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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蝉声吵得令人心烦,他这才想起,他第一天到家里来的时候,好象也是暑假。那戴着顶灰噗噗的蓝色棒球帽,站在门口低俯着头的小小身影,至今仍然令人印象鲜明。
“我一直努力在回想,但还是想不起来。一睁开眼睛脑子就一片空白,什么也不记得了。”
躺在病床上的他困惑地垂下眼睛,他的确是什么也不记得了,否则不可能如此跟自己面对面说话。
“这样的问法或许有点失礼,不过你跟我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跟他之间的关系,要用—句话来表达实在太难。或许很容易,只要说是毫无关系的陌生人就好。尽管他们有着血缘关系,却连朋友也称不上。
他笑了。就好象要掩饰暖昧般尴尬的笑法。他起初不解他为何要这么笑,但随即明白是因为自己没给他任何答案。
然后他又问了。
“你是谁?”
他茫然站在原地,握紧颤抖的双手。那是他的脸,那是他的唇在说话。这个是他又非他的男人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看到表情酸楚的他,自己又能够做些什么呢?是要告诉他真相,然后把他推进地狱里吗?没有人愿意饰演这样的角色。
他咬住牙关,心里只有一个想保护他的念头。就算是扭曲事实,我也要保护他。他不想再当一个像当时一样,对于他求救的手视而不见的卑鄙男人。
“……我是你的朋友。”
他颤抖地对眼前这个失忆的男人说了第一个谎言。
***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站前的樱树在初夏阳光中呈现鲜艳的绿色。之前看到时还是羞涩的蓓蕾,丝毫没有一点盛开的讯息。想着时间过得真快,藤岛启志往中央挪了挪位置,透过车窗玻璃折射进来的阳光好热。
“怎么了?”
坐在旁边的同居人高久透转过头来。
“没什么……”
是吗?透点点头,转向正面的时候叫了一声。
“司机,请在前面那个角落右转。”
已经打出左转方向灯的司机道了声歉,重新把方向转右。藤岛瞟了一眼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多。
“你不用去打工吗?”
透温和地微笑了。
“今天只上半天而已,下午休假。”
“是吗?”
想到他为了自己特别请了半天假,就觉得过意下去。透看着藤岛,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最近除了定休日之外,每天都去上班,而且几乎每天都被老爹操得很惨,巴不得有个假日能好好休息。”
这或许是他故意要让自己不那么愧疚的谎言,但藤岛确实觉得没那么介意了。
透在半年前发生车祸,失去了二十二年份的记忆。除了自己的身世,连在宅配公司上班以及发生车祸的经过,也都忘得一干二净。从九死一生中逃过一劫后,和藤岛同居的他,在一家名叫“PORT”的蛋糕店打工。
透发生车祸之后,藤岛立刻将父母留给他的公司卖掉。为了不让车祸闹大,为了不让透背上刑责,他需要卖掉公司来篝措一大笔处理费用。透并不知道这些事,他也没打算让透知道。
若是走以前公司的后门的话,或许可以找到更好的新工作吧。但藤岛选择了一个跟以前完全没关系的制纸公司上班。
感觉到煞车的震动后,藤岛才回过神来。眼前是熟悉的风景,车子已经到了自家门前。他正想要付车钱时,透已经从司机手上接过找零了。他把零钱随意塞进口袋,拿着藤岛的行李下车。
晚一步下车的藤岛,跟着透走进电梯后,拿出钱来想要给他,却被他婉转推拒。
“不用了。”
藤岛虽然介意,但也不想为了几百块推来推去,就把钱包收起来。老实说,他完全不想以任何一种形式亏欠透,这是他从同居以来一直坚持的原则。
