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番外一

深冬腊月,正是肃杀凄冷。

这一日天气颇是不好,赶早便绵绵密密地下起了小雪。待到傍晚时分,那雪就越发的大了,雪片如刀一般砸将下来。路上行人走绝,谁也不爱在这冷天里出门。

戚澜独自坐在屋内,自斟自饮,沉吟不定。

原来此处是他另行购置的行馆,地处偏僻,却有地热。寝房之外的庭院别出心裁,不装饰山石,而是挖了个极大的温泉池子。这温泉温暖之极,雪片飘落,却依然袅袅暖烟不断。住在这样的屋子里,又暖和,又惬意,当真是享受的很。

只是戚澜这些日子却总是有些心神不定。

话说数日前早晨他半睡半醒之时,发现魏紫不在身边。他披衣起来,竟然四处寻他不着。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魏紫推门进来,却沾了一身花香。

他心中诧异,次日凌晨留心,魏紫竟然又是轻轻起身,回来时也无声无息,仍然带了一身花香。但这时他已闻出是梅花之气,缭绕在魏紫身畔,虽然不大协调,却也有几分别样的情致。

戚澜思虑缜密,数十年来已成习惯,但有异常便一定要看个究竟。于是魏紫第三次再悄悄出去,他便穿了衣服跟在身后。

却见魏紫走到宅子一处,越过院墙,落在了那一头。他不敢再跟,只好站在墙下。

只听到一个少女娇嫩的嗓音道:「少爷,你来了,今天是红梅,你、你仍然要几枝么?」

魏紫柔声道:「要的,和往常一样,全部都给我扎起来就行。」音色之和,竟是戚澜闻所未闻。他从来也不曾想到,魏紫对待自己是倔强寡淡,哪怕情动如潮、两心相许之时也显得有些冷口冷面。然而眼下对于这么一个少女却温柔和蔼。

两人说话的声音就此低了下去,戚澜唯恐他嗅出自己身上的味道,只得站的远些,许多话就听不清晰。

过了好久,才听那少女说:「每天都劳你买下我的花,真是谢谢你。」

魏紫道:「那也没什么,总是你辛苦的多了。」

又听那少女说道:「夫人并不知道么?」

魏紫答道:「他睡得比我沉,本来也没有想让他知道的。」

那少女叹息一声,似有幽怨之意,道:「可是这样总是叫人担心。」

魏紫答道:「不打紧,你今日先回去吧。晌午时候依然是我去你家找你——」

那少女应了一声,语气似乎很是欢喜,却又有些难过。

戚澜听到此处,知道他将回来,立刻悄悄回到房中。

他躺在锦被之中,却感心脏突突乱跳,怎么也安稳不下来。他毕生算计颇多,匪夷所思之事见得更是不少,是以明知其中有情理上说不过去,却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他想到魏紫从前在师门时规矩甚严,一直到遇见自己,始有情爱之事。魏紫并非是喜爱男子,只不过第一个动情的人恰巧是他戚某人而已。听那少女的语调,最多不过十五六岁,这样年纪的女孩儿倘若生得再好,哪个男人不会留心注意?

脑中思虑刹那间转了几转,虽然觉得十分不可能,但若非注意这少女,似魏紫这样冷面之人,又怎会每日早晨越墙去等着买几束梅花?且蓄意瞒着自己和那少女相约私会——未免荒唐。

戚澜忍不住便皱起了眉,耳边一阵窸窣衣裳之声,那人又夹了满身梅花香气回到了身边被里,低温微冷的手居然破天荒地轻轻搭在了自己的腰上。戚澜是侧睡,觉出魏紫面向他背部而卧,丝丝缕缕的呼吸虽然轻浅,却都尽数吹在他颈项肌肤上。

倘若换作平时,这一下戚澜定然要抱个满怀,讨上少许便宜。然而这一日他始终也不动弹,不愿被身边之人觉出自己悄悄跟随之举。却也睡不着,一直挨到平日起床的时间才稍微活动。全身却已经僵硬了大半,几乎毫无知觉。

等到晌午,魏紫果然出门。他自那人出门起,便在屋里自斟自饮,坐着等那人回来,然而一直等到傍晚,也不见魏紫回来。他心中顾念,不断望向窗外。忽然院中一阵响声,他立刻站起身,拉开了窗户。

院墙边,魏紫恰好站在那里,神色是三分疲惫,两分尴尬,还有一分却是隐隐高兴的神色。戚澜眼利,立时看见他手中拿着一只白色的玉簪。看那式样,不是男子所用,应是姑娘家使用的东西才对。

