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只一个人感觉到,「阳光般开朗的孩子」变了,变得暴躁郁怒,风雨欲来。
当然,大部分人的猜测都指向他为情所困,由于他在半夜翻墙出去找乐子的集团中也有一席之地,因此这种说法看来十分真实。若他爱上的是个身分地位配不上他的女孩,那么一切的疑点都有了解答。
同样习于翻墙的德雷斯十分清楚,艾瑞根本没有认识什么女孩子,因为艾瑞半夜开溜时通常是和他在一起的。但他一句话也没问,只打算隔岸观火。杜塞尔身为问题的根源不自知,当然也从不打算关心室友的行为和心情。
冬之门祭典过后不久,雪就随着冻雨降下来了,在厚雪把各地的道路封闭之前,所有的学生就会返家,准备迎接新年的来临,但杜塞尔并不打算回海斯特堡,反正伯爵也不会期待的。艾瑞有些担心,试着邀他一同回因格兰姆去,但被杜塞尔拒绝了。
艾瑞返家时正是领地最清闲的时候,没事的村民常上城堡磕牙聊天,加上特地谓来的杂耍团、戏班子,吟游诗人,喜爱热闹的卡斯提家子弟个个玩得不亦乐乎,艾瑞一向都是带头起哄的人,今年大反往常。
平时和他最亲近的妹妹达芙妮很快就发现了,她一口咬定艾瑞是在外头认识了什么女孩子。
「哪,别骗我了,快从实招来!」艾瑞坐在马厩的干草堆上,而达芙妮一逞往他身上攀。
「哪有什么女孩子,达芙妮,你变胖了,别一直压在我身上!」
「她漂亮吗?是哪一家的小姐?」她缠着他的脖子不肯放。
「哎哟,达芙妮,都跟你说没有了,还要我说什么呀?」
「哼,你回家后就整天恍恍惚惚,走路还撞墙,不是有了心上人,还会为了什么?」达芙妮不满的拉着他的头发。「连这点事都不告诉找,小气!」
艾瑞叹了一口气,把妹妹推到旁边,向后躺在暖和的干草上,一只猫踩过他的身体,窜上梁木,在高处安顿下来,马厩内的温度比外面高,所以有些动物也会跑进来取暖。达芙妮见艾瑞不理她,赌气的跑到外面去了。
艾瑞闭上眼,本想打个吨,思绪却又不受控制的飞回米亚那顿。杜塞尔一个人待在学院里,不会有什么问题吧?因格兰姆的雪下得这样大,学院大概也早被封闭了。杜塞尔是在看书,还是散步去了?他有正常起居吗?艾瑞突然后悔回家来了,早知道会这么放不下心,他无论如何也要待在学院里的。
达芙妮兴致勃勃的猜测不知名女孩的长相,但深知艾瑞为何会被送往米亚那顿的卡斯提伯爵并不这么乐观。
「你在米亚那顿没有惹出什么事吧?」伯爵是趁四下无人时问的。
艾瑞压下揍他一拳的冲动。「当然没有!」
「达芙妮说的是真的吗?有个女人!」
他不置可否的沉默着,狄洛也就当他承认了。
「你已经够大了,应该懂得分寸,我们好歹也是有门面的家族,别因为你的轻率毁了卡斯提家的名誉,知道吗!」
艾瑞讨厌极了狄洛此时的语调,他们兄弟间一向相处融治,却总是为了这件事争吵。哥哥说的都是实情,没错,但他就是不能忍受他们置身事外的态度,他们怎能了解他的痛苦?他也是血肉之躯,养尽情妇的哥哥却不能体谅他的心情!
