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休时刻,汪采湘总算得以喘一口气。
早上开完会,接着又连续上三堂课,加上她到现在还改不了熬夜的习惯,睡眠严重不足。
一想到下午还有四堂课便一个头两个大,本以为高中数学很好教,谁知自从教育部实施教育改革后,学生的教科书千奇百怪,光是数学一科就要学好几个版本,为了应付上课,她每天晚上都得猛K书,偏偏这个学校的学生又好发问,混了一阵子后有点招架不住了。
「汪老师。」
半趴在桌上的她,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是谁这么不上道?看不出来她现在很累吗?
来人在她办公桌隔壁入了座,是教务主任四眼田鸡,手上拿着便当,看样子是来找她「交际应酬」的。
「汪老师不吃饭吗?」教务主任热心地问,习惯地推了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
汪采湘挤出一个职业微笑。「我不饿。」主要是因为累,所以没食欲,而且学校福利社卖的便当太油腻,光是看到闪亮的肉油便没胃口,忍不住怀念起严封成那小子送给她吃的便当,到现在仍念念不忘。
「怪下得汪老师可以保持好身材,其它女老师都很羡慕哩,都说汪老师的皮肤水当当,白里透红,青春又有活力——」滔滔不绝的话语从四眼田鸡的嘴巴里不停溜出。
噢——拜托!她只是不饿,所以不吃东西,而不吃,基本上和皮肤好不好根本无关。
她以为这世上只有长舌妇,原来还有长舌公,是否男人一过四十就会变得多话?想来这个午休是泡汤了,早知就躲到别的地方睡大头觉,也好过耳朵被疲劳轰炸。
「对了,关于三年四班那位严封成,汪老师跟他很熟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今早有老师说看到你在后门附近跟他说话。」
汪采湘心下一惊,坐学生摩托车上学的事该不会被发现了吧?才正急着要解释,四眼田鸡又接续道:「那孩子骑摩托车上学的事,大家都知道,汪老师还是别多管,免得惹上麻烦。」
呵……原来是要劝她少管闲事,幸好幸好,没露馅。
「只要和那学生扯上关系的事都很麻烦,汪老师可别跟他有什么瓜葛才好。」
关于严封成的事,她早就想问了,虽然来到这里不久,对许多事情尚不了解,但依然可以感觉到学校的师生都很怕严封成,就算是问题学生,也不应该连老师们也避之如蛇蝎吧?
听四眼田鸡的语气,似乎另有隐情。
「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他?」她问。
说了那么多话,终于有一个话题引起佳人的注意了,教务主任兴高采烈,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尽管这是校长下令不准谈起的禁忌话题。
「那是因为他……」教务主任四处张望了下,确定没其它人听得到,才神秘兮兮地说:「他打死人。」
「什么?」她全身震了下。
「差一点。」
哇咧——她才差一点要送他一拳咧,干么不一次把话讲完,真是的!忍住冲动,很有耐心地听四眼田鸡继续说下去。
「那学生的家庭背景复杂得很,听说他母亲是做小的,母子两人一直被父亲家族的人冷落,后来还被赶出去,生活过得很潦倒,他母亲因此病死,那孩子从此便学坏了,常打架闹事,直到他父亲元配生的儿子死掉,考量到继承人的问题,他才又被接回去。」
汪采湘怔了好半晌,料不到严封成原来还有这么一段阴暗的童年。
教务主任继续说道:「不过那孩子叛逆得很,大概是对父亲有怨恨,所以尽做些令人伤脑筋的事情,成天都在外头鬼混、打架。若不是他老爸有钱有势,根本没有学校敢收,咱们校长——嘿,也就是你舅舅,跟他父亲有交情,对方又捐了大笔资金给学校增建教室,所以大家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捱到那学生毕业就行了。但就在一年多前,他一个人和十几个混混起了冲突,据说对方都是狠角色,有的还是黑社会的哩!」
她心儿一紧,担心的不是严封成那不光彩的过去,而是他当时的安危,一个人对付十几个人,肯定伤得很重吧!
「后来呢?」
「他把其中一人打成了残废,其它人也都送进医院,他则进了警察局。」
她怀疑不是自己听错,就是四眼田鸡夸大事实,那小子连她都打不过,怎么可能以一敌十?
