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章

梦来了。

一座陌生的宅院,有一名衣着华丽的年轻女子,手提裙襬急踩碎步的企图跟上走在前头的另一名男子,即便他踩出的步伐,看起来是那么的不疾不徐,但其实他还真的有心想走快避开她。

「风,你又想躲我了吗?」她喊住眼前那伟岸的男人背影,不喜欢每次她提到喜欢他的事情时,他就一味的想要躲开,更过分的是,他明明就看见她,还走的这么快。

「小姐……」男人的身影僵直不动,而她则看着他身上所穿那件,她亲自为他挑选的月牙色长衫,心底不禁感到高兴。

「风,我不喜欢瞧着你的背影说话,转过身来好吗?」她软声请求。

男人转身了,但因为他的身形高挺,她得要略微仰起头,才能迎视到他的眼睛。

那双坚毅中带着柔情的眸光,总是那么地吸引她。

「小姐,还有事吗?」男人提剑的手紧了紧,不想让家里的其它人,见到小姐又这般紧黏着他。

「叫我情儿好吗?我们上次不是已经说好了?」还打勾勾了呢!

「小姐,我只是妳的护卫……」他很清楚自己的身分,他配不上眼前如此尊贵美丽的千金小姐。

不等他把话说完,她又抢着说下去,「你也是我的救命恩人,更是……情儿爱上的男人。」她红着脸将话说出来,神态全是小女人的娇羞。

虽然明知像她这般大胆表达情爱的举止,是不合身分的,可是如果她再矜持,她相信个性刚毅木讷的江风,定是会严守主仆的分界,躲得远远的。

「救起落水的小姐,本来就是江风该做的事,我只是克尽职守罢了。」江风发觉自己的下颚绷得好紧,因为他看见眼前自己心仪的女子,眼中所流露出来的受伤眼神。

「那么你敢说那天我们情不自禁的亲吻,是假的吗?你敢说,我落水后,身子全让你给瞧见了,也不算什么吗?」她真的又羞又气又急,为什么他总是这么死脑筋?

身分的贱贵算什么?她爱他,而他对自己也有情,这才是真的啊!

「小姐……」他轻叹口气,迟疑了一会儿,才伸出自己粗糙的大手,笨拙的为她揩拭眼角的泪,「妳……妳别哭,眼泪不适合妳,妳笑起来才是最好看的。」他说了真心话。

泪盈于睫的眸子,因为他的这句话,眼泪扑簌簌的滚了下来,她又气又笑的捶打着他的胸膛……

在梦里,他清楚那个女孩叫做虞情,而他则叫江风。

张开眼睛,凌常风伸指揉拧眉心,无奈的瞪着头顶的床帐。

「怎么又是这个梦?」他抱怨喃喃。

这些天他老是重复的做着相似的梦,梦中的主角永远是这对男女,他看着他们初识、相恋,真不明白他为什么老是梦见他们?

虽然梦的发展不是他能控制的,但是他不得不说,作梦很累吶!

他一点也不想作梦。

看着洒进房里的晨光,凌常风困倦的眸仍想懒懒的合上,但想到只要待在府里,便会被娘追着叫他去送那罐「泽面方」,他的眉心又拧紧了。

「唉!还是早点出门吧!」不想被念的不二法则,就是早早出门躲起来,才好图个耳根清净,认命的掀被下床,却摸到枕边一块柔软的布料。

下意识的将布料抓到眼前,漂亮的茜红色泽,随即映入眼帘。

在御织院里看过许多精致华贵的布料,像这样尚未加上绣工的纯色茜布,单看一眼便能明白这染制的技术绝非一般。

想起那日与那不知名女子的相遇,至今凌常风仍不能明白,当时他与她的手心贴合的剎那,震荡在心房里的那抹悸动,究竟是什么?

