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等等,你的洞挖得大小了。」乔康达倾身过来,将手指插进上中。「起码要再深半个指节。没错,就是这样,可以把种子丢下去了。」
杜塞尔一知半解的听着他的说明,一边用手把刚才挖出来的土拨回去,犁过的土地松松软软的,触着指尖有种温暖的感觉,特殊的气息从土中散发出来,带着甜腐的味道。几个仆役从中庭经过,看到伯爵的儿子居然蹲在园圃中,浑身上下脏得和庄稼汉一样,便窃窃私语起来。这已经不是第一天了,老爷请了这个奇怪的家庭教师来,难道是想让少爷学习园丁的技巧?虽说二少爷原本就怪得紧……
其实连杜塞尔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蹲在这里挖土。乔康达在城堡里安顿下来后,就开始种下他带来的花花草草,几个月下来,杜塞尔帮他照顾园圃,忙得灰头土脸,连要学剑的事都忘了一大半,偶尔想到,也累得连提起的力气都没了了。
等到植物的生长上了轨道,稍可喘息的时候,乔康达说要带他去爬山。
「你是说城后的山吗?可是并没有路通往那里啊!」
「会有路的,没有路也没关系。」
「我从来没有上去过,也没有人会去。村民说那里有山神在看守,你一进去,橡树会挡住你的路,野狼会扑上来,咬掉你的头。」
「胡扯,古老的山都有神在守护,它欢迎人们与它共享,而不是对人关起大门。如果那些传说是真的,它就不会庇护这座城,而会摧毁它了。」
「山隔绝了海斯特堡,把我像小鸟一样关在笼子里,我可不觉得它有什么善意。」杜塞尔小声的说。
乔康达望着他,表情严厉起来。「小子,人类选择这里作为他们的庇荫之所,在神的领域上破坏和杀戮,它们一句话也没说,依然将人类置于羽冀之下……而你,居然在这里抱怨它囚禁了你,就好象你没有脚可走路一样?」
杜塞尔有些害怕。「乔康达,你别用这种语气说话,好象你不是人似的。」
乔康达愣了一下,放了声音。「抱歉,我不是有意的。废话少说,你到底要不要去干?」
「你坚持的话……」杜塞尔小声的说,一脸委屈。「为什么非带我去不可呢?」
「你是山之子,却不认识山,太可惜了。」乔康达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种子和工具。「既然你答应了,我们明天就走吧。下年要先把紫锥种下去。」
「你哪时候才教我嘉纳得在学的东西呢?」杜塞尔追在他身后问着。
「什么东西?」
「剑、弓箭和兵法啊!」
「嗅,那个啊,时候到了我就会教你。」
「什么时候?」
「不知道。」他干脆的说。「我得先教你尊重生命,才能教你如何掠夺人命。」
第二天一早,乔康达溜到厨房去,向厨娘要了馅饼、铜包、水果和淡酒,又吩咐杜塞尔带了一个大袋子。杜塞尔猜想他们一定要出去一整天,但对那个空袋子的作用却百思不解。
杜塞尔在海斯特堡住了这么久,从来不知道城后有条产业道路通往山中的森林。这条小径是从前伐木工人开辟的,早已荒废多年,荆棘和石南蔓生到路面上,掩盖了碎裂的石板,有些植物特别茂盛的地方,简直就得披荆斩棘而行,偶尔还有倾颓的树干挡住去路,但乔康达似乎对这种路习以为常,走得比杜塞尔轻松多了。他们不时停下,采集乔康达发现的植物,他们带来的空袋子,就是用来装这些花草的。
「乔康达,这里真的不会有怪物吗?」杜塞尔显得很紧张,尤其当森林愈来愈密,阳光也愈来愈微弱的时候。石板上覆盖着厚厚一层青苔,走在上面随时可能滑倒,空气中漂浮着潮湿的泥上味,远处不时传来乌鸦的叫声,在幽暗的光线中诡异地流动回响。
「不会的,即使有,也没什么好怕的。杜塞尔,以后你就会发现,人比他们所害怕的东西可怕多了……你害怕这座森林吗!」
「我怎么会不怕呢?森林里这么阴暗、这么潮湿,简直像坟墓一样,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
「你以为这里除了死亡,什么都没有吗!」乔康达突然停下脚步,杜塞尔只顾着左右张望,差点就撞上他。「你以为那些纠缠的老树,那些奔窜而过的动物,还有我们一路搜集的植物是什么?过来,闭上眼睛。」
杜塞尔害怕的望着他,不如他在耍什么把戏,但乔康达又用坚定的语调重复了一遍,他只得乖乖照做。