「知道了!」他粗暴的说,转身就走,甩上厩房的门。
大雪朝他扑来,打在脸上有如刀割般的痛。他一拳击在墙上,一次又一次的的捶打着,直到皮肤都被刮破流血了,冰冷的空气带着痛楚直沁骨髓,但即使这样也无法发泄他心中郁积的愤懑。最后他用额头抵住了冰凉的石面,大片的雪不断落在他身上,连带也把低声念着的名字掩去了。
***
少了来来往往的人群,学院变得很安静,老师们居住的区域和学生是分开来的,也就是说;日王宫的右翼里只剩杜塞尔一人。他只有在餐堂时会遇到其它学者,由于学院里只有不到十个人,因此只摆设费南爵士所在的主桌,学者们的态度也比平日轻松得多。杜塞尔发现与这些长者谈话并没有想象中这么难以忍受,他们来自柯罗特兰各地甚至更远的国度,见多识广又学问丰富,有肚量接纳后辈离经叛道的想法,甚至本身的想法就特异得令杜塞尔吃惊。
圣夜祭就在和平的气氛中过去了。除了费南爵士在用餐前念了一段很长的祷词,桌上多了一座塞着各种食材的五彩缤纷的塔之外,这个晚上和平常并无差别。几个学者准备进城,参加直到午夜的盛大庆典。杜塞尔在横越中庭的路上听到钟声从米亚那顿城的方向传来,在星光下缓缓融进清冷的空气中,仿佛天上诸神对人们祈祷的回应。
随后几天的大雪完全封闭了学院,这雪不是初降时优雅的白羽,而是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暴风,仿佛要把整个大地吞吃尽净。夜中从窗口望出去,只见狭长的本条框出一幅对比强烈的活动画,萤白的雪片呈斜角切过天鹅绒黑的夜幕,连下方中庭的喷泉都隐没在无尽的幽暗中。
杜塞尔无事可做,干脆拿起笔,开始做卡瓦雷洛相凯斯特瓦的军力比较。但笔在手上转了几圈,却总有旁的念头冒出来,把他原先组织好的文句挤走。
松脂的香味溢满全室,壁炉中的火烧得正旺,轻微的爆裂声传出来,强劲的风把窗户摇得喀啦作响,这些声音轻轻的,不间断的骚动着,却又被更为强大的寂静吞噬进去。杜塞尔转头望着房间的另一端,属于艾瑞的空间正陷在黑暗中,空虚,死寂,毫无生气。
去年的冬天,还有前年和大前年,他都是和乔康达一起度过的。在深冬的夜里,当所有人都穿着大衣缩在壁炉前时,他们反而会跑到城垛上去,欣赏夜雪在黑暗中发出的幽光。当然,大部份时候他们也跟其它人一样,穿得暖暖的在房里聊天下棋,或到厨房拿几块乳酪,用火烤软后再涂在饼干上,配着酒一起吃。乔康达心情好的时候,还会拿起竖琴,唱起远方的歌曲。杜塞尔只要闭上眼睛,就能听到那遇荡在酒香中的异国曲调……
他打了个寒噤,睁开眼睛。回忆中的画面让他的心里温暖起来,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空洞掩盖过去。许多年来,他的身边一直有乔康达在,这种天地间仿佛只剩自己一人的失落感,是他从来没有领受过的,他突然希望能有声音打破这可怕的寂静,什么人都好,即使是艾瑞……
脑中浮现的人影议他差点呛到。如果艾瑞在这里,他大概会被吵死吧!他不是常常希望艾瑞能离他远点,让他不必去面对那无休止的问题、无穷尽的纠缠吗?为什么当他终于得到梦寐以求的安宁后,反而又开始想念那家伙的声音呢?
但是,艾瑞在的时候,这个房间里的气氛的确不一样。
杜塞尔拾起笔,看了看手边的纸张,叹口气,又放下笔,把蜡烛熄了。洋溢着木香的黑暗中,只剩壁炉中的火舌跳动着,制造出幢幢巨大而古怪的阴影。
安宁的日子尽管孤寂,却也过得很快,似乎只过了一眨眼的时间,米亚那顿的学生又陆陆续续回来了。杜塞尔有天回来发现房中堆着行李,却不见艾瑞的人影,只有一张潦草的便条,说他要到凡提尼大人巡访那天才回来,杜塞尔不禁怃然,但不知为何又有松了口气的感觉。
每年冬季假期结束、春之门祭典举行过后,凡提尼大公就会到王立学院来视察,秋之门祭典过后亦然,这是米亚那顿的的大日子,所有的学生家长都会出席,一些不相关的贵族也会借机露露脸,下一代的年轻贵族们更是使出浑身解数,希望能受到大公的注意。杜塞尔对此却兴趣缺缺,身为海斯特家新出炉的继承人,又是传闻中的不祥之子,杜塞尔知道他必定会引来许多好奇的眼光,以及并不含蓄的窃窃私语,但他并没有乖乖作一个展览品的风度。他只想知道一件事:海斯特伯爵会来吗?来,伯爵就会见到最厌恶的人,不来,那些上流人士的嘴巴可是不会饶人的,在这两件他同样厌恶的事当中,到孰轻孰重呢?杜塞尔带着恶意的好奇想着。
