒,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不可能完全不在乎。

「什麽?他竟敢做出那种下流事?」他原本就不喜欢萧寅成,看在他是妻子的侄儿,才允许他在府里走动,这下子对他的印象更差了。

「你跑出去做什麽?一个未出嫁的姑娘家不老老实实待在屋里,那麽晚了还往外头跑,要是让别人知道,可是会在背後说闲话的……」萧氏自然把所有过错全推到庶女头上。「老爷,你说是不是?」意思就是要夫婿站在自己这一边。

他缩了缩脖子,态度马上转变。「呃……这麽说也对。」

「因为昨天是地藏王菩萨的生日,女儿去放水灯,好为死去的哥哥祈福。」韵娘垂下眸子,语带哀伤。

听她这麽说,周老爷和萧氏表情各异。

「原来是这样,下次要出去放水灯,记得让婢女丫鬟跟着……」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爷也很不舍,但动手的是自己的嫡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总不能要他一命抵一命,也只能训斥几句,就让事情过去。

萧氏当然袒护自己的亲生儿子,就是不肯认错。「玉贤出手又不重,只是跟他玩玩罢了,要怪就怪你那个哥哥太不禁打,又自不量力,怨得了谁。」

「可是再怎麽说,他都是玉贤的弟弟……」他也觉得妻子不对,可又不敢当面指责。「也不能说一点错都没有……」

「我说玉贤没错就是没错,他才是周家的少爷,死了个庶子,就跟死了个奴才差不多,当初若不是我同意,他们兄妹根本没有机会生下来,能活到这麽大,也应该知足了。」萧氏刻薄恶毒的言语让韵娘不禁低头垂泪。

「少在那边装可怜!就跟你那个死去的生母一样。」只要想到身边的丫鬟居然背着自己勾引主子,还有了身孕,要不是婆母亲自恳求她容忍接纳,早就把她肚子里那块肉给堕了,再将人赶出周家大门。

周老爷见女儿落泪,心生罪恶感,音量也高了些。「好了!你就少说两句。」

「总而言之,我跟你爹会挑个好日子,让你嫁进萧家。」趁早把这个庶女嫁出去,省得她看了心烦。

韵娘抬起泛红的眼眶,语意坚决。「若萧家少爷执意要娶,也只能娶到女儿的屍首。」她只能以死相逼。

「你敢!」萧氏一脸气急败坏,要是真在出嫁那天寻短,传出去有多难听。「子女的婚事原本就该由父母作主,要你嫁给谁,就得乖乖听从。」

见女儿是说真的,周老爷吓到了。「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女儿不过是庶出,死不足惜,自从哥哥走了之後,又无人可以依靠,要真的嫁进萧家,不如一死了之,还请原谅女儿不孝,让爹又一次白发人送黑发人。」韵娘先硬後软,屈膝跪下,倾吐心中的委屈。

想到死去的庶子,周老爷心里内疚,对於庶女与萧家的这门亲事,不禁多了几分迟疑。「这……让爹再好好想一想。」

萧氏惊愕地看向夫婿。「老爷,咱们不是说好,要把这丫头嫁给寅成吗?」

「我看这门亲事……得再考虑考虑……」他已经对不起庶子,总不能又害死这个庶出的女儿。

「老爷!」萧氏不甘地喊道。

韵娘泪眼汪汪地说:「多谢爹。」

「你先回房去吧。」周老爷疼惜地说。

「是。」她缓缓地站起身来,低垂螓首,踏出门槛。

待韵娘再度仰起俏颜,脸上早已看不见泪水,她就是在赌爹对自己还有一丝怜爱之心,也赌爹对死去的孪生兄长,心里还存着几分内疚,虽然不知这一招能拖多久,但至少让她有时间想想别的办法。

「五姑娘,老爷怎麽说?」在外头等得心急如焚的奶娘凑近询问。

她微微一哂。「爹暂时将亲事压了下来,不过恐怕不会太久,最後大娘还是会逼他答应把我嫁进萧家。」

奶娘已经没了主意。「五姑娘打算怎麽办?」

真的好不甘心……

韵娘想到自己发过誓,要连同哥哥的分一起活下去,所以她真的不想因为萧寅成而白白葬送性命。她不得不认真考虑逃走的可能,只是又该逃去哪里呢?总要先定下一个目标,而不是像无头苍蝇似的,反而容易出事……

谁知才过一天,事情就有了转机。

「五姑娘!五姑娘!」奶娘兴高采烈地来到後罩房,一路冲进韵娘的闺房。「五姑娘大喜……」

韵娘停下刺绣的动作,失笑问道:「哪来的喜?」

「有人来跟五姑娘提亲,不是大喜是什麽?」她连忙倒了杯水来喝,因为喝得太急,还不小心呛到。「五姑娘猜猜看……咳咳……对方是谁……」

「我猜不出来。」韵娘脑袋一片空白。

奶娘待顺过了气才说:「……是『邢家当铺』的大当家。」

「怎麽可能,一定是奶娘听错了。」有谁不知道「邢家当铺」,邢家更是经营典当业的巨商,岂会娶个庶女为妻。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我还特地躲在厅外偷看,不只瞧见咱们镇上最有名的吴媒婆,还有王朝奉,这人我在当铺里见过好几回,绝对不会认错的,他身边坐了个大约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从王朝奉对他恭敬有加的态度,以及对方的气势和派头来看,应该就是『邢家当铺』的大当家,本人亲自前来提亲,老爷和太太想不答应都很难。」奶娘喜孜孜地说。