他一闭上眼,立刻陷入黑暗的恐惧中,身子摇摇晃晃的失去了平衡,他想睁开眼睛又不敢,但乔康达立即放到他肩上的手给了一点安全感。
「别动。」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想打破周围的静寂似的。「别想着恐惧,把感官的眼睛闭起来,用心的眼睛去看。听!」
杜塞尔仍然闭着眼睛,晕眩感消失了,乔康达的手很温暖,也非常有力。死寂的森林里突然涌出了许多声音,他惊讶的咦了一声,乔康达加重了手上的力道,示意他继续听。
刚才杜塞尔只感觉到空气潮湿而窒闷,但现在他感到风息的流动,缓慢而轻柔的拂过他的脸颊,带来羊齿植物和水的味道。头顶的枝叶互相拍打,一波接着一波,如涌上沙滩的浪潮般没有停歇之时,然后,越过这仿佛盖过一切的涛声,杜塞尔听到鸟群拍翅、鸣叫、高唱,起先听来无甚差别,但没多久杜塞尔就区分出独立的个体,林中不只有成百成千的鸟,而且是成百成千不同种类、不同动作的鸟,有的鸣声拔高而悠长,有的鸣声急促而锐利。杜塞尔听到不知名的动物窜过树丛的声音,枝叶晃动的声响如同暴雨,还有无数种虫子在植物间发出的鸣叫,这些声音构成巨大而有力的脉搏,鼓动得愈来愈快,杜塞尔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心跳声,但他已经分不清何者是森林的脉动,何者是自己的心跳了。
乔康达放开手,杜塞尔张开眼就看到从荫顶射下来的一束阳光,刺得他直眨眼。刚才听到的声音,现在他都看得到了。微弱的光线随着枝叶的波动而跳动着,鸟儿鸣唱的声音近在咫尺,有两只就站在临近的枝干上。灌木丛仍兀自晃动不已,仿佛难以平息刚才受到的扰动,不可见的动物和虫子以声音昭示他们的存在,气流栩栩如生的触感依然留在他脸上。
「感觉怎么样?」
「太奇妙了!」杜塞尔冲口而出。「我从来不知道——我——」他很激动,但这个经验对他而言实在太新奇了,竟使他无言以对。
「知道了吧?那就是生命,没有一个地方会真正被死亡所笼罩,尤其是在神圣的森林内,现在,试着用你的肉眼去看吧!」
他们又走了几里路,直到石板路中断。森林里仍然幽暗,但杜塞尔已经不怎么怕了,尽管他还是担心会有妖精阻住他们的去路。不过现在他们没有路作引导了,这个问题和妖精的威胁一样糟。
「乔康达,我们要停下来吗?」
「没关系,继续走。」
「这样不会迷路吗!」
「不会。」他答得简洁明快,杜塞尔也就没有异议了。
走了大约半里后,光线转亮了,一道道金黄色的光像剑般从荫顶直射而下,地势变得更加陡峭,乔康达带他爬过一片难攀的山岩,越过一块泌着泉水的岩石后,杜塞尔突然发现自己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下,四周一片开阔。
眼前绵密的山峦不断延伸,由扎眼的浓绿变得柔和,转成雾蒙蒙的灰蓝,终和天空融为一片氤氲;强烈的风撕扯着他的头发,带来冷冽纯净的气味;铺在坡上的草苍翠欲滴,闪烁着金绿色的光芒,夹杂着星点般的雏菊。乔康达走向崖边,招手要他过去。
崖下是一片开阔的谷地,栉比鳞次的田地伸展出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间杂着斑驳的休耕地,羊群在远处缀出点点云白,谷底银蛇似的河流婉蜒而过,房舍和农民看起来就像玩偶一般,清楚精致,仿佛伸手可及。
「这里也是我父亲的领地吗!」
乔康达迟疑了一下。「就某方面而言,是的。这片天空属于谁的,有这么重要吗?」他将手搭在杜塞尔肩上,好象要他用整个胸膛去承接风的力道。「只要你想要,整个世界都可以是你的,因为人们不了解,所以才有了权力的争斗。人所划定的界线有什么意义呢?一具身躯能占的,不过两尺地罢了!」
「你是说统治者其实是不必要的!」
「也不尽然,因为大部分人需要权力来加以驾驭,但如果统治者不了解权力的本质,权力就会变成谎言和血腥了。偏偏权力是最容易让人误解其本质的东西。」
「你说的话自相矛盾。」
「的确。这世界原本自相矛盾。」乔康达笑了。「坐下来吧!走这么久,你一定很饿了。小心别压到那个袋子。放在我这里吧!」
