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乔康达并没有多想,就跟着一个初次见面的男孩,登上了一座陌生的城堡。
反正也不是第一回做这种事了,他想着,唇边不觉浮起了笑意。前面的男孩以惊人的熟练操控着高大的马,而且看得出来,要不是顾虑到乔康达,他的速度起码会加快一倍。
海斯特家统治这一片山峦交迭的地区已经近两百年了,虽比不上赫赫有名的麦凯西家,但对柯罗特兰十个公国中的卡瓦雷洛还是有影响力的。海斯特堡建在山间,靠着地势上的优势和城堡巧妙的设计,成为卡瓦雷洛西北境一个重要的守备点。一条湍急的河流经城堡东侧,为山下的村庄提供了充足的水源。因为地形上的限制,这一带没有什么大的市镇,只有如沙漠绿洲般的村庄散布在肥沃的山谷里。
在海斯特家成为这里的主人前,城堡就已经因战争的需要而存在了。尽管后来改建不少,但由于常常处在备战状态,杂在一起的新旧建筑都显得阴沉而肃杀,顶上罩着的乌云似乎永远也不会散开。在杜塞尔看来,它就像匍匐在树海之间的巨大怪兽,把每个走进它嘴巴的人生吞下肚。城后的山峰一峦高过一峦,巍巍耸峙有如暴风云,不知是为城堡作屏障,还是把它孤绝于人世之外。在这秋初时节,如裘毯般深浓的树海一点也没有柔化山岩的角度,即使是在正午时分,山道上也是一片阴暗,山风冷冽得令人打颤。
走过两道高大的门楼,杜塞尔和乔康达迎面碰上了正要出门巡视的伯爵。
「你跑到哪里去了,杜塞尔?」狮咆般的吼声直袭过来,伯爵粗壮的身躯散发出令人畏惧的威严,半自的头发更加深了冷酷的形象。「你那该死的家庭教师已经跑了,我没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在你身上,我警告你——」伯爵注意到跟在孩子身后的人,脸色突然变了。「你是谁?」
「他是我的家庭教师,我要用他。」杜塞尔以不像孩子的语气顶了回去。
「我没叫你说话!」伯爵吼了一声。「你是谁?打哪儿来的?我没听到有外地人来——」
「对不起,是我失礼。」乔康达以无懈可击的优雅回敬。「我昨晚才抵达山下的村庄,本想今天一早就来向您致意的。我叫乔康达,是从南方来的药草师!」
「——」伯爵似乎还想说什么,终究是吞了回去,再度开口时声音显得更为粗哑,近乎粗野了。「随便你们,别给我惹麻烦就是!」
乔康达优雅的在马背上行了个礼,伯爵连正眼也没瞧就过去了。那动作太不自然,反而让人觉得他在躲避乔康达的眼光。
他们在马厩前下马,马夫赶忙过来招呼,此时海斯特家的长子刚作完武术训练,扛了两枝练习用剑经过这里。嘉纳得长得和伯爵如出一辙,暗色的头发,棕色的眼睛,嘴边刻着严酷的线条。看到杜塞尔,他一声不吭,也正眼瞧他,但用空着的手作了个轻蔑的手势,便上过去了。
杜氦尔等着乔康达发问,知道他会问的。对眼前所见不到到奇怪的才有鬼呢!杜塞尔难道不是伯爵的儿子,嘉纳得的兄弟吗?为什么他们和山下的村民一样,对他既恐惧又蔑蔑呢?
但乔康达一直保持沉默。
杜塞尔带他走进大厅,来到三楼,城堡的走廊很暗,寒气从石缝中透出来,即使在白天,墙上也点着火炬,在冰冷的空间中投下巨大而古怪的影子。
杜塞尔打开门给他看,扬起一片灰尘,陈腐的味道扑鼻而来。杜塞尔似乎也有点不好意思:「前几个家庭教师是睡在仆人房里的,所以这几间房一直空着。我叫仆人来打扫,你先来我房里好了。」
「好啊。」乔康达泰然自若的说,拿起鞍袋跟着杜塞尔进了房间。这个房间不算小,给一个孩子住就显得空旷了。乔康达注意到这里并不是城堡眷属居住的区域,也就是这孩子有意被隔离了。
看乔康达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杜塞尔反而沉不住气了。
「喂,你不问吗?」
「问什么!」他无辜的反问。
杜塞尔傻了。这人是瞎了眼还是头脑有问题?刚进来城堡的人,没有不对他们家的状况生疑的!前面几个家庭教师,就是不识好歹的问东问西,末了还要加一句:「看你这个样子,也难怪——」杜塞尔不狠整他们一顿才怪!但眼前这个有着湖水般清澄眼眸的人,却一派天真无邪的微笑着,好象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似的!