到了七楼,先出电梯的透打开门。站在门口脱鞋的藤岛,凝视着眼前这个两个月没有回来的家。最前面那扇门可以通往客厅,里面是厨房,尽头是自己的房间,而左边是透的房间。这个绝不算大的房子却让自己感触良多……因为右侧腹被刺伤后,他一直以为没机会再回到这里来了。
才愈合没多久的伤口好象又开始隐隐作痛起来,藤岛下意识地抚摸侧腹。刺伤他的人是透那件车祸的被害人的姐姐。她无法原谅肇事者撞死人居然可以不必负刑责,也不用谢罪而逃逸。为了表示自己的歉意,滕岛是有送钱给她的家人,但对方却表示,失去亲人不是钱能够解决的问题。
对方要伤害的对象其实是透,但是藤岛代替了他。他并不是想死,但冲到凶器面前时却没有任何恐惧感。
看到藤岛坐在沙发上叹气,透问他是不是累了。从医院搭计程车到家里也不过十五分钟的车程,想累也累不到哪里去。
“我没事。”
“那就好。”
透把从医院出来就完全不让藤岛碰的行李放在沙发旁边,然后快步消失在厨房之中。透的身材高挑。小学时候的他,明明瘦得跟豆芽菜一样,愈大却好象脱皮(?)似地愈来愈高瘦。
没多久,他就端着散发着浓郁香味的咖啡,和一个直径约十公分的小蛋糕过来。
“这算是庆祝你出院,不是饭后甜点哦。”
“谢谢你。”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礼物,藤岛有点不知所措地道谢,而对面的男人则食指交握地微笑看着他。藤岛平静的心房忽然骚动起来,便转开了视线,最近的透经常会这样温柔地笑。
“蛋糕是老爹做的,不过巧克力和装饰用的草莓则是我弄的。”
藤岛喜欢甜食,所以透下班时都会帮他带卖剩的蛋糕回来。但通常都是切好的块状,很少有整个完整的蛋糕。
被透称为“老爹”的老板很喜欢透,还问他要不要考虑从头学起。藤岛知道透本来就很讨人喜欢,开朗又表里如一的个性,光是待在他身边就很愉快。或许是短发和平常打扮的关系,让透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小,再加上生动的表情和天真的口气,更暧昧了他的年纪。
但是他跟透不同。他不善与人交际,连假笑都不会而近乎面无表情。而且他又相当口拙,虽然有一阵子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烦,但想到每个人都有难以改变的地方,也就释怀了。
他明年就满三十了,真的想改也改不了吧。苦笑的藤岛拿起空盘子,凝视着透为自己而做的蛋糕。切成花形的草莓和装饰的巧克力片造型令人爱不释手。藤岛转动蛋糕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被透催促快吃。
“看太仔细就会被你看到我做失败的地方,你还是像平常一样快点大口吃啦。”
“可是你装饰得这么漂亮,吃太快有点可惜。”
“没关系啦!”
透腼腆地红着脸。看起来真可爱。藤岛本想多看看他这种表情,不过还是决定别闹他,就拿起叉子准备开动。
这么可爱的蛋糕到底要从哪里开始吃起呢?藤岛犹豫了半天后,用叉子小心翼冀地挖了边缘一小块放进嘴里。一股香草的芳香随即弥漫在口腔里,微苦的甜昧在舌尖上扩散开来。他缓缓把充满在口中的香味咽进喉里,心想这蛋糕无论何时吃起来都是这么美味。
透提出要到蛋糕店打工时,藤岛虽没有反对,但也没有打心底赞成。他不是没有收入、也不愁吃穿,透根本不需要到外面去赚钱,他想让透做自己想做的事。
失去记忆是一件奇妙的事,除了失去原有的记忆之外,连兴趣和个性都会改变。失忆之前的透,是个一不高兴就会出手的男人,这个被母亲叫做疯狗的粗暴男人,唯一的兴趣就是拍照,而这也是出事之后藤岛整理他房间才发现的。
本以为就算失忆,但最基本的部分应该没有改变的藤岛,一开始强烈建议透去念跟摄影有关的学校,然而透却出乎意料地十分厌恶。结果把过去丢到一边的他,现在从事的是跟以前的他完全无法联想在一起的……蛋糕业。
他察觉到视线而抬起头来,目光与坐在对面的男人相遇了。
“你在看什么?”
