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月亮被云彩挡住,夜空昏黑而无光。

荷塘中声声蛙叫。

在寂寥的夜色中显得分外空旷。

如歌抱着膝盖坐在荷塘边,径自望着空无一物的水面发呆。

她觉得有些凉。

不由将身子蜷得紧一些,阻止寒气向她的胸口窜。

不知过了多久。

一个白色的身影轻轻坐到她身边。

如歌立时将身子挺直,扭过头去,对那个耀眼的如花男子微笑:

“雪,多谢你帮助我。”

在无月的夜晚,雪的面容仿佛会发光,轻笑:“如何谢我呢?”

如歌微怔。

雪笑得妩媚:“说要谢我,不能没有诚意啊。”

如歌道:“你说,我做。”

雪张开双臂,微微搂住她的肩膀:“我要你在我的怀中哭一场。”

如歌僵住。

半晌,她抬起头笑:“为什么要哭呢?”

“不行,你答应我了。”雪有些生气。

如歌叹息,将脑袋缓缓倚到他的怀中。他的白衣似乎沾染了夜的凉气,有冰冰凉凉的味道,又似冬日的花香,又似春夜的飞雪。

雪将她搂在怀中,轻轻闭上眼睛。

无论如何,她在他怀中,一切都忽然间那么美好。

至于那个诅咒。

比不上她在怀中的感觉。

月亮在云中,透出一点点光亮。

如歌推开他:“可是我真的哭不出来。”

雪沮丧地垂下双手:“你明明很伤心,为什么不哭呢?”

如歌想一想,笑:“或许,是疼痛的时间太久了吧,所有的鲜血都已经痛得凝结,等刀子捅上来的时候,血却流不出来了。”

雪生气道:“战枫那么让你喜欢吗?!”

如歌苦笑道:“如今说这些都没有意义了。”

“你不会再喜欢他?”

雪的眼中有喜悦的光芒。

如歌盯着荒芜了三年的荷塘,慢慢道:

“等我做完最后一件事情。”

那晚,如歌一夜没睡。

她守着那个荷塘,似乎在等待它一夜间开出映红天际的荷花;可是,奇迹没有出现,一朵荷花也没有,甚至连荷叶也没有踪迹。

雪在她身边静静睡去。

当第一缕阳光破晓,如歌静悄悄地离开睡得象孩子一样的雪,离开了荷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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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的露珠从树叶滑落到如歌的眉毛上。

她怀抱着一个精致的木盒子,站在战枫的屋门外。

敲一敲门。

门“吱呀”一声开了。

战枫身上有浓浓的酒气,深蓝的布衣有些污迹,似乎曾经呕吐过;见到如歌,他的眼睛忽然亮蓝得可怕,右耳的宝石发出鲜活的光芒。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你。”

如歌抱紧木盒子,对他笑得云淡风轻:“可以进来吗?”

他闪开,让她走进去。

屋里还是一样的简朴,什么多余的摆设和装饰都没有。

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条长凳。

还有一股浓烈的酒气,窗下凌乱地堆着几只酒坛子。

她在长凳上坐下,将木盒子放在桌上,眼睛无意中看到了放在床下的一双鞋。

白底蓝面,用的是麻线,针脚很密,不十分工整,却来来回回缝了两趟,为得是能够更结实些。她晓得,在这双鞋底有一处暗褐色,那是三年前纳鞋底的时候他突然进来,为了给他个惊喜,她慌忙藏躲间不小心被针扎破了手指。

鞋子上有她的血。

他却一次也没有穿过。

如歌将视线收回来,笑容有些单薄:“你还留着这双鞋?”

战枫望着那双一点尘埃也没有的鞋,沙哑道:

“是。”

她笑:“应该把它扔掉了。”

“是。”

然后是沉默。

她皱眉,轻轻吸气:“你知道我来找你做什么吗?”

他眼神黯如大海:“你不该来。”

她笑,笑得有点呛咳:“战枫啊,难道离开的时候你也要如此冷酷吗?”