当天的天气出人意外的好,云在前一天晚上就散了,和煦的阳光晒干了最后的积水,草地上一片金光灿烂,林中落尽铅华的树木,此时正沐浴在生气勃勃沟绿意中,微风温暖且充满了草香,到处可以听到云雀和布谷鸟的瞅呜,连;日王宫的古老建筑,看起来都不再灰暗阴沉。从通往米亚那顿的车道望过去,触目尽是盛装的人们,热闹一如梅瑟城中的景象。
杜塞尔在房里侍到很晚才下楼,他不想遇到父亲,基于和父亲唱反调的心态,也不想见到凡提尼大公。现在大部分宾客应该都集中在院长室一带,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在他们来到这里前先溜出去。
没想到他才下楼就遇到了人,幸好只是德雷斯和一个女孩子。他注意到他们长得些许神似,心中先有了谱。这个年约十岁的女孩有着蜂蜜色的长发,狡黠的大眼和甜美的笑容,一望即知将来必是个美人,连杜塞尔都被她的神采吸引了。
「这是令妹?」出于礼貌,他仍问了一声。
「你看我会勾搭这么小的女孩吗?」德雷斯笑得愉快,不复平日的锐气。「她叫思琳。思琳,见见杜塞尔·海斯特。」
杜塞尔对她行了正式的礼,却瞥见她眼中闪过一抹惊慌,脸色也有些不自然,不禁感到奇怪,但他一向不过问别人的事,因此也没有点破。
「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朗德被那些贵族缠住了,我没必要去凑热闹,干脆就到这里来了。」
德雷斯和凡提尼大公私交颇深,德雷斯在人前往往直呼其名,杜塞尔也见怪不怪了。「他们到哪里去了!」
「他们都在国王中庭,等一下大概就要到院长室去了。怎么,你改变主意想见朗德了吗?」
「才不呢,我只想知道凡提尼大人往哪儿走,这样就可以避开他们了。」他从眼角瞥到一个女子从院长室的方向走了过来,德雷斯虽然背对看她,却显然也察觉到了,警戒之色突然自他脸上浮现,杜塞尔不禁多看了那女人两眼。直到她走近,德雷斯叫了一声:「母亲。」杜塞尔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麦凯西伯爵夫人。
「这位是……」她的声音很柔和,教养良好,必要时可以变得极具挑逗性。仔仔细细盘在头顶的发色是熔铜般的红,珐琅色的眼睛飘渺膝陇,似乎在掩饰心底的思绪。
「杜塞尔·海斯特!」杜塞尔注意到他对母亲的态度一点也不比妹妹,显得僵硬而谨慎。「这是我母亲,柯曼莎·亚德里恩。」不知是否有心,他不介绍她为麦凯西伯爵夫人,反而把亚德里恩这个姓念得很重。
杜塞尔喃喃说了些敬词。这个比麦凯西伯爵小了三十岁的女子,每回出现,总会吸引每个人的目光。她本来是潘诺尼亚最受宠爱的公主,十五岁时就被嫁到卡瓦雷洛的麦凯西家,作为潘诺尼亚和卡瓦雷洛友好关系的表示,没想到数年后内战烽起,两大公国变成了死对头,柯曼莎也成了众失之的,但她一直都表现得中规中矩,凡提尼大公也没有把她当作人质意思,种种骚动才得以平息下来。
但是,柯曼莎现今地位之微妙,除了她和德雷斯以外,杜塞尔恐怕是知道得最清楚的人了。这个事实让他心里不太舒服,他并不想拿手中的秘密获得什么好处,但更不想因此成为他们的同谋。他又说了些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借故走开了。
还是直接躲进林子里去吧。杜寒尔一边盘算一边踏上林道,同时听到前头传来呼喊他名字的声音。他惊讶的顿了一下,随即露出了笑容,加快脚步迎上去。
「康妮!你怎么会在这里!」
「几乎所有的贵族都来了,韩诺当然不能缺席啰!」尽管杜塞尔早就长得比她高了,她说起话来总还是一副姊妹的样子。「我本来还担心找不到你呢!幸好找遇到卡斯提家的三少爷了。他说你要不是还待在房里,就是跑到树林里去溜贴,看来他比我还了解你呢!」
「艾瑞已经回来了?」杜塞尔吃了一惊,心中顿时五味杂陈,连自己都说不上来,只知道此时他并不只是高兴而已。
「他在哪里?」迟疑了一下,他仍忍不住问道。