软务主任津津乐道地叙述着,看佳人听得如此入神,说得更为热切。
「对方虽然没死,但也只剩半条命,算那小子运气好,祖上积德,又有个财大势大的父亲,这件事当然是给压了下来。他父亲花了很多钱把事情摆平,又让儿子休学一年,等风声过去后才让他复学。」
原来是这样啊……
她懂了,难怪他不喜欢上学,因为全校人都把他当怪物看,连老师都不屑理他了,更何况是其它学生?思及此,她反而有点同情严封成,直觉他并不坏,也不如教务主任说的恶名昭彰,否则他就不会帮她搬家,还弄东西给她吃,又怕她迟到而载她到学校……咦?
难不成今早严封成是料到她会晚起,所以故意在门口等她?
一丝暖暖的悸动掠过心头,她忙止住这离谱的想法。
不会的!他比她小四岁耶,不过是个毛头小子,怎么可能对自己有遐想?而且她心底已经有了文俊哥哥,自己可是为了追文俊哥哥才来台北的啊,她在胡乱想什么,驱除邪念!驱除邪念!
教务主任继续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是汪釆湘已经听不进耳朵里了,脑子里转的全是严封成复杂的家庭背景,内心涌上难以言喻的疼惜……
严封成果真依约来载她,原本想好好训斥他一顿,但最后被说服的反而是她。当严封成提出骑摩托车可以省下车钱,不用在交通尖峰时间跟人家挤公车,又可以顺便载她兜风时,待她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在他车上了。
原来自己的意志力如此脆弱,真是汗颜啊!
不知道是否她多心,总觉得他对自己的态度和眼神好象有点不同哪,不像是学生对老师,比较像是……情人。
这两个字令她心湖起了波涛,会不会是自己想太多了?但即使她告诉自己不可能,脑袋瓜一旦往这个方向钻去,便很难不继续想它。
坐摩托车确实省去了不少时间,没多久他们便到家了,既然她也是违反校规的「帮凶」之一,实在没立场去数落他,加上暧昧的猜测,更加无法自然地对待他,不如趁早回房面壁思过,何况她还有好多「数学功课」要做呢!
「一起吃饭吧。」他建议。
「我吃水饺就行了。」她已经从煮泡面进步到煮水饺了,按下电梯,故意不看他,别以为载她回来,就可以功过相抵,把跷课的事抹个干净。
「还在生气?」他偏着头,以四十五度的倾斜角度凝视她,语气带点宠溺。「我下次不敢了。」促狭的眼神十分性感,教她脸庞一阵臊热。
「鬼才相信。」虽然她特意严肃的板起面孔,但并没有因此让他打退堂鼓,依然不死心。
「我房间菜很多,一个人吃不完耶。」
「那就留着下次吃。」进入电梯,按下她所住的十一楼按键。
「好冷淡哪。」
她不理。
「一个人吃很无聊说。」
她不回答,因为发现这小子不如表面上的不苟言笑,实际上他有一张擅于说服人的嘴巴,还懂得利用天时地利,否则自己就不会先后两次都上了他的贼车,事后越想越不对。
电梯内一片肃静,以往不觉得坐到十一楼很久,现在却因为气氛暧昧之故,忽然感觉等待的时间很漫长。
汪采湘悄悄透过电梯里的镜子偷瞄他,不由得一愣。她看到一张孤绝的面孔,仿佛历经沧桑,眉宇间锁住的忧愁那般扣人心弦,她从没想过,男人忧愁的样子也可以这般好看,忽尔想起教务主任中午说过的话,也许他只是希望有个人陪他吃饭而已,自己是不是对他太冷淡了?禁不住要心软了……
冷不防地,那双孤傲如苍鹰的眼睛一转,精确地锁住镜子里的她,对上了视线。
她感到措手不及的狼狈。
电梯门一打开,汪采湘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走出去,直奔家门口,然而在进门之前,更快的,他的手忽然压住门板。
汪采湘惊讶于他的大胆,竟敢挡住她的路。
迫人的气势只在他眼底闪过一秒,立刻由谦卑所取代,他双手合十,脸上堆着拜托的笑,诚恳地哀求。
「别生气了,我答应你,以后不跷课,而且那些饭菜我吃不完,倒掉也是浪费,你就好心帮我解决吧!」
汪采湘有丝怀疑。是她看错了吗?刚才明明感受到一股迫人的气势,但一下子便没了。
「冰起来,隔天加热继续吃不就行了。」
「一个人吃很无聊,两个人吃比较有趣。」
「我忙得很,还得准备明天要上的课程。」
「人总要吃饭吧?肚子饿,做什么都无精打彩,何况你帮我吃也可以省下餐费,何乐而不为?」
她的心又开始动摇了,在发薪水之前,确实手头有些拮据,免费的一餐是很吸引人,而且……
「而且有你最喜欢吃的虾子。」感性的嗓音在她耳边吹拂,仿佛能读出她心事似的。
「唔——可是——」
「还有三杯鸡、清蒸鳍鱼、豆苗炒肉丝、一大锅三鲜豆腐汤,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能帮我解决,我会很感激的。」
老天!都是她爱吃的菜,光是听到这些菜名,便觉得饥肠辘辘,但是因为这样就投降,岂不太丢脸了?