“我觉得你真的好白……”
藤岛忧郁地看着自己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他从小就常听人说自己,体格也是怎么吃都不会胖,瘦到可以用贫弱来形容。白皙的皮肤就是瘦弱的象徵。而且他的体毛稀疏,只要两天刮一次胡子就够了。
“又瘦又白看起来就很孱弱吧?”
他自嘲地笑了。透惊讶地睁大眼睛。
“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知道透没有恶意。他只是不喜欢源自母亲的瘦弱身体和白皙肌肤,所以才会特别在意。没说什么的藤岛再度吃起蛋糕,却还是觉得有视线在自己脸上徘徊,于是又抬起头来。
“你可以不要这样看着我吗?”
透讶异地问:
“为什么?”
有人在看的感觉让藤岛静不下心,再加上想到自己瘦弱的身体和白皙的肤色,就更让他郁卒。
“我喜欢看你吃蛋糕时的表情。”
藤岛歪着头。
“那有什么好看的呢?”
当然好看啊,透噗嗤一声笑了。
“你是没看过自己吃蛋糕时的脸才会这么说,你的表情看起来既好吃又幸福呢。”
蛋糕的确是很好吃,吃的时候也觉得很幸福。但一想到自己内心的感觉像孩子般形于外时,藤岛反射性地脸红起来。
“你能不能把脸转开?”
透不满地皱起眉头。
“拜托你。”
“……好吧”
藤岛这才松了口气。自己那喜形于色的表情,在旁人眼里看来,不知有多么可笑。他祈求这样的表情永远别出现在透的面前。
他觉得好象又有视线,但抬起头来,透的脸的确是转向一边。想说是不是自己多心,藤岛抬起眼皮偷窥,果然看到透又转过头来,他的指尖顿时紧张起来。透正注视着自己吃东西的模样。那就早点吃完好了。忽然加快吃速的藤岛,一不小心把叉子掉在地上。
他弯腰想要拾起时,却又听到咯嚓的碎裂声。
“你没事吧?”
透慌忙跑过来,藤岛愕然凝视着自己手上那半边盘子。想要捡叉子的他,不小心把盘子碰到桌角砸破了。
破碎的盘子和蛋糕惨不忍睹地躺在地毯上。透难得自己做了蛋糕,居然这样糟蹋掉了,……怎么办?想到这里,藤岛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想要收拾,却被抓住了。
“不能徒手碰,万—割伤怎么办?”
藤岛手上另半边的盘子也被他拿走。
“让我看你的手。”
皱着眉头的透很明显在生气。
“我没事,蛋糕……”
“别管什么蛋糕了,我要检查你有没有受伤。”
在透的催促下,藤岛只好乖乖伸出双手。检视半天后,透才松了口气。
“别让我操心啦。一想到万一你又受伤,我的心脏差点停止哩。”
从他手上可以感觉到灼热的温度。在那热度蔓延开来前,藤岛把手收了回来,热度也随即消失。
“……对不起。”
“没关系啦,你乖乖坐着就好。”
他听话地把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好。他虽然想帮忙,又怕一提出要求会被骂。透戴上手套把碎片装进纸袋,再把弄脏的地毯擦干净,动作非常流畅。
“你就是有时候会乱来才让我担心。”
透指的应该是被刺那件事。
“我没事。”
“什么没事?你差点没命啊,一点说服力也没有。”
“你太夸张了,我从没想过自己会死。”
“才怪!”
透斩钉截铁地说。
“不想死的人怎么会留下遗言,也不开些如果我会死之类的玩笑。”
老实说,他被刺的时候真的以为自己不行了,所以才会说出把一切留给他的话。或许那就是遗言吧。
“你要答应我,绝不能在我面前受伤。”
藤岛陷入考虑中。
“我可能会跌倒。”
透歪着头。
“跌倒?”
“比如就在你面前跌倒,那不就会受伤吗?”
透颤抖着肩膀把嘴抿成一条线。经过几秒扭曲表情之后,终于忍耐不住放声大笑出来。
那夸张的笑声宛如把藤岛打入黑暗洞穴之中。他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起码他不认为自己说了什么足以让透爆笑的话。
“对不起,我不该笑的。只是觉得你真老实。”
擦掉眼角渗出的泪,透伸手抚摸藤岛的脸。但被藤岛吃惊地闪避后,随即露出受伤的表情。藤岛也觉得自己有点露骨,看着透低头叹息。
“你不喜欢我碰你吗?”