她愣怔许久。「他为何想要娶我?」

奶娘已经乐歪了。「不管原因是什麽,总比嫁给萧家少爷好,邢家在徽州典当商中可是首屈一指,光是当铺就有将近百间,五姑娘要是能嫁过去,看以後谁还敢再欺负你。」

「那也要爹和大娘同意才行。」韵娘不敢高兴得太早。

「傻姑娘,没有人会放过这麽好的女婿人选,他们一定会答应的。」她说得很是笃定。

韵娘可不认为大娘那一关好过。

「……大当家真的没有弄错?你真的要娶我的女儿韵娘?」周老爷已经问了好几次,还是不敢相信这种天大的喜事会自己送上门来。

吴媒婆赶紧鼓动三寸不烂之舌,把好话说尽,要是能说成这门亲事,谢媒礼可是不少,也能跟其他同业炫耀。「周老爷真是爱说笑,这麽大的事哪会弄错……谁不知邢家是徽州典当商之首,这可是一桩天作之合的喜事……」

「婚姻大事,岂能儿戏。」邢阜康简单八个字,话中的诚恳,胜过吴媒婆说了一大串有关男方的好话。

「咱们大当家从来不开玩笑,也不可能弄错这种事,还请周老爷放心。」王朝奉站在他身旁,捻着胡子笑道。

萧氏硬挤出笑容,岂容那贱婢生的女儿嫁进邢家享福,自己生的那几个女儿都没这麽好命,凭她也配。「那丫头不过是庶出,还是侍妾所生,又怎麽配得上大当家呢?大当家可要仔细考虑清楚。」

闻言,邢阜康目光往她一扫,看穿萧氏狭隘自私的心态,分明就是见不得侍妾所生的女儿嫁得好。「无论是嫡出或庶出,只要我点个头,五姑娘便是我的正室,邢家二房的大奶奶。」

「是啊,咱们大当家定会好好对待五姑娘的。」王朝奉帮腔。「更何况他对五姑娘一见锺情,根本不在乎是不是庶出,否则不会亲自登门提亲了。」

周老爷不免惊讶。「一见锺情?莫非大当家见过韵娘?」

「自然不曾见过……」邢阜康不禁觉得王朝奉在这件事上头,有些使力过头,连「一见锺情」四个字都搬出来,生怕自己不肯娶妻似的。不过要是让周老爷知道自己的闺女在外面抛头露面,让男人瞧见了,总是不太好,於是换个说法,也可以顺便试探周老爷的反应。

「因为五姑娘曾经让人拿了一块地藏王菩萨像的绣品来到当铺典当,正巧让邢某瞧见,说是一见锺情并不夸张,打听之下,得知出自五姑娘之手,能绣出这麽精细的作品,想必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加上又尚未论及婚嫁,便请来吴媒婆,希望能说成这门亲事。」

周老爷吓了一大跳。「大当家说她拿绣品去典当?」

「听说五姑娘因为是庶出,日子过得十分辛苦,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见他似乎毫不知情,邢阜康有意无意地把矛头指向萧氏,无论是做生意,还是娶妻,一旦决定的事,就不容许有人从中阻挠,横生枝节。

「你是怎麽苛待韵娘的?居然让她得靠典当绣品过活?」周老爷震惊又难过地瞪着妻子,都怪他太疏忽,没有留意到女儿受了委屈。

萧氏脸上不禁一阵青一阵白。「老爷……我……」她要是早点晓得这件事,说什麽都要阻止,免得传出去丢人现眼。

他真觉得愧对这个庶出的女儿,险些掉下老泪。

「周老爷,这就叫做缘分,光靠一块绣品,就把两家的缘分连了起来,这可是地藏王菩萨亲自作的媒……」吴媒婆连忙开口附和,连神明都扯上了边。「能有大当家这麽一个好女婿,就是作梦也会偷笑……」

「老爷,咱们这算是高攀了,那丫头也没什麽本事,只有那张脸蛋好看,能够唬一唬人,要是真的嫁过去,万一闹出笑话,又怎麽对得起亲家?」萧氏不但不认为自己不对,还故意贬低韵娘,把她说得一文不值,好让对方打退堂鼓。

「我看还是把她许配给寅成,终究是自己人,就算将来真的犯错,萧家也会看在咱们的面子上,再给那个丫头一次机会。」

周老爷不禁怒瞪着妻子,直到此刻才认清她是永远不可能会善待韵娘,更不会祝福她有个好归宿。

「难道还有比咱们大当家更好的女婿人选?」王朝奉明知故问。

他连忙驳斥。「当然没有。」

邢阜康用言语施压。「那麽周老爷还在犹豫什麽?是认为邢某并非真心?」

「当然不是……」周老爷大声澄清,只是想先问过女儿的意思再说。

而王朝奉接着又动之以情。「为人父母者,最大的希望不就是女儿能有个好归宿,一辈子吃穿不愁,又被夫家的人疼爱。」

这番话让周老爷想到萧寅成,早就耳闻他平日喜欢上青楼狎妓,也不肯读书上进,注定与功名无缘,要是真的嫁过去,肯定会受委屈,加上女儿又宁死不嫁,不如答应亲事,这麽一来,他也不用再左右为难。

周老爷大声地说:「好,我答应!」

「老爷!」萧氏失声叫道。

吴媒婆顿时眉开眼笑。「周老爷果然是个聪明人……」就说天底下没人会笨到把这麽好的亲事往外推。

「老爷,我看这门亲事……」

周老爷露出少有的强势口气,不再犹豫不决。

「就这麽决定了!大当家就尽快派人前来下聘。」再怎麽说,韵娘也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岂能不为她着想,就当做是弥补他们兄妹这些年来所吃的苦头和委屈,也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这下可把萧氏气到厥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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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风拂面之结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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