那日虽然莫名的吻了她,而她的容貌也悄悄地刻在心版上,但他很明白,如无意外,他跟她今生应该无缘再见了。

想通了这点,凌常风自嘲的抿唇微笑,将那早已洗净、晾干的茜红色布,妥善的折好,放回枕边,便起身梳洗,准备出门。

匆匆的用过早膳,临出门时还是免不了被凌母叨念一番,出于无奈只好将「泽面方」揣在怀里,可是才甫出府,沿着街道往大王爷府的方向虚晃一下,又拐个弯,转往护城河畔的杨柳垂堤散心去了。

「拜托!我看起来有这么笨吗?傻傻的自动送上门去给人当猴子看?」凌常风趴在护城河旁的石雕栏杆上,百无聊地俯瞰河堤边垂立着密集的杨柳,看着风吹时,柳枝摇曳,拂过河面,撩起的层层青波,将映在水面上的石桥与过往路人的样貌纠缠在一块儿。

猛地,黑眸被某个倒映的水景给吸引住。

那是一名穿着样式简单的绿荷粗衫年轻女子,见她手里捧着一个大大的布包裹,正从他的身后缓缓而过。

他霍地转身,正巧瞥见那身影从眼前而过,瞧着她的身影,心底的鼓噪有愈见狂乱的趋势。

是她吗?那个几日前,他出手相救的女子?

想拦下她看个清楚,忽然惊觉太唐突,不明白内心那急速翻动的感觉是什么,见她愈渐走远的背影,凌常风想也不想,便尾随在后,紧跟那抹倩影而去。

他不明白自己是着了什么魔?看到她只觉得脑袋一片空白,甚至不知,就算确认她就是那日相救的女子后,他要做什么?

问她姓名吗?但那又有何意义?

那日他像是中了邪,竟强吻了她,害得她狼狈的从他身边逃开,今日再相见,肯定会更加尴尬吧?

不过想归想,情感的冲动仍是大过了理智的判断,他随着她的脚步穿街越巷,终于在一间绣坊前停下。

看着她抬手抹去额上的薄汗,然后深吸口气,才有些神情不安的走进绣坊。

这样的动作令凌常风忍不住驻足在绣坊门口外,默默看着她与绣坊内的人互动。

半晌后,凌常风压抑心中莫名翻搅的情绪,垂眸正想转身离开时,却听见里面一串扬高音的对话。

「我不是跟妳说好,这次要送二十匹布给我吗?怎么少了一匹?」绣坊老板娘春花一脸不悦地抱怨。

「老板娘,对不起啦!今年茜草欠收,我们就是只能染出这些,不然这样好了,因为少了一匹布,妳就给我四两半的银子好了。」赵盼盼一脸诚恳的道歉。

「四两半的银子?」春花动了动眉梢,将放在案上的布匹展开细看,看了许久,这才将其中两匹布推到赵盼盼面前,挑剔地说:「这两块布不行,长度比其它的布料都短了些,这部分还得再扣下一两,所以我只能付妳三两半的银子。」

「老板娘,妳误会了吧?我们赵家所染的布,都已经有预留长度,为的就是怕印染过程中产生伸缩损耗,况且这些布我都量过了,绝对跟实际的尺码无差。」其实绣坊老板挑出的那两匹布完全符合规定,反而是其余的十七匹布,都比规定的多出几码,但很显然的,对方就是想藉此打压付款的工资。

「那我不管,要嘛妳就将我订货的二十匹布完好的交给我,我就付给妳原先说好的五两银,否则这批货,我只能付三两半的银子给妳。」话落,春花已使眼色让账房将三两半的银子放在案上,摆明就是吃定赵盼盼的软弱可欺。

「老板娘,三两半真的太少了,根本不敷成本。」赵盼盼自知理亏在先,再加上碍于这间绣坊又是主顾之一,她不好撕破脸的叫嚷不做这笔生意,念此,心里还真懊悔,这趟送货没叫上赵晏祈一起出门,这样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闷气了呢?

赵盼盼倔强的咬了咬唇,暗责自己的不中用,为什么碰上这点事,却只想依靠别人处理?她有这么不经事吗?

