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八年前纽约
纽约的秋天清凉中微带寒意,总让人凭添许多瑟然。
这两年,发生了许多事,包括苏离职,另找工作,与……路德病倒。
苏的世界也因此颠覆翻转,再也回不到从前。
她呆然地站在父亲的棺木前,望著他安详的面容,一时之间,她竟无法将父亲与之前他生病的模样联想在一起。
她偏头皱眉,有种她为什么站在这儿,而眼前的人又是谁的错觉。过往一年的回忆大多是在医院进出,她的生活秩序也因此出现了大混乱,每天她都在努力的重建秩序,然后维持不到两天又被打破。
一年前,路德於学校上课时突然昏倒,学校紧急将他送医,医生检查出路德脑袋里有个小小的肿瘤,原本判定是良性的,想说趁著早发现,加上位置也不是很危险,路德答应动手术。
动完手术后的路德,生活一如往常,没有多大的改变。然而半年前,他再次於上课途中昏倒,这回检查,才发现肿瘤再次长出,这回已转化为恶性,且以想像不到的速度快速蔓延,破坏路德全身的组织。
这期间,苏辞了职,专心照顾路德,就连苏三岁时便跟路德离异的母亲莫莉也自西雅图赶来,最后一个得知这消息的人是亚瑟--苏一直没有通知他,最后还是莫莉向苏要了亚瑟的联络方式,亚瑟才知道路德的情况严重,连夜赶来纽约。
病中的路德知道亚瑟前来,清醒了几天,交代了亚瑟一些事情,即撒手人寰。
之后忙著准备丧礼的苏一直没有什么时间再看父亲一眼,直至今日,办完追思会,大家都在宴客厅用餐时,苏才得空。
不过几天时间,苏几乎认不得父亲的模样了……她推推鼻梁上的眼镜,伸指碰触父亲的嘴角。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太对……父亲该是笑口常开的,他就连睡著也是带著微微的笑容。她记忆中的父亲一直是这样的。
父亲不该是冰冷的,应该是热热的呀……苏盯著父亲,满肚子的疑惑,期望父亲能像以前一样一一回答,但是她等了好久,都不见父亲睁开眼睛为她解惑。
很久不见的母亲说父亲死去了。
她知道什么叫做死亡,但是父亲跟死亡怎么扯得上关系呢?他不是生病了吗?就像玩具会坏掉一样,只要修好就好了?为什么生病会死掉?死掉就修不好了吗?
苏的视线落至攀在棺缘的手上,望见右手无名指上的戒指。
啊,问亚瑟一定会知道吧?
她一愣。亚瑟在台湾啊……她还没有完成与他的约定,怎么能见他呢?
可是……她想见亚瑟,亚瑟一定会把事情解释得很好的……
「苏?」亚瑟的声音在她身后传来,如此的接近,近到苏以为亚瑟人就在纽约。
不,不可能的,亚瑟在台湾啊,他在台湾等著她去找他的……她一定是产生了幻觉,这样不好,这样是不对的……
直到手腕传来温热的触感,她肩一抖,慌乱的心绪才落定,她的视线顺著握著自己的手往上,迎上亚瑟盈满关怀的蓝眸。
「亚瑟?」苏错乱的时间顺序因亚瑟的出现开始整合,「你怎么来了?」
「我九月十五日就来了。」亚瑟抬手以指关节轻碰苏,苏没有躲开,她还记得他的碰触带来的热度。
「那是……一个月了?」苏眯起眼,不明所以。「我不知道你来了……」
她没有亚瑟前来的记忆啊……一个月前,父亲的情况好好坏坏,有时候觉得他好了,但下一秒他又转坏了,弄得她的心思也跟著起起伏伏。
「我知道。」亚瑟微笑,摸摸她的头。
她望著他,手离开了棺木边缘,改环住亚瑟的胸膛,捉住他背上的衣服。
「亚瑟,欢迎你来……你好吗?」听著亚瑟的心跳,不知道为什么,她眼眶热热的、鼻子好像被什么塞住,声音也怪怪的。
「我很好。」亚瑟也环抱住她。「你呢?」
「我也很好。」苏笑了。这样才对呀,她还是很有规律的。亚瑟的问话她会回答,不像先前那些自称丧葬业者的人问的问题她一个也不懂,幸好有莫莉,还有……亚瑟……
啊,亚瑟真的一个月前就在了!苏此时才捡拾起遗落的记忆片段,将之重组。
亚瑟来了,她好开心……啊!