戚澜忽觉几分焦躁,却仍旧不动声色对魏紫说:「怎地爬起墙来了?」话刚出口,忽然有些讪讪的。魏紫却不觉其他,答道:「出门晚了,怕你心急。就跳过墙进来了。」说着袖子抖了抖,那簪子就隐了去。

戚澜何等的聪明,但对着此人,纵使心计历来深重。可如今却偏偏半点也使不出来了。

他心中苦笑不已,自己这份干醋吃得好不辛苦,但丝毫也不敢去询问对方,真是越到情浓越是胆小了。但这样一桩心事始终搁在那里,总放不掉。虽然一夜无话,但天明时分,他仍旧偷偷跟在了魏紫身后,站在院墙之下。

那少女这日似乎带了不少花来,香气更加浓郁。

只听两人低声说了一阵话,但戚澜隔的稍远,便听不清楚。冬日极冷,他衣裳单薄,手脚早已冰冷,居然全无知觉,也不记得运功御寒。只是静静听魏紫和那卖花的少女对答。

忽然魏紫提高了声调问道:「你说又找到了?那真好。多谢你。」

那少女道:「公子喜欢,那比什么都好。公子,那种果子,很贵重么?你说要采了给夫人吃,可是山石那么陡峭,你每次去的时候,我都害怕极了。万一受伤了,可怎么办好呢?」

魏紫柔声安慰道:「没关系,我不会受伤的。」这句话说得十分恳切,虽然是事实,但那少女不知他体质已与常人不同,仍然极为担心。

那少女忽然问道:「公子,夫人待公子很好么?」

只听魏紫道:「是,他对我很好。」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道:「我对他可也不坏。」

那少女「嗯」了一声,道:「公子待夫人又怎么只是不坏呢?为了给她采那果子,这样危险。」停了一下,又问:「那么如果她骗你、害你,那么,那么你依然对她好吗?」

魏紫沉默片刻道:「对一个人用心,那么无论他骗你还是害你,总是只有伤心,不能死心。终究还是要对他好的。」

那少女低声道:「公子,你真是个好人。」又道:「夫人也一定是个好人。她生得很美吧?」

魏紫微微笑道:「生得很美,那也不见得。至于是不是好人——他只要不要处处欺我,我便当他是天下第一的好人了。」

那少女道:「原来夫人很凶,时常也欺负公子。可是公子却全然不生气。」她年纪幼小,再想不到原来那个「夫人」竟然是个心机深重的男子,所谓「欺负」云云,也全然不是凶悍与否的问题了。

戚澜在墙下听到这番话,只觉得胸口暖洋洋的。倘若不是魏紫身边有那么一个外人,当真就想上前搂住他好好亲昵一番。当下轻轻转身,回到了屋内。

他当年和魏紫相恋之时,双方都甚是苦楚,兼之他算计极多,一直对魏紫有愧。然而听到眼下这一席话,终于知道心上人并不因此心怀芥蒂,忍不住就要笑了出来。

这一日下午,魏紫复又出门,戚澜却老实不客气地吊在了后面。魏紫一步也不停留,一直去到了郊外山野中一间小小的草屋前。但见他敲了敲门,立刻便有人前来应门开门。不多久,门中的人随他一起出来,原来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

戚澜眼力极好,见到那少女身材娇小,相貌清秀。年纪虽然幼小,服饰亦显寒酸,但穿着却整齐干净。

魏紫和那少女顺着山路而行,不知走了多久,忽然看见那少女遥遥一指道:「公子,你瞧,就在那里。」

戚澜顺着那少女的手指处抬头观视,果然见一颗小小的红苗,上面结着一只碧色的果子。只见魏紫大喜道:「是了,没有错。没想到这样难得的东西,这方圆十多里内的山头竟有三株之多。这可真好,多谢你。」

那少女看见魏紫神采奕奕,唇边笑容之盛前所未见,立刻双颊飞红。娇羞青涩的神态里,爱慕之情一目了然。显然是见到心上人喜悦,自己也觉得雀跃不已。

戚澜暗暗出了一口气,虽然魏紫对这少女和颜悦色之态可说空前绝后,连他这身为伴侣也不曾见过,心中颇有几分嫉妒,但是此刻魏紫对这少女的心思全没留意也是明显之极。

其实戚澜心机本深,又通达世情,若非关心则乱,说什么也不会这么忐忑不安。彼时一看之下,自然就知道是神女有心而襄王无梦了。魏紫口口声声「夫人」云云,自然指的是他戚某人无疑,那么这样出来,也是为了自己了。