「乔康达,你为什么还要搜集这么多植物?你不是已经在堡里种了很多吗?」杜塞尔拎起那个来时和食物塞在一起的袋子,现在已经因装满泥上和植物而变得沉甸甸的了。
「哎,没办法,与其说我是个药草师,还不如说我是个喜爱植物的人……不,我也很喜欢动物,但既然我不能搜集动物,就只好搜集植物了。这是个人的——贪欲吧!」他笑了。「看,我到底还是不能摆脱人的欲念啊!」
「你在说什么啊?乔康达。」杜塞尔困惑的说。「你本来就是人啊!」
「哎,是啊,谢谢你。」乔康达露出释然的表情。
虽然不知道他在谢什么,杜塞尔还是点点头,抓起一个苹果馅饼。「等我们种的东西长出来以后,我们要做什么?」
「做什么啊……」杜塞尔还以为他会提起学剑的事,没想到他想了想,居然说:「哦,你就先观察他们的生长吧!」
「观察?」杜塞尔张大了嘴。「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乔康达瞪了他一眼。「你那时候不是说,凡是我会的,你都要学吗?」
「可是……这是……这就是『学』吗?」
「我倒想问一下,你连这些草怎么长出来的都不知道,还想把它处理成对人有益的药?」
「我为什么要学这——」杜塞尔想反驳,但乔康达根本不给他回嘴的时间。
「不对,这也不是重点,你从来都没有专心致意做一件事过吧?」
「唔……」杜塞尔无话可驳,只得低下了头。
「住在山里,和所有的生命居然这么的隔阂……哎,在海斯特堡里没人管你,你尽可以自由来去,怎么还是像关在象牙塔里的公主一样,什么也不懂呀?」
「你——你说什么?」杜塞尔马上被激怒了。「那是因为没人教我!如果有人教我,我一定学得比谁都快,你看着好了!」
「是吗?那我就期待你的表现呷!」乔康达露出挑衅的笑容。「虽然我懂的不多,但要教你是绰绰有余了。」
「乔康达,我们以后可不可以出来上课?」
「出来?哦,你是说到山上来?」
「随便啦!在庭院里也行。城堡里又暗又闷,让人难受死了。」
「可以啊,我本来就没打算要你一板一眼的听课。不过要上山的话,就不能到这里来,太远了。」
「还有别的地方可以去吗?」
「当然。我下次再带你去。」
「奇怪了,乔康达,你平常都没离开海斯特堡,怎么会知道森林里有路呢?」
「森林是会说话的。」
杜塞尔瞪大了眼。「说话?」
「等你熟悉了森林,就会知道了。」乔康达露出了微笑。「一株树,一道泉,一缕风,都在向你说着活生生的故事呢。好啦,如果你吃饱了,就把剩下的东西收起来,睡个午觉吧!等我们起来,我再告诉你我到查林西提游历的经过。」
直到太阳开始西斜,他们才想起还有一个世界在外边等着,而且这当中的路相当漫长。杜塞尔虽然心不甘情不愿,还是收了东西跟乔康达走上阴暗的林道,回到以人为的阴郁筑起来的海斯特堡。
很快的,夏天就来了,即使在夜晚,天空也都清朗无云,星星就如镶在黑丝绒上的钻石般烟烟生辉,在有月光的日子里,不用火把也能安然的在室外行走,没有东磕西碰之虞。
乔康达又有了新的主意。他会在三更半夜把杜塞尔从床上挖起来,两个人像小偷般蹑手蹑脚的在堡中走着,爬到城堡的塔楼上看星星。杜塞尔起先只是好奇,后来就自然而然的学起天文来了。不过在这段时间,堡中闹鬼的传闻倒多了不少。
「还是不知道你教了我什么那,『老师』。」语气被半开玩笑的加重了。「可是又好象教了我很多。」一天下午,杜塞尔沾着满身泥上躺在树下,漫不经心的说。
「是吗……?」乔康达回得也漫不经心。
「武术训练啦……兵法啦……社交礼仪啦……政治啦……嘉纳得的家庭教师在教的,你提都没提嘛!」
「是吗……?」乔康达不知有没有在听,思绪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可是,我觉得世界好象变得不太一样……」
天空清澈得泛着点青,云轻轻的飘过,有如帆船曳过水面,风也吹得柔和,送来石砌建筑特有的冰冷昧道、森林幽冷的清香,以及园圃里药用植物浓烈的香味。师生两个人各占树干的一边,思绪在又不在,很单纯的享受着秋初清爽又混着萧索的气息。
「一年了啊……」若有所思的呢喃从乔康达唇边逸出,伴随着一抹微笑。两者很快就消失在风中,他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