「对不起,我还没办法履行约定。」苏赶忙道歉,抬头看亚瑟,却发现亚瑟那双总是漾著笑意的蓝眸被一种黑色的情绪包裹,她心一痛,手指爬上亚瑟的脸颊,轻触他的眼睫,「亚瑟?你哪里痛?」
亚瑟握住苏的手,苏霎时感到一股暖流贯进她冰冷的指尖。
「没有。」亚瑟眼里的黑色情绪仍然没有褪去,他低头亲吻她的额头,她肩缩了下,不明所以的看著他。
「为什么你看起来像是受伤了呢?」
「是啊,我受伤了。」
「啊?哪里?」苏一惊,连忙对亚瑟上下其手,「有受伤要赶快修好,这样才能健康……在哪里呢?我怎么都没看到流血?亚瑟,你哪里痛?我们去找医生,他一定可以替你修好的……」
「苏,看著我。」亚瑟拍拍苏的背,抬起她的下巴,望著她的眼。
「什么事?」苏还想著要找亚瑟受伤的地方。
「我受的伤外表看不出来。」亚瑟捧著她的脸,微笑道。
「那怎么办?在哪里?」
「在心里。没有法子治的。」亚瑟空出一只手覆上左胸,「在这里,心受伤了。」
r。心受伤了……」苏垂眸望著亚瑟的心口,偏首重复他的话,抬起右手抚上他的左手,然后,捂住自己的心。「我这里也好痛……那我的心也受伤了吗?」
「嗯。」亚瑟哽著声音轻应,「心受伤了就叫伤心。」
「伤心?」苏重覆著亚瑟说的话,「心受伤了就叫伤心……伤心……」泪,就这么随著她的呢喃坠落,她一边哭一边捉著自己的心口。「我不要这样……好难过啊……」
「苏……」亚瑟抱住苏,大手抚著她的背。「哭吧!我在你身边……」
「妈咪说爹地不会再回来了……爹地真的不会再回来了吗?」
「对,他不会再回来了……」
「为什么?爹地为什么不回来了?」苏边说边哭。
如果这是伤心,那她真的不想要了,她想要父亲回来啊!明明医生都为父亲修理了,为什么还会坏掉,还会死去?这样……好伤心啊!
亚瑟没有回答,一迳抱著苏,任苏哭湿他的衣襟,任她倾泄她其实并不明白的悲伤……
午后下了一场小雨,在牧师的主持下,路德下了葬,他生前的同事好友以及教过的学生们,一一献上花朵。
苏机械化地在亚瑟的扶持下将手中握得死紧的花掷入墓穴,看著工人将墓穴填平,她起了一阵寒颤,更加偎进亚瑟怀里。她仍然不懂死亡是什么,也许要等到她接近死亡时,她才会知道。但是她开始懂得伤心是什么了……
她现在确定她不喜欢伤心,她希望自己永远都不要伤心。为什么人要有伤心呢?人的心为什么会受伤呢?她不能理解。她知道有人天生心脏就有问题,但那是身体上的病痛,亚瑟说的伤心不像是身体的痛,而是……而是……
「苏?」亚瑟轻软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眨眨眼,看向身边的亚瑟,迎上他关怀的凝视,突然感觉到原本还痛得让她受不了的心,似乎好了一点。她捉著亚瑟的手,感受著他掌心的温暖,亚瑟轻拍她的手,在她耳边低道:「客人们要走了。」
她顺著亚瑟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来参加丧礼的人们一一上前来握住她的手,低声说著一些话语,但是太小声了,她听不清楚。
像是明了到她的苦恼,亚瑟一一替她回应了这些前来悼念的人们。苏不明白为什么亚瑟能应对得如此自如,是否因为他是正常人?那他这个正常人为什在得知她跟普通人不一样时还接纳她?