「你说你要过独立自主的新生活,让家人刮目相看不是吗?如果把三餐的费用全省下来,不但节省开销,还能在不用一分钱的情况下存一笔钱,肯定会让你父亲吓一跳。」
她动摇了,这个主意的确很吸引人,但是天下没有白吃的「晚餐」,他这么积极的说服她,搞不好另有图谋。
「你这么积极地说服我,是不是在打什么主意?」她直接挑明了问,眼神充满防备,倘若他是用另一种眼神看她,那么她绝不会答应去他那里。
严封成将她戒备的神情扫了一遥,收敛深邃的目光,改用另一种轻松的口吻。
「看来还是逃不过你的法眼,没错,被你猜对了。」
她心儿一跳,抚着心口道:「什么?原来你真的、真的……」
「我想请你帮我补习。」
「啊?」她呆住。
「你也知道我时常旷课,学业荒废了很久,经过反省后,我决定改过自新,所以想请你帮我补数学,但一直难以启齿,就怕你不答应,所以……」
原来如此啊!汪采湘大大松了口气,都怪自己想太多了,真是自己吓自己,原来他处心积虑地讨好她,是希望获得免费的补习。
学生有志向学,她做老师的当然没理由拒绝,既然是误会一场,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当然也不会放过可口的免费晚餐喽。豪气地拍拍他,道:「早说不就得了,客气什么,看在你也帮了我不少忙的分上,帮你补数学是小Case啦!」
「谢谢。」
「不客气,那就别浪费时间,先吃饭再说,我快饿死了。」她迫不及待走在前头开路,疑惑一旦去除,便整个人松懈下来,没注意到身后的他,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容。
凭着近水楼台的地利之便,用食物勾引是他追求佳人的第一步;拿补数学当幌子,则是请佳人入瓮的第二步计划。有了借口,他就能光明正大地占用她放学后的所有时间,有了与佳人天天相处的机会,也达到让她无暇去想其它男人的目的。
但事实上,与其说是她帮他补习,不如说是他在教她。
「你必须先求出这个面积才行!」
「为什么?」她问。
「因为求出面积后,才能套入这个公式。」他提醒。
「喔?」她皱着眉头,似懂非懂,思考良久,最后陷入了一阵沉默。
暗示没用,他只好明示了。「利用公式,便能求出这块面积的长度,而这长度正好是两边的距离,也就是Y值。」
「哈!原来如此,了改!了改!」
他禁不住讶异。「你连这也不会?」
她不耐地反驳:「我是念历史系,又不是数学系。」
「历史系?」
哎呀,要死了!她又说溜了嘴!