战枫笔直的站着。

看不出任何一丝情绪的波动。

如歌轻轻抚摩桌上的木盒。

她的声音很凉:“从很小开始,我就喜欢你。你站立的样子,你走路的样子,你吃饭的样子,你说话的样子,你习武的样子,你安静的样子……我喜欢追在你后面跑,你去哪里我去哪里……究竟喜欢你什么呢?喜欢你哪一点呢?我也忘记了。只知道很喜欢你。”

战枫一动不动。

如歌忽然一笑,瞟着他:“战枫,你究竟有没有喜欢过我呢?”

战枫的拳头在身侧握紧,他的指骨煞白。

如歌又问:“你曾经喜欢过我吗?”

战枫似乎再也站不住,走到窗前,将深蓝的背影留给她。

如歌望着他,觉得好笑极了:

“你可以在众人面前说不喜欢我,现在却说不出来了吗?”

她站起来,走到战枫身后,用力把他的身子扳回来,直视着他的眼睛,怒声道:

“说啊!昨晚你的话并没有说完,这会儿全部说出来让我听听!”

她的双手抓住他的胳膊。

他的身子僵硬如铁。

“说啊!”

她摇晃他!

战枫冰冷而执拗,酒气翻涌着眼底的幽蓝。

望着她,他的呼吸逐渐急促起来!

蓦地,一把抱紧她!

僵硬的嘴唇吻住她愤怒的表情!

如歌挣扎!

战枫却仿佛将她箍进了骨头里,放纵地绝望地亲吻她!

他吞噬着她的双唇!

他用得力气那么猛烈,似乎用全部的感情要将她吻成碎片!

他压着她的头,吸吮着她口内所有的汁液!

他的眼睛狂暴如飓风中的大海!

如歌用力去咬他!

血腥冲进两人的口中,鲜血从他和她交织的唇间滴答着落下……

战枫却依然死死吻着她,满腔的绝望让他不肯放开她!

如歌挥拳!

致命的烈火拳愤怒地打在他胸口!

他被击出三尺远,“哇”的一声呕出鲜血,沾染在蓝衣上,涌血的嘴唇已分不清哪些是被她咬出的,哪些是被她打出的。

战枫吐着血,残忍地大笑:“又试了一次,你还是淡而无味!”

如歌怒吼——

“战——!枫——!”

空气染着血腥凝滞!

蓝衣的战枫,红衣的如歌,地上是一滩新鲜的血迹……

清晨。

有鸟儿轻唱。

有细风凉爽。

树叶仿佛新生的一样,抖动着风的笑声。

屋里的如歌,扭转头。

她缓慢地拿起桌子上的那只木盒子,手指轻轻打开它,里面是一叠干枯的荷花。

这些荷花曾经是她的珍藏。

她放在阳光下仔细晒干,小心翼翼地一朵一朵将它们收藏在盒子里。

它们是那个少年对她的心意,漫天碧绿的荷叶中,怀抱荷花的少年羞涩地吻上她的脸颊,对她说,他会永远保护她。

她曾经那么珍惜这些荷花。

可是,她突然间发现,这些只是荷花的尸体。

暗淡无光的花瓣,没有了生命,干枯脆弱,十四朵荷花的干尸,比起窗外勃勃生机的花草,显得那样丑陋。

如歌望着战枫:

“我来,是为了将你送给我的这些荷花还给你。把它们还给你,你就再没有什么留在我这里。”

清晨的阳光照射在她倔强的脸上:

“从此以后,你只是我的师兄,我只是你的师妹,除此之外,你我再不相干。”

一阵风从窗户吹来,呼啦啦将木盒中的荷花卷出来……

荷花轻薄易碎,被扬得漫天飞舞,碎花屑悠悠飘坠在战枫的脸上、身上;那样轻,轻得好象不曾存在过,轻得好象可以将战枫的生命带走。

在荷花的风中,战枫幽蓝色的狂发翻飞,愤怒挣扎;眼睛被痛苦填满,汹涌得象大海;痛苦象刀凿斧劈一样刻满他的五官,锥心的刺痛翻绞他的内脏,他咬紧牙,不让呻吟泄露分毫。

为什么听到她的话,他的心会有嘶咬般的痛楚呢?

为什么他冲动地想疯狂摇晃她,逼她把方才的话收回去,为什么她的话让他崩溃,让他痛苦得想去死呢?!