不是成为朋友,而是未婚夫妻,将来要相处一辈子的那一种……
这样的疑惑时常在想起亚瑟或是与亚瑟通信时萌起,然而每当她想开口问,声音就像哽住一般,无法将这个疑惑问出口。
想著想著,她忍不住加重握亚瑟手的力道,而亚瑟也回握了下以示回应。
她心一拧,一种有别於伤心的微妙情绪爬满她的心,她分不清楚那么细微的感情,只能粗略的分门别类。
丧礼结束了,客人们都一一乘车离去,只剩下亚瑟、莫莉、她,以及莫莉的丈夫理查。
莫莉走至他们两人面前,重叹口气,「结束了。」
苏抬头看莫莉,也觉得她很陌生。莫莉有一头棕发与一双绿眸,全身上下除了身材之外,没有一丝跟她相像的地方。
「嗯。」她轻应一声,不知道该怎么跟这位生下她的女人说话。
「理查跟我有个想法。」莫莉拍拍苏的手,苏分神看了下,随即倚在亚瑟怀里,看著莫莉。
亚瑟环住她,「请说。」
「我想带苏到西雅图去。」莫莉担忧的看著苏,仿佛她是没有行动能力的婴儿。「路德过去了,我很担心苏不能一个人生活……你也知道她的情况,一个人生活也许……」
「我有想过。」亚瑟接著莫莉的话尾续言,「但这要看苏的意愿。」
「她哪里懂?我想你是她的未婚夫,本来指望你能就近多照顾她,但是你在台湾工作,左思右想,我看还是……」
「莫莉,苏的意愿才是最重要的。」亚瑟温和的重申立场。
亚瑟的话语像一记重拳打在苏心上,她不适地皱起眉头,没感觉到疼痛,反而有种豁然开朗的清明。
她没有搭腔,只一迳的看著亚瑟,双手不知何时已环抱住他的身躯,整个人几乎黏在他身上。亚瑟似乎浑然未觉苏依赖的举动,与莫莉沟通著苏的意愿问题。
「如果苏愿意跟你到西雅图去,我也没有置喙的余地。但假如她不愿意,我也希望你能尊重她的决定。」
「她懂什么?」莫莉叹口气,「我来了大半年,她连话都不主动跟我说上一句,有时候更像在神游似的发著呆,叫她连应也下应--」
「莫莉,苏已经是成年人了,她能做出所有成年人可以做出的判断。」亚瑟依旧温和的打断莫莉的话。
「亚瑟,你不会还不知道苏是个自闭症患者吧?」莫莉闻言瞪大眼看著亚瑟,讶异的问。
「我知道。」亚瑟环在苏手臂上的力道加重了些。「但是我相信如果你愿意好好的问苏,她知道你在说什么。」
「好,我们就来看看苏是否真的知道。」莫莉在苏眼前挥挥手,引起她的注意后问:「苏,你要跟我到西雅图去吗?」
苏看著莫莉,思付著她好像不知道自己将她与亚瑟的对话一字不漏的收进耳里,她保持沉默,认真的思考。
莫莉看亚瑟一眼,像是在说:看吧,我就知道。
亚瑟则微笑以对,要她耐心等候。
好一会儿,苏才下了决定,扬睫望著母亲,「不要。」
「啊?」莫莉错愕的看著苏,「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苏看亚瑟一眼,又转头看莫莉,坚定的说:「我要留在纽约。」
「苏!」莫莉叫著。
「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要留在纽约,我可以照顾自己,亚瑟还是可以继续去台湾工作。」苏一字一句,略带鼻音的申明立场。
其实刚刚母亲说的话,让她有一点点伤心,但是她知道母亲不了解她--她不能希望在她三岁后就没见过她的母亲了解她。
对莫莉,她就只有「她是母亲」如此的认知而已,母亲这个名词跟随的意义与情感,她完全不了解,也没有机会了解。对她而言,她的父亲就等同於母亲了。
「苏,你真的可以吗?」见苏坚持,莫莉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虽然没感情,好歹还是自己的女儿,明知她有病还放任她一人生活,她怎么也过意不去。
「我是成年人,我可以照顾自己。」苏朝莫莉一笑。
莫莉看看亚瑟,再望望女儿,没再说什么,只道:「亚瑟,你要多分点神看著苏。」
亚瑟颔首。
莫莉又交代了几句后,便和理查离去。
苏这才缓步走向刻著父亲名字的墓碑,她蹲在碑前,合上眼,两行泪缓缓滑落,不死心的问:「爹地真的不会回来了吗?」
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去秋天瑟然凉风的亚瑟轻应一声,「嗯。」
「那我除了母亲,还有什么人呢?」苏自问著,复又自答,「我还有你……」说著,她偏头仰首看著背光的亚瑟,「我还有你……」
「是的。你还有我。」亚瑟朝她伸出手。
苏眯起眼,适应了光线的她,瞧清了亚瑟眼底那总是缠转的情感,不知道为什么,鼻一酸,眼又湿了。但她不是因为难过或伤心,她只知道有亚瑟在真好。
苏伸手握住他,任他拉起自己,任他拿著不知打哪儿变出来的披肩披上她的肩。披肩很轻很软,不一会儿即温暖了她的肩背,她的手自然而然地握住亚瑟的,感觉惶然浮动的心落实了许多。