「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他终于说了,神态很温和,却冷静得近乎漠然。「我来这里是为了教导你,海斯特堡的家务事,与我无关。」
「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杜塞尔忍不住叫起来,似乎要把所有的怒气倾泄到乔康达身上。「每个人都怕我,连父亲和哥哥都讨厌我,就好象我不是海斯特堡的人一样——」
「你的母亲呢!」
「她已经死了!」杜塞尔有些粗鲁的答道。
「哦。」乔康达现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出生没多久她就死了,我根本不记得她。」他对母亲这个名词从来没有感觉,甚至无法觉得自己是被某人生下来的。对,一定就像村人所谣传的,他是被妖精调换的孩子——
他的心思全表露在脸上,乔康达微微一笑。「也许你不属于这里,但你当然是人的孩子。你不是觉得我和你很像吗?我也只是个凡人而已啊!」
「我不懂他们为什么这么怕我!」他小声说。
乔康达看了他好一会儿。「也许是他们不了解吧!」他的声音中多了些东西,不仅仅是安抚,还有对自身遭遇的悲怜。杜塞尔顿时感觉到,乔康达所遭遇过的事,比他遇到的要多得多,也坎坷得多了。
「少爷,房间已经打理好了。」一名年轻女仆敲门进来,怯生生的。
乔康达提起行囊,对杜塞尔说:「你来帮我整理行李吧,可以吗?」虽然对方是小孩子,他仍用对待大人的口吻说话,让杜塞尔觉得很得意。
原先杜塞尔就对那个沉甸甸的鞍袋感到好奇,等见到时更是惊得连嘴都合不拢。乔康达以他的衣服为垫底,仔细的放着一匹小竖琴,琴身打磨得光滑无比,顶端踞着一只猎鹰,伏身展翅正待翱翔,雕得栩栩如生,霸气逼人,杜塞尔不懂手艺之分,但也看得出这和一般吟游诗人用的货色大有不同。
「哇!」杜塞尔不由得发出了惊叹声。他小心翼翼的伸手去触动琴弦,甜美的单音迸了出来。「你是吟游诗人吗?」
「不,只是自娱罢了。」乔康达笑着说。
「那你怎么会有竖琴呢?」
「这是一个老朋友送我的。」他眼底掠过一抹恋旧的伤痛,但很快就消失了。「改天我再弹给你听吧!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你。」
他小心的把竖琴搁到架上,回头把衣服从袋中取了出来。杜塞尔见他的衣服几乎清一色的白,忍不住又问。乔康达微微一笑,「只是我的偏好罢了。我喜欢白色,因为它是唯一不是颜色的颜色。」
杜塞尔似懂非懂,但还来不及问,眼光又被吸引去了。
「这是什么?」他诧异的问,看着乔康达取出了几个粗布小袋子。
「草药,还有种子。」他打开几个给杜塞尔看,里面装着晒干的花瓣、叶子或根,还有一些种子。「这是异国的植物,柯罗特兰难得看到,我一路带着,就是舍不得丢,如果园丁肯借我一小片上,我想在这里种下它们。」
「这些草你都认得吗!」杜塞尔看他拿出几个用布包得严实的罐子,里面都浸着药草。
「我说过了,我是个药草师。」
「可是你也救了诺拉的牛。」
「啊,那只是小事。我也喜欢动物。」
「一个药草师,怎么会懂这么多东西呢?」
「我到处走,到处学。」
「可是你才——才二十几岁?没错吧?你看起来
「我看起来像二十几岁吗?」乔康达笑眯眯的说,压低了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可不能对别人说喔!其实啊,我已经两百岁了呢!」
「——啊?」杜塞尔被唬得一愣一愣的,乔康达大笑起来。
「骗你的啦!瞧你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哪,我袋里就这么点东西了。」他把袋子倒提起来摇给杜塞尔看。「我们就在这里讨论一下你的课程吧!我到这里来是要给你作者师的,是不是?」
杜塞尔早忘了这件事,给他一问才想了起来。
「你想学什么?」
「啊?」杜塞尔一愣,「我不——我没——这不是要你来决定吗?」他冲口而出。
「嗯?要学东西的是你,当然是你来决定了。勉强教你不想学的东西也没用啊!」
「我……」杜塞尔愣了好半天才说:「我不知道我想学什么。」
「你对什么有兴趣!」
杜塞尔很努力的想,还是摇头。
「你平常都做些什么!」
「嗯……就是……到处晃啊……有时候也到山下去。那些家庭教师在的时候,就想办法捉弄他们……」
「以前的家庭教师教你什么!」乔康达耐着性子问。
「他们才不是教师,只是父亲找来看着我的!」语气又激烈了起来。「嘉纳得在学的,他们又不许我学。」
「好吧,我大概明白了。」他点点着。「既然你还不知道自己想学什么,就先依我的方式吧!」
杜塞尔想问他是什么「方式」,但没来得及问,乔康达已经起身,示意他也起来。「我们出去走走吧!你说过要带我参观城堡的,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