如果此时如歌看他一眼,一定会感到奇怪。

如果她看了他,或许就不会那样走出去。

然而,如歌没有看他。

从说完刚才那些话,她就好象永远不会再看他。

如歌走到床边,弯腰将那双白底蓝面的鞋捡起来,自语道:

“这个也应该拿走。”

就这样,她拎着一双鞋,从战枫身边绕过去,走出了那间屋子。

走出了战枫的院子。

走到荒芜的荷塘边时,她将那双鞋扔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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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当当当!”

刀在案板上飞舞,土豆丝又细又均匀。

如歌满意地擦擦手,瞅一瞅神情古怪的薰衣和蝶衣,笑道:“怎么样,我的悟性蛮高吧,这切菜的功夫都可以到酒楼帮下手了。”

蝶衣皱紧眉头,小姐是不是被刺激到错乱了,几天来整日呆在灶房中,央求师傅们教她厨艺。刚开始师傅们哪里敢当真,只是敷衍她,后来见她果然学得用心,便也教得仔细起来。到如今,如歌居然学得象模象样了。

只是,她学这些做什么呢?

薰衣温婉地笑着:“是啊,手艺很好呢,如果出庄行走,简直都可以养活自己了。”

如歌心虚地一踉跄,呵呵笑道:

“薰衣姐姐爱说笑。”

薰衣似笑非笑:“希望如此。”

蝶衣狐疑地看着如歌:“小姐,你又准备离庄出走?”

如歌眨眨眼睛,不敢说话。

蝶衣瞪她:“我告诉你,如果你又一次不告而别,我就再也不要理你了!”

薰衣叹息:“小姐,我们会担心你啊。”

如歌的眼睛湿润起来,她吸一口气,微笑着:

“放心,我不会悄悄溜走的,即使真的要走,也会告诉你们知道。”

蝶衣越听越不对,眼睛瞪得圆圆的:

“你在说什么?你难道……”

薰衣阻止她,对如歌道:“只要你想清楚,只要你觉得开心,我们都会支持你。”

如歌咬住嘴唇,感动道:“薰衣姐姐……”

蝶衣跺脚:“薰衣,你在乱讲什么!”

薰衣但笑不语。

如歌看看天色,突然想起来:“哎呀,我和爹约好了这个时辰喝茶。”

说着,她急忙跑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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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中的石桌。

一壶新沏好的绿茶。

如歌为父亲将茶端到面前,安静地看他细细品饮。

烈明镜放下茶杯,抚着雪白的长髯,朗声大笑:“好!我女儿的茶艺有长进!”

如歌在石桌另一边坐下。

她托着下巴,望着父亲,低声道:“爹,都过去好几天了,你为什么不责骂我?”

烈明镜横目:“我的女儿,是我的骄傲!为什么要责骂?!”

如歌道:“在宴席中……”

烈明镜拍拍她的手,叹道:“歌儿,是战枫有眼无珠,你不用伤心。”

“爹!”如歌轻喊,“我当众违抗你,你如何毫不生气?”

烈明镜怔一怔,仿佛觉得她的话十分好笑:“你是我的女儿,我恨不能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又怎会生气?”

如歌垂下头。

“可爹是天下霸主,不能有人触犯了规矩而不受到惩罚,即使是爹的女儿。”

烈明镜虎目发威:“规矩就是我订下的,自然也可由我改变!”

如歌摇头:

“不可以因为我伤害到爹的威严。”

烈明镜打量她,忽然大笑:

“歌儿,你是否想出烈火山庄?”

如歌的脸腾地红了,不依道:

“爹!”

烈明镜抚须而笑,右脸的刀疤也慈祥起来:

“哈哈,我对自己的女儿又怎么会不了解!”

她凝视着他:

“爹,你允许吗?”

烈明镜长叹:“做爹的怎会舍得女儿离开身边啊。”

如歌失望地垂下眼睛:“不可以吗?”

烈明镜观察她。

“歌儿,你为何想出庄?”

如歌想一想,道:“没有人能够被保护一辈子,想要活下去,必须学会生存的本领。”

“还有?”

如歌一笑:“我在庄里不快乐。”

“一个人?”