「妳骗我第一天开门做生意啊!三两半绝对够妳抵销成本,只是少赚一点而已,妳又何必这么计较?况且今天也是妳自己少给货,再加上布料有耗损的嫌疑,我没怪妳做事马虎,妳就该偷笑了。」春花本着少给多赚的心态,摆明吃定态度已有退缩的赵盼盼。

「不然……四两吧!这匹布,我用四两卖给妳。」不能再少了。

「三两半,没得商量,如果妳再讨价还价的话,这批货我通通都不要了,而且从此不做你们赵家的生意,当然……我们绣坊也会免费帮你们宣传一下,让大家知道赵家办事不牢靠,看你们以后要如何做生意?」想跟她斗,未免太小看人了。

「妳……」没料到绣坊老娘板竟是如此的蛮横不讲理,顿时一股委屈与恼怒充塞在胸口,既觉得咽不下这口气,却又不敢真的得罪她。

正当她左右难决时,春花已气烦的伸手推了她一把,轻鄙地说:「我说妳别太贪心了,给妳这些钱已经算不错了,也不想想你们赵家这几年的生意是靠谁给你们的?」

「妳别太过分,什么靠谁不靠谁?我们赵家挣的每一分钱全是靠我们自己。」受不了春花欺人太甚,赵盼盼将摊在桌上的那些布,一股脑儿的全抱在怀里,打算不卖了。

「既然价格谈不拢,我也不卖了,妳就另外去找肯做妳家生意的笨蛋吧!」气死她了,以为说话大声就是赢吗?

「不卖?盼盼,妳以为妳在跟谁说话?」春花气得额浮青筋。

「我在跟妳这个脸涂得跟白脸鬼似的女人说话。」赵盼盼已经忍很久了,这个老板娘明明是干绣刺的活,可是每回露面,总见她把一张脸涂得死白,最可怕的还是笑的时候,脸上的厚粉还会皲裂。

「妳呢?妳这个穷到快被鬼抓走的寒酸女,有什么资格批评我?」要不是看在他们赵家的染布技术了得,她根本懒得搭理。

「我寒酸总比妳明明不是鬼月,还大白天的跑出来吓人好吧?」以为她赵盼盼好欺负,她可是错的离谱了。

春花听到这里,眼露冷光,二话不说自柜台里走出来,扬起手就往赵盼盼的脸上掴去。

「别想碰我!」赵盼盼机警的一掌挥开春花的手,以倔强的脸孔支撑她其实怕的要死的脆弱。

挥出去的手没有如期的落在赵盼盼的脸上,让春花恼羞成怒的立即举起另一手打算再补一掌。

「啊!」没料到春花会使出这记回马枪,赵盼盼这次根本来不及阻挡,只能闭上眼睛,等着那火辣辣的刺痛袭上脸颊。

「啊──」

谁知,没有预期的疼痛,反而听到春花凄惨的叫声。

春花吃痛的回头,本想教训一下胆敢管她闲事的人,只是当看清楚扣住她手腕的人后,只能期期艾艾的低喊道:「凌、凌大人!」

「老板娘,好久不见了,妳看起来精神很好嘛!」凌常风朝她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脸,但黑眸中的冷冽寒芒清楚显示他的不悦。

赵盼盼怯怯地睁开眼,一张含笑的俊颜落进眸底。

「咦?是你?」看见说话的人竟是那日强吻她的男人后,赵盼盼顿时忘记差点挨掴的事,一抹绯红情不自禁的晕上了脸颊。

见她仍记得自己,凌常风的心情大好,眼眸含笑地说:「没想到我们又见面了!」

本来不想过问她的私事,可是乍听她们的对话,凌常风细细的推敲了下,怀疑赵盼盼之所以会少了一匹茜布,应该与他有关,再见绣坊老板娘趾高气昂的苛薄模样,本以为她会吃亏,没想到她竟是颗小辣椒,凶起来完全不落下风,只不过绣坊老板娘毕竟是老江湖,眼看赵盼盼就要惨遭掴掌,凌常风不得不出面阻止。

「你来做什么?」完全没料到会在这种场合再次遇见他,赵盼盼一时竟慌了手脚,她羞恼的瞪了他一眼,眼神似在责问他的多事。

「路过。」注意到她眼睫上疑似的水珠,一种近似怜惜的心绪萌发,凌常风挑挑眉,将目光放回犹被他扣住手腕的春花身上。

「我刚才好像听到妳们在争执什么少了块布,是怎么回事?」

闻言,春花面色微变,却仍极力保持镇定地笑道:「那个……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一点小误会,还请凌大人先放手好吗?」没想到赵盼盼竟然认识凌长风,这让春花不得不收敛一下气焰。

因为打着与凌常风是老乡旧识的关系,皇宫里的御织院才会每年都跟她采买布料,所以她的绣坊生意,还得靠凌常风这块大招牌来支撑啊!