「当然是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啦!我看除了我和你以外,没有人会放弃见大人的机会吧!韩诺也在那里,遇到了几个朋友,就开始大谈政治啦,局势啦,兵力什么的,哼,这些男人,真是到死也改不掉这个毛病。」
「等你一走,他们就要开始谈女人了。」杜塞尔笑道。
「哎呀,对哩!我怎么没想到呢?」她恍然大悟,作势要拍自己勺头,手一转却朝杜塞尔的额头打下去。「小鬼,谁和你讲这种话的?瞧你讲话和那些讨人厌的贵族一样!」
「送我来米亚那顿不就是为了这个吗?」他嘴快的顶回去。
康妮一惊,笑容僵在脸上,杜塞尔也沉默下来,空气中一时充瞒了不安的紧张。
最后康妮打破了沉默,低声的,不像辩解反而像道歉的说:「这是为了你好啊!你所受的并不是继承人的教育,父亲这几年来身体又不好,只有送你来这里,才能——」
「他来了吗?」杜塞尔冷冷问道。
康妮仿佛抓到了一线希望。「有,他正和凡提尼大人在一起呢!如果你过去——」
「就会让场面变得难堪。」
康妮倒抽一口气。「杜塞尔!」
「别自欺欺人了,康妮,他会答应让我来这里,就是为了不想再看到我。当我还是海斯特家的『次子』时,他还可以不把这个碍眼的东西放在眼里,眼下我成了继承人,爵位、城堡、土地,一切都将是我的了,他恐怕是到死也不甘心了吧?」
树林里陷入突然的死寂,原本听不到的喧嚣声扩大了,但他们被阻隔在外,有如远方传来的海潮一般。康妮的脸褪成白色,嘴唇微颤,却说不出话来,挣扎几次后,她突然惊恐起来,急急环视四周。「不要在这里讲,杜塞尔,别人会听到——」
杜塞尔冷笑一声,举步往树林里走,也不管康妮是否跟在后头。「真遗憾,康妮,我以为你和我们处了这么久,总会比别人超然一点,没想到你仍只是一个贵族——女人罢了!」
「我们是生活在俗世里的啊!」康妮无奈的说。
「你们。」杜塞尔加重了语气。「我只是个牺牲品罢了,如果伯爵一开始就杀了我,事情会简单得多,是不是?但他没有,为了海斯特家的名誉,又让我成了他的儿子,你以为找会感激他吗?身为海斯特家次子的生活,比死还糟!」
「别说了……别说了!」康妮捏着裙边的手指都泛白了,「你不应该知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事的?」
「我很感激你对找隐藏真相的用心,康妮。」他的声音中透着残酷。「但孩子不可能永远是孩子。」
「你变了,杜塞尔!」康妮难过的说。「你以前不会这样子讲话的,我早该跟你谈谈,从那件事后一年了,我一直都没有见过你——」
「你错了,康妮!」杜塞尔顿了一下,极其轻柔的问:「你真的……认识我吗?」
「什……什么意思!」
「你回到海斯特堡的时候,乔康达就已经在那里了吧?他已经在那里……在我身边好几年了。为了他,我可以忘掉心中的恨,甚至笑脸迎人,作个乖孩子。你不知道更早以前的我是什么样子,你从没认清我过!伯爵认为我是不祥之子,其实他说的一点也没错!」
「不是!不会的……你只是为了乔康达的事而怀恨罢了!」
「你真的这么认为吗!」
他逼视着她,灰色的眸子冰一般,当中却潜藏着太多康妮从没发现过的东西,她不禁颤抖起来,比起一年前她所见的悲愤欲狂的杜塞尔,此时的他更像个陌生人。
「你连我也不能原谅,是不是!」
杜塞尔呆了一呆,这才发现他说的话有多残酷。康妮说得对,他们应该早些谈的,而不是等到事过境迁,他欲狂的情绪已积压成如冰的憎恨时才谈。所有这些他未曾当着伯爵的面讲出来的话,都被他扔掷到完全无辜的姊姊身上,只因她是唯一不畏惧这个不祥之子,而且对伸出友善之手的亲人。她不应承受这种罪过。
「不,我没有责怪你,姊姊。」他叹了一口气。「你还是回到丈夫身边去,回到你所熟悉的世界去吧!跟我在一起——太为难你了。」
「我并不觉得为难,杜塞尔。」她不太肯定的说。她无法否认,此时此刻她只想离开。「振作一点,杜塞尔,世界上不是只有乔康达一个人!」她蓦地发现她粑他们讲得像恋人一样,不禁困窘的顿了一下。「希望下次见面的时候,你已经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了。」
他没有提醒她什么是他「原来的样子」,只是礼貌的点头回应:「希望如此。」但声音中却没有多少诚意。他看着康妮的背影消失在林道上,转身便踏入空寂如坟墓的树林。