「不,我是说……我本来想去念历史系,对数学不太有兴趣。」
他点点头,心下恍然大悟。「你不是数学系毕业的,却来教数学,校长也真有勇气,临时找了一匹驴来当马。」
她俏丽的五官全部皱在一块儿,气嘟嘟地瞪他。「你反应不要太快行不行呀?害我连编故事的机会都没有!」顿了一顿,又抗议:「好啊!你敢骂我是驴?!」
好在她唯一占上风的就是拳头比他硬,对付这太聪明的家伙,直接用武力征服比较快。
拳头挥出,没K中他的头,只打到空气,她呆住。
严封成轻松闪过,一副游刃有余的笑容。「又知道你一个把柄,真好。」
「好个头!」第二拳挥出,还是打到空气,但这次的挥拳落空却令她震撼不已。
她是练过拳击的,对拳速的拿捏很有自信,尤其这一次的拳速比第一次还快,他不可能躲得掉。
是侥幸吗?她惊疑不定地盯着他。
严封成状若无事地看着她,嘴边并露出一抹狡狯的笑意。逗她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欣赏她红扑扑的脸蛋更是一种享受。
「迟到、爬墙、恐吓、坐学生摩托车、冒牌数学老师,仔细想想,你的丰功伟业比我还多,历史系毕业的人来教数学,传出去可不得了,请问您想用什么方式来封我的嘴?」
这句话仿佛在暗示着什么,让她心脏大大地敲了一下。这家伙真的很可恶,但为何在他的注视下,她深感不知所措呢?打不到人就算了,还被他说得双颊烧烫。
她知道自己本来就不是当老师的料,来舅舅的学校教书不过是权宜之计,主要目的是为了离开家,还有追求她的文俊哥哥。
不知怎么着,那可恶的笑容令她禁不住火大,好似自己随时都有被他扳倒的可能。
「有没有人说过,你生气的样子很可爱。」
她更气了,尤其气不过自己竟被他说得耳根子发热,臭小子不想活了,敢对她言语轻薄。「别动不动就对大人开玩笑!」
他脸色一沉,看得出来这话令他十分不悦,沉默了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别把人当小孩子,我们才差四岁而已。」
「那又如何?对我来说,你就是小孩子,离成熟男人的距离还差得远呢!」
瞬间凌厉的目光令她一震。又来了,每当他有这种表情时,她总不自觉地有些胆怯,这样的他跟平常时的他差太多了,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那么请问你,成熟的定义又是什么?」
一接触到他的视线,汪采湘不由得泛起一丝心虚,那灼亮的眼神似乎在传递某种讯息,她不敢再深想,只能硬逼自己不准别开眼,高傲地回答。
「只有幼稚的人才会对淑女口出轻薄,并乘机要胁别人,这些都不是一个成熟的男人所会做的事。」
他也动怒了。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男人,在喜欢的女人面前,男人心里所想的就是如何把女人压在床上。」
砰!她的双拳重重打在桌上,再也无法忍受。
「下流!」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正常的男人都是这样,怎能说是下流。」
「我的文俊哥哥就不会,他是一个君子,是我心目中最成熟稳重的男人!」不知怎么着,她就是想要刺激他。
啪!
原子笔在他惊人的握力下折成两半,令她惊愕不已。
严封成护火中烧,银牙一咬。
「我要吻你。」
尚未回神,她又被他吓到第二次。
「什……什么?」
「你允诺过答应我一个条件,而现在我提出了。」
「别开玩笑了!」她失声叫出。
「可能要让你失望了,这不是玩笑。」
他一步步地向她逼近,汪采湘不由自主地退缩,头一回感到恐惧,不光是因为他迫人的气势,更因为心口那止不住的悸动。
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她先发制人。
咻咻咻——十几拳快速地朝他攻去,每一拳都用尽了全力,偏偏连他一根毛发都碰不到。
那闪躲的速度,令她脚底逐渐升起凉意,猛然意识到自己遇上了对手,能让全校师生都感到害怕的人,绝非这般简单,四眼田鸡所说的以一敌十并非夸大,如果他能够一个人打败十几个人,又怎么可能会怕她的拳头呢?
她慌了,完完全全地慌了。
转瞬间,他已逼至她眼前,牢牢箝制住她的双腕,拳头再硬也无用武之地。
「你敢?」明知眼下的状况不该挑衅的,但她还是忍不住,身子莫名的升起一阵火热,尤其当他的视线扫过自己的嘴唇时,她心跳得更加剧烈。
她终于明白,那并不是一个学生看老师的眼神。
自始至终,他都是用着男人的眼神,将她当一个女人看待,并用实际行动证明,他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