魏紫从怀中摸出那只雕着莲花的玉簪道:「你不要银子,却帮了我这许多。我便选了一支簪子,真是多谢你。」说罢将那只莲花簪轻轻递到那少女的手中。

那少女又惊又喜道:「多谢公子……唉,其实我本也有采药。公子托付,我只是帮着留意而已。」说着小心翼翼接下发簪,收进了怀里。她心中想,虽然少爷无心,可是这样东西总要珍藏到老。魏紫心中却想,有了这名贵的羊脂古玉簪,这姑娘下半生再也不需辛苦卖花采药。

在他的心里,不过是看见一个如同冷碧一般的少女,加以照顾,偏偏发现这少女篮中有一颗能够延年益寿、固本培元的稀世奇果。他再也想不到,某日心血来潮越过院墙买了一束梅花,竟然为一个贫家少女添了一段梦一般的相思之情。

戚澜在暗处微微一笑,心道:「这发簪也有着落了。」一阵豁然,宛如曲径通幽,刹那间云破月明,照得心头一片光明。

只见魏紫谢过她之后,便将药篓背上肩头,慢慢顺着山石爬了上去。那少女并不离开,只是守在路边,看他一步步向上攀行。

戚澜不由有些难过,魏紫从前轻功颇是不错,这样的山壁虽然险恶,但也不至于需要这样辛苦危险地攀爬。但成为蛊人之后,气力虽大,身手虽快,但内元却再也无法聚集。轻功首重真气、功体,而魏紫身为练武之人,却再也不能肆意纵跃了。

戚澜看他攀了上去,猛然想起前几日魏紫亲自剥过两只果子给他吃,那果子既涩且酸,然而魏紫如此主动,那是千载难逢。『

戚澜向来晓得把握时机,自然是打蛇随棍,吃了果子,顺势博得温存一夜。现在细细回忆,当时所吃的果子依稀就是眼下这样。那一刻全然不曾留意,谁想到竟是这人这样辛苦摘来。

原来但凡人在情爱之中,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了对方,自己也从来不想给自己留下什么。魏紫本就专情,得不到回报时尚且全心全意,现在两人情爱甚笃时分,更是想尽办决要将好东西取到心上人面前。这与戚澜时时体贴迁就都是一个道理。

戚澜看着魏紫爬上山石,自然想到魏紫曾经跟随号称「蛊医毒皇」的冷水庄庄主冷京,知晓不少奇花异果,又不动声色地把这东西尽数留给他服用,想必是大大助益身体的好物。他心头感动,默默看着魏紫的背影,竟而有几分心疼。

这样好的一个人,如何还能与他相许呢?天幸当年魏紫不曾死心,若非如此,那么现今这样甜蜜快活的事情又怎么能轮得到自己?他此刻心中千头万绪,刹那间便如同一个初识情像的少年一般,又是忙乱,又是喜悦。

这时魏紫采到果实,缓缓向下。戚澜顿感双目一阵酸涩,眼眶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就要冲出。他低下头不再去看魏紫,回忆前尘,历历在目,满心欢喜惆怅,终于还是化作一声细不可觉的叹息。

他转身下山,在山路上梦游一般走了半天。看着惨澹冬山,心头却是说不出的雀跃,说不出的柔情蜜意。这样的日子,这样的人,就在身边为自己默默付出,就好像做梦一般。

待他惊觉时,天色已经晚了。他急急赶回家去,一路上寒风吹来,似乎也显得清凉逍遥,浑然没有半点锐利可怕。

待他到了家门前,心念一动,转到白日魏紫站立的院墙之下,轻轻跃进了院落之中。三步两步,跨入了自己和魏紫的居室院落里。

这一进来,却见魏紫半身伏在池边一块岩石之上,正自浸浴。

戚澜见他发丝湿透,挂在身上。宽阔结实的身躯虽显得苍白,却被那贯穿背脊的牡丹衬得有一番异色之美。心念一动,走到池边,对着魏紫跪下了身子。

魏紫体温本低,每次浸浴都会显得昏昏沉沉。今日加上有些疲乏,双眼朦胧混沌,戚澜跪到面前,也只是疑惑地望着他。

戚澜再也按捺不住,伸手托起他的脸来,细细吻个不住。满眼都是柔情蜜意,满心都是温存情肠——

忽然想到那个卖花少女看这人的眼神,忍不住叹息一声——明明对这人的心意一清二楚,却还是觉得别扭得很,还是很有些患得患失之情。

他一边甩开鞋子跳下水去,一边心中道:那小姑娘……长得也不过中等……个子那样瘦小,骨架也太小了。手吗?看着也是十分粗糙的。自然,自己比起来是英俊潇洒的多了……何况这样的事情,那小姑娘可做不了。