他在树林里倘佯了很久,从外面传来的暄闹声,他知道凡提尼大人已经来到院长室一带,林道上有许多人走过。午间的钟声响起后,人声便渐渐远去了。他又踟蹰了一段时间,才走出树林,慢吞吞的走回宿舍。他回到房间时,惊讶的看到艾瑞已经坐在里面。他花了点时间整理行李,整个房间恢复成杜塞尔熟悉的模样,其实改变的地方并不多,但是艾瑞本人在房里,气氛就不一样了。
杜塞尔不知道见面后该说些什么,感到有点尴尬,但艾瑞显然没这么拘谨,一见到杜塞尔便滔滔不绝他说起假期中的趣事,仿佛他只是离开了几天,而不是两个月似的。
「饿了吧?我帮你带了些东西回来。我在餐堂里没看到你,就知道你一定又待在树林里,连时间都忘了。」
「谢谢。」杜塞尔看到桌上摆着冷肉、面包、布丁和酒。「凡提尼大人走了吗?」
「怎么会?时间还早得很呢!我走的时候,他们还在餐堂里,我放心不下你,所以才先回来了,本来打算看不到你就要到树林去找一我的。」
杜塞尔愣了一下,「你何必这么费心!」
「谁叫你老是叫人放心不下,就像我弟弟一样。」
「如果康妮有个像你一样的弟弟,她一定会轻松得多吧!」杜塞尔低声说。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在院长室门口遇到你的姊姊,康妮,对吧?她在找你。」
「我知道。」他在桌边坐下,心不在焉的用餐刀戳着布丁。「我遇到她了。」
「你们吵架了?」艾瑞冒出一句。
杜塞尔吓了一跳。「什么?」
「你的脸色不大对。」
「哦。」杜塞尔不安的移开目光,他的心思全表现在脸上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好一段时间以来,他对艾瑞几乎没有戒心了。
看着他凝锁的眉头,艾瑞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道个歉,一切就没事了。」
「可是——」
「朋友间都免不了摩擦了,更何况是家人呢?我和家人可是从小吵到大的呢!世上没有比血缘更强势的关系了,不论你怎么吵,怎么打,当中的联系也是不会断的!」
像是被他的笑容所感染,杜塞尔也感到轻松了些,是啊,仔细想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跟康妮闹脾气了,但她每次都笑着原谅了他,难道这就是所谓亲情的羁绊吗?
亲情——
「你真的不下去看看吗?你父亲也来了吧!」
杜塞尔感到体内有某种东西断裂了。他猛然站起,一拳在桌上,把水壶都打翻了。
「天杀的!别再跟找提他!为什么,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跟找提他,都要——」
他讲不下去了,抵住桌缘的手紧握成拳,好一会儿才失去力气般的倒坐回去。艾瑞站在窗遏注着他,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
「你们处得不好?对不起,我早该想到。」
「为什么!」
他眼中闪过一抹怜惜,「因为你是这么需要乔康达。」
杜塞尔撑住额,积压了十八年的无奈和憎恨一股脑涌上他的心头,尖锐得令他想大叫出来。他希望有人能与他分担这个太过沉重的秘密,他一直无法对乔康达启口,此时觉得可以对艾瑞倾诉。
艾瑞同情的保持沈默,杜塞尔抬起头,勉强的笑了一下。
「你居然没追问下去,真不像你!」
艾瑞笑了笑,「有能问的事,也有不能问的事!」
这句话隐隐牵动了另一段记忆,那时他还是个小男孩,满心戒备的等着乔康达问他是不是这个家的孩子。也许艾瑞并不像他以为的这般鲁莽,在他轻率的外表下,其实有着敏锐而体贴的心思。
「你没找想象中那么笨嘛!」他苦笑着低声说。其实他是想说些赞美的,但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又变了形。
艾瑞沉默了一会儿,再度开口时声音中不觉渗进了淡淡的苦涩,「人哪,有时候不笨一点,就很难活得下去。」
杜塞尔抬起头,那份苦涩是深沉的,经历过真正伤痛的人才流露得出来,也才感受得出来,杜塞尔顿时升起满腹的疑惑,但阴影不过是瞬间的事,而目前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自己身上。