「太久没见,我好像太热情了点。」凌常风唇角噙笑的松手,瞧见春花揉手喊疼的模样,眼里不带半点同情。

「关于少掉的那块茜布,其实是几日前,我无意间看见,当时因为太喜欢这茜布的色泽,所以硬是跟赵姑娘讨布,没想到却因此害赵姑娘平白让老板娘给冤枉了,真是罪过啊!」凌常风貌似平静的语气,其实暗藏着怒涛。他真的很难解释为何在看见赵盼盼差点被掴掌时,内心的忿怒与不舍为何会如此明显?

嗅出凌常风话里的火药味,春花顿时面色铁青、唇角抽搐。

他话里的意思是说──欠布的人是我,如果敢把帐记到赵盼盼的头上,就等于是得罪他了!

明白得罪不起皇上身边的大红人,更瞧出凌常风在意赵盼盼的心意,春花瞬间换上一张笑脸,让账房取出差额的银两补上。

「就说了是误会嘛!早知道那块布是凌大人你喜欢的,别说是一匹布了,改天等布绣好花样,我再差人送上两匹布到凌府去如何?」

「这倒不用,凌某公职在身,不好平白接受老板娘的好意,在此谢过。」凌常风才不至于傻到为了区区两块布,被人按上受贿之名。

「哎呀!凌大人这么说就见外了。既然误会解释清楚了,那我就该依照当初说定的银两付款。」春花边说边将五两银捧在手心里,递到赵盼盼的面前,「盼盼,真是抱歉,是我误会妳了。喏,这是五两银,要拿好喔!」

在一边默不作声的赵盼盼,看着凌常风与春花言笑晏晏的模样,虽然明知凌常风是好意帮她,可是想到刚才被人污辱的不快,再加上推估凌常风应该有看到适才的争执,不知怎地,赵盼盼只觉得更加难堪,她瞪着摊在眼前的银两,感觉厌恶起来。

「我不……」赵盼盼直觉想拒绝这次的交易,但是话才到嘴边,一只烫热的大掌,毫无预警的包覆她的手。

赵盼盼心口抽了下,她怒目瞪向大掌的主人──凌常风。

从刚才就一直密切注意着赵盼盼反应的凌常风,虽然不清楚她心里到底是在想什么,可是光听她吐出的那两个字,他就下意识的阻止她。

大掌下意识地握住她的手,掌心触到她磨人的肌肤,眉心紧了下,见她想抽回手,又故意的将她的手握紧,并且还暗示地捏了一下她的手心,将唇附在她的耳边轻声喃语:「染布坊是本小利微的生意,别跟钱过意不去。」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耳廓边,赵盼盼感觉到一股无法控制的悸颤蔓延四肢,她面红耳赤的不知如何是好,而凌常风却在这时不经她同意,已抢先一步,代她接过春花捧来的银两。

「你、你怎么可以……」没料到凌常风居然会接下银两,羞恼的感觉让她更加气愤。

「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气生财嘛,交给我处理就行了。」凌常风无视于她的愤怒,继续不动声色的与春花谈话,俟一切弄妥,他才以眼神示意赵盼盼与他一同离开。

赵盼盼心里虽然很想反驳他刚才那句「和气生财」是句屁话,但是凌常风帮了她总是事实,再加上他又曾救过她,就算很想拿到银两抽身离开,可是碍于情面与内心那小小的良知作崇,她仍是顺着他的步伐离开绣坊。看着眼前俊伟的背影,她不得不承认,因为他的出现,她内心原本的不安与委屈,都因为他而淡化消散。

只是,思及不久前他们的「偶遇」,以及他们彼此掌心那该死的巧合,赵盼盼觉得与眼前的男人还是当避则避,最好是打死不相往来。

辜且不论那位算命仙所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古有名训: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她可没那胆量与勇气,去赌上别人的一条命。再说彼此身分上的差异,都足以证明他们并不适合,虽然眼前的男人实在有着令她移不开眼,触动她心弦的魅力,但……不适合就是不适合,她没必要自找苦吃。

看着眼前的背影,她攥紧了手心,决定跟他把话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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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萦染娘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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