亚瑟陪著苏站在墓前,没有多言,只提供他源源不绝的支持。
「该回去了。」苏突然开口。
「好。」亚瑟依从。
他们缓步走向停在路边的黑头车,苏坐上助手座,看向墓园,然后调转视线到坐上驾驶座的亚瑟,不知为什么,又想哭了。
她想,她也许摸到了一点自己对亚瑟的情感,但还不是全盘的理解……
六年前
苏看下时间,收拾好文件,准时在五点打卡,踏出办公室,在脑中run回下班后要做的事--
六点到哥伦比亚太学接亚瑟下课,七点到家,今天亚瑟要煮台湾小吃给她吃,材料已经准备好了,然后她要洗衣服还有扫地,十一点半要上网眼亚瑟聊天,聊半个小时,十二点上床睡觉。
苏确定完行程,人也到了哥伦比亚商学院外头,而亚瑟也等在那儿了。
亚瑟身边还有几名同学,不知在讨论什么,说到最后,亚瑟还比手画脚,说得口沫横飞,其中一个女孩子笑得倒在亚瑟身上,她一见,没由来的一阵愤怒,她按按喇叭,吸引他们的注意。
亚瑟扶好倒在身上的同学,听见喇叭声,看见熟悉的车影,露出笑容,朝苏招手,跟同学道别,缓步走向车子。
「走吧。」亚瑟先把背包还有书放进后座,然后才打开车门,坐进助手座,扣好安全带。
「嗯。」苏面无表情的点头,转动方向盘,离去。
「你生气了?」亚瑟轻问。
「没有。」苏筒短的回答,看似注意交通状况,实则是不想看到亚瑟的脸。
「哦。」亚瑟也不多问,就这么沉默了下来。
打从父亲去世后,苏的生活乱到她没办法调适,包括起床睡觉吃饭等这些琐事,她完全无法排好时间,就算排了也因为没办法跟上而数度毁去时间表。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就算肚子饿了,她也不知道是不是该进食,成天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以往建立起来的规律倾颓,让她慌乱的不知如何是好。
即使慌乱,她仍然很努力想重建该有的规律,努力不让别人担心她,努力不让亚瑟看出异状--不过亚瑟也许老早就知道她的情况,因此他替她卖掉老房子、找新房子、一切底定回到台湾没两个月后,又飞来纽约了。
这一留,他留了两年。其一,他成功申请进入哥伦比亚大学商学院,重新当个学生:其二,封靖江让他留职停薪,约定两年拿到学位再回台效力。
多亏了亚瑟,她才能一点一滴地重新建立起她的生活。她花了一年的时间适应新的规律,然后找到现在这份工作,她正在努力的跟上新的行事历--她不再慌乱与害怕,因为她知道亚瑟在她身边,他会随时拉她一把,帮助她。
她很感激亚瑟,知道亚瑟这么做都是为了她,但她仍然不太清楚为什么亚瑟会对她这么好。以前爹地照顾她,她知道因为他是她的父亲,他们是一家人,所以爹地会照顾她。
但亚瑟跟她并不是家人,她也不是从小时候就认识他,他们是大学同学,甚至她是到这两年才比较了解亚瑟。
然而就算她了解亚瑟、明白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对亚瑟的感觉仍然没有改变,亚瑟身上仍然有太多她不能理解的情绪缠绕著。可是她好喜欢跟亚瑟在一起的感觉,好安心、好开心……
但偶尔她会对亚瑟「生气」,就像刚刚她看到有个女人倒在亚瑟身上,而亚瑟竟然不闪开,她就「生气」了。
「苏,你今天在公司遇到不开心的事情吗?」亚瑟终於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开口问道。
「没有。」公司的人都很好,就算知道她是自闭症患者也愿意雇用她,让她在财务部工作。
「平常你都会在车里跟我说今天几点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事,今天却什么也没说。」
「今天没事。」苏瞪他一眼。
「好吧,没事就没事,我不打扰你开车了。」亚瑟轻碰了下她的脸颊,随即靠上椅背,望著车窗外的风景。
他这样反而让苏又「生气」了。「亚瑟!」
「那今天有什么事呢?」也许是听出苏话里的不悦,亚瑟扯开个笑容。
「没事。」苏的回答让这个话题还没开始就结束了。
「你好奇怪。」亚瑟沉默了下,又开口。
「哪里奇怪?」苏因红灯而踩下煞车,趁隙检查自己的仪容。
很整齐啊!
「算了。」亚瑟也不再多言,再次靠上椅背,双手交抱,闭目养神。
苏见亚瑟这气定神闲的模样,方才压下的怒气再次快速冒窜,她将车驶向路肩,猛踩煞车,车子因而狠狠的晃动了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