他几十年来惯会权衡利弊,此刻也比较了起来,虽然无论如何自己都稳操胜券,但居然还是一本正经的比了下去。然而一转念间,又觉自己竟会斤斤计较至此,实在可笑。

他一面随意乱想,一面低声呼唤魏紫的名字,利齿也在人家肩头轻轻啃咬。手已是不安分,随处享用肌肤烫贴的销魂妙处了。

魏紫蹙起眉头道:「怎么?」伸手要推,却给戚澜挨挨蹭蹭,弄得手脚也不大听使唤。他本就被温泉的热度熏得昏昏欲睡,这般的抱怨比什么都不如。听在戚澜耳中,反更是心弦大动,不依不饶。手臂就将魏紫牢牢圈住,指尖却在腰臀处四处摩挲。

「衣服……也不脱……便、便下水来……真是……呃?雪?」魏紫被戚澜有心挑惹,早已情动,喉结被那人衔住,忍不住便抬起头来,正在语句断续时分,几片细碎的雪片却缓缓落下。庭院中虽有温泉,可是没过多久,还是积了一层雪粉。

戚澜却不管是雨是雪,紧紧搂住怀中之人,拂开湿润的发丝,便是一阵长长的深吻。唇舌绞缠,啧然有声,一片落雪烟雾的露天温泉之中,甚是香艳。

魏紫只觉得鼻息口舌间全然是那人的气味,意识更加涣散,却又偏生并不想睡。不知什么时候,双手已不由自主也搂住了胡作非为的心上人。气息紊乱,耳上身上,染出一片淡淡细红。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只觉得一阵炽热冲入体内,魏紫一惊之下瞪圆了双眼,迷茫之意尽去,还多了几分恼怒狠意。

戚澜微微笑了笑,身躯一动,便和那人密密嵌合在了一起。他身躯稍动,魏紫便觉得夹杂着温泉热流,一齐冲击,忍不住狠狠瞪他一眼,口中却再忍不住,发出一阵低低的呻吟。但那声音甚是低哑,若不细听,实在难以分辨。

戚澜知道这人脸皮极薄,平日燕好便总是口不对心,身躯无论再怎样随他放肆,口中却极少出声。眼前这般光景已经是十分稀罕,声音虽细,然而两人身躯相接,距离又近,几乎全无缝隙,那一点点细碎呻吟便宛如直接打在戚澜的鼓膜上似的。反而平添几分情事的辗转缠绵之意,温存亲昵之感。

他轻轻含住魏紫耳垂吮闻,水泽之声既近,又煽情无比。魏紫虽然和戚澜情爱甚笃,久经缠绵,却仍然受不住这般肆无忌惮的厮磨挑惹,当下闭上双眼,由得对方说些无聊笑话低声调笑。他虽不去细听,但只觉腰骨被牢牢捉住,那人一边调笑不止,一边进击不断,始终不曾停下片刻。

漫天雪粉飘落下来,落到肌肤上阵阵冰凉,只是雪粉虽冷,刹那间又被温泉的热气化去。戚澜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句模糊不清的话。

魏紫张开双眼,只觉得一阵冲动,扶在戚澜肩头的双手忽然用力,紧紧抱住了他,头颅也靠到了戚澜的颈窝之中。他个性倔强,从不愿意示弱,然而此刻听见那句话,终于放下了一贯的气势。

戚澜歪头贴着他湿透的发丝,问道:「我说了,你呢?」双手松开魏紫腰胯,也缓缓抱住了他。

魏紫合声道:「我没有什么要说。」这句话说得又急又快,知他深如戚澜,立刻知道此人是别扭害羞,不好意思。

戚澜哈哈一笑,道:「不说吗?那也没什么,今天不说,还有明天……紫,日子长得很,以后总有一天能对我说的。」

魏紫眼睫略动,扫在戚澜肌理之上,缓缓点了点头。

雪下的更加大了,然而暖热的泉水却在这深冬酷寒之中全然不减温度。此后海枯石烂,此情依然不移,风霜雨雪,携手仍旧不改。

心中的话,便此刻不说,也是无妨的。

只因,此后尚有天长地久。

第二日清晨,一个少女站在一堵粉墙之下,手中抱着几枝梅花。忽然一条身影跃过墙来,却是一个从没见过的少年。

那少年看着少女,微微一笑道:「主人说,今天公子不能来买花,要我来向你把花买回去。」

那少女一惊,仍然点了点头。

初升的朝阳中,少年与少女身后的粉墙上映出了淡淡的影子。

新的故事或许就要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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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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