「那么,你为什么对乔康达的事紧追不舍呢!」
「乔康达和伯爵不一样!」在杜塞尔能问哪里不一样之前,艾瑞很快的说:「如果你想说,我很乐意听,但如果你不愿意,我不会勉强你的。」
「我是不应该存在的孩子。」杜塞尔脱口而出。
艾瑞大吃一惊。「傻瓜!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是个私生子。」
艾瑞着实被这句话震住了。他直直瞪着杜塞尔,好半晌说不出话来。在他眼前的,可是海斯特家的继承人,未来的伯爵啊!「……私生子?你父亲的?」
「更糟,我母亲的。」杜塞尔揉着额角。「我从没见过找的亲生父亲。我想你已经猜到了,我母亲并没有死,而是和那个人私奔了,伯爵为了面子,只好宣称我是他的儿子。」他望向窗外,仿佛受不了房里的阴暗。「我和康妮吵架了,因为她要找去见伯爵,我说了很多话——把她吓坏了。她根本不知道伯爵有多恨我,也不了解我多恨伯爵。在她眼里,任何裂缝都是可以填补的。像找这种不应存在的孩子……」
「你那么在意你的血统吗?」艾瑞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
杜塞尔一愣。「什么?」
「你在意你是不是真正的海斯特家人,在意你父亲是不是贵族吗!」
「当然不是,但——」
「我只知道杜塞尔这个人,不知道什么丈夫、妻子或情人的。你就是你,不是什么不该孩存在的孩子!别再这么想了!」他说得声色俱厉,有一会儿杜塞尔觉得他似乎要发脾气了,而他甚至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能被生出来,能长大,是一件多了不起的事,你知道吗?就是因为你活着,你才能遇到乔康达、康妮、德雷斯和我啊!」为了遇到你,我就多么高兴我活着,他在心里说。
「瞧你说的……好象我会去寻死一样。」
「你不会吗?」艾瑞的神色很认真。
「不会。」他想了想,慢慢的说。「我从来没想过。」
「但是,你也没有好好活着。」艾瑞温和的说。
杜塞尔不禁语塞,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走向窗边,心中一时千头万绪,夹缠不清。他闭了闭眼,平息翻腾的情绪。「你就是你!」他现在才发现,他等了多少年,就是希望有人能对他说出这一句话,他又等了多少年,才有人对他说出了这一句话!
艾瑞走过来。「这些事,你跟别人说过吗?」
杜塞尔摇头,不明白艾瑞的语气为何如此凝重。
「那就好。听着,这些话不要再跟别人说了,如果传出去的话,麻烦就大了!」
杜塞尔点点头,然后笑了出来。「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呢?瞧你说话的口气,简直就像在哄孩子似的。」
「你的确是个孩子。」艾瑞低声说,拂乱了他的头发。杜塞尔·海斯特,空有满腹知识,却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处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
「也许是因为你信任我吧!」艾瑞笑了。「你信任我吗?」
杜塞尔想了好一会儿,很缓慢的点了点头。艾瑞只手扶在窗沿上,左手仍玩着杜塞尔的长发,他们靠得很近,近得杜塞尔能感觉到艾瑞的呼吸,他垂下眼,心跳突然急促起来。有一会几,艾瑞侧着头似乎想说什么,手松开了杜塞尔的发丝,垂落下来,刷过杜塞尔的背。杜塞尔惊跳起来,两人的眼光突然交会,但杜塞尔马上闪开了。
还以为他要吻过来……突然的想法让杜塞尔羞愧得面红耳赤,对朋友产生这种误会,简直是侮辱了。艾瑞没说什么,他有些僵硬的离开窗边,拿起椅子上的外衣,再度回头时已经恢复了明朗的神情。
「我要回凡提尼大人那儿去了。要一起来吗!」
杜塞尔一语不发的杆在原地。艾瑞站在门边,没有催他,但也没打算一个人走。
房中的空气凝结着。当领悟到艾瑞会坚持到他步出房门时,杜塞尔突然有松了口气的感觉。他慢慢抬头,用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