“对。”如果跟着一堆丫头小厮,同庄里有什么区别。

“你可以吗?”

“如果不试,永远不可以。”

“世上远比你想得复杂。”

“您也是一步步走过来,打下这片基业。”

烈明镜突然发现女儿长大了,稚气逐渐消失,眉宇间的光芒强烈得让人无法忽略。

她不再是躲在他怀里撒娇的小丫头。

她要挣扎着用她的方式生活。

烈明镜沉吟。

半晌,他终于开口道:

“我可以答应你,不过,你必须接受一个条件。”

如歌思忖,会是怎样的条件?但转念一想,又深知父亲总是爱她极深,不是对她好的,决不会提出来,便应道:“好。”

烈明镜甚是欣慰,从怀中摸出一件火红的令牌,放进她的掌中。

“记住,你是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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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歌是傍晚时分离开的烈火山庄。

她只带了一个小包袱,里面有两套衣裳、几块干粮和十几两银子。

她是光明正大从烈火山庄的大门出去的,没有送行的眼泪和叮嘱,只有蝶衣生气的表情和薰衣温婉的笑容。

烈明镜同往常一样,在大厅中听着众人向他禀报各地的情况,只是在如歌踏出山庄大门的那一刻,振眉笑起来。

他的歌儿正在长大。

夜空很亮。

星星很亮。

如歌走在宽阔的草原上,眼睛很亮。

她没有去找客栈投宿,一路不停地走才到了这里。

吹过来的夜风,带着清冽的青草香,一眼望不到边的草原,让她宁静地深呼吸。她轻笑着,坐到草地上,放下包袱,躺下去,在青草上滚了两滚,有草屑沾上她的眉毛,有小虫撞上她的面颊。

她长吁一口气,闭上眼睛假寐。

繁星点点的夜空下。

红色衣裳的如歌枕着双臂,在青色的草原上,仿佛已然睡去。

在这里,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被忘记。

她是一个新生婴儿般的如歌,呼吸可以放得很慢,可以安静地睡去……

月亮露出了皎洁的脸。

满天星星闪烁。

如歌轻轻地睡着……

忽然。

象一阵飞雪,璀璨的光芒悄悄飘来,悄悄躺在她身旁,挨得她很近,调皮地笑着逗弄她纤长的睫毛。

痒啊!

如歌皱着脸,翻过身去不愿意醒,嘴里咕噜咕噜地呓语。

飞雪般的光芒飘过来,继续呵她的痒。

痒——啊!

如歌哭丧着脸抗议:“讨厌!”难道不知道睡觉的人最大?!是谁这样恶劣?!

睁眼一看。

她的下巴险些惊掉!

雪笑盈盈象夜的精灵,趴在她脑袋上方,娇美的双唇呵着她睡乱的发丝。

“是你?!”

如歌惊叫!

雪慵懒地白她一眼,手指将她的发丝绕啊绕:“人家说了要跟着你,为什么要把人家抛下呢?好没良心的臭丫头!”

如歌把自己的头发夺回来,无奈道:“我现在一穷二白,你跟着我会吃苦的!”

雪笑眯眯:“那你就跟着我好了,我会让你享福啊。”

“跟着你?”如歌的脸皱起来,“要让你再回青楼挂牌吗?还是算了吧。”

雪眼圈一红,泪水哗啦啦打转:

“我知道!你就是嫌弃我曾经卖身!你看不起我!”

他的哭声让如歌觉得罪大恶极,连忙解释:

“我没有那个意思!我只是——只是——”

“只是怎样?”雪抽泣。

“只是——”如歌胡乱说,“只是关心你,不忍心罢了。”

雪忘记了哭泣。

他白衣如雪,笑容有让人屏息的幸福:“丫头,你说——你关心我……”

“是啊是啊。”只要他不哭就好,她的头都大了。

雪仰躺在草地上,望着星星微笑:

“好吧,那我就原谅你好了。”

如歌苦笑:“多谢。”

天哪,她怎样才能让他走呢?

雪仿佛听到了她心里的声音。

他呼吸着她身上的气息,暗道——

臭丫头,你到哪里我就会跟到哪里。

星空如此美妙。

草原上的两人却各怀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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烈火如歌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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