“不是不喜欢。”
“那为什么要逃?”
不是不喜欢,但退缩的动作看起来就像拒绝吗?滕岛又陷入思考之际,却听到透说“我可以摸你的头发吗?上面有灰尘。”
藤岛还没回答,透已经挺出上半身抚摸。他的手固定在藤岛的后脑勺,当脸愈接近时,藤岛同时感到自己的唇被一阵清风掠过。
一吻结束后,透丝毫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坏事似地凝视着藤岛。而藤岛却只能低头捂住嘴,完全止不住满脸的通红。他起身想逃时又被透拉住。
“我有话要说。”
“待会再听你说……“
“不行,非要现在不可。”
在透的拉扯下,藤岛又坐回原位,手也被透拉到胸前。
“你觉得我怎么样?”
透是指有没有把他当作恋爱对象。这不是藤岛第一次被透逼问。住院期间也被告白过一次。当时极度动摇的自己,居然说出了一生也不打算透露的话…就是“我爱你”。
后来藤岛拒绝了透的抚摸之后,即使两人独处,也没有再出现类似的氛围。所以他一直以为透已经觉醒,不再对同性的自己有兴趣。
“我很珍惜你…”
他暧昧地带过去。
“我喜欢你。”
但透却给了他一颗直球。
“我失去记忆跟你同居的初期,觉得你是一个太过严肃又跟我不合的人,但知道你是真心为我着想,而且很珍惜我之后……就喜欢上你了。”
他无法从透认真的眼光中移开。
“或许你觉得得披男人喜欢上很奇怪,但我不想对自己的感情说谎。”
如此直接的告白让藤岛颤抖起来,他该怎么办才好?就算不知道该如何才好,答案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行”。
即使他喜欢这个男人,也宁愿用生命来保护他,答案还是不变。
“我想等你出院之后再好好告白,何况我们还要住在一起,当然要讲清楚才好。我不想当你的同居人,而想当你的恋人。我想当你的恋人跟你住在一起。”
他紧握住藤岛的手微微渗出汗意。
“我们不能在一起。”
藤岛从喉底深处挤出结论。
“为什么?”
透不解地反问。
“我喜欢你,也知道你喜欢我。既然我们彼此喜欢,为什么不能成为一对恋人?”
藤岛真恨能堂而皇之说出“也知道你喜欢我”这几个字的透。
“把不能的理由告诉我,让我了解。”
看藤岛半天不回答,透开始焦躁起来。
“是因为我年纪比你小吗?还是我没有经济能力,或是我太任性,只会单方面要求?”
“我没有这么说。
“那为什么不行?我想不到其它理由啊。”
透紧握住他。那拥抱热烈到足以让藤岛困惑和无法喘息。
“别……别这样……”
他知道透的嘴唇近在咫尺,然后就被强吻,那是跟以往完全不同,充满掠夺感的吻。
“我每天都在想你。”
透低声说。
“只要有开心的事,我都会想如果你在就好了。”
透诚实的告白让藤岛的心揪成一团,却还是不住摇头。看到藤岛的拒绝,透消沉地咬住下唇。
“你真的不愿意我也不能勉强你,但起码让我知道原因。”
藤岛慎重地考虑片刻后开口:
“现在你会这样是因为失去记忆。等你恢复记忆后,一定会觉得困扰。”
“有什么好困扰的,跟你成为一对恋人会让我有什么困扰呢?”
透摊开两手抚然问道。
“万一你恢愎记忆之后还记得现在的事,到时一定会后悔跟讨厌的我发生过关系。”
透低头沉默不语。他能明白吗?当藤岛这么想的时候,眼前低垂的头忽然发出笑声。
“你比较喜欢失忆之前的我吧?”
他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怎么会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你无视于现在的我,而宁愿去顾虑恢愎记忆的我的心情,那不就代表了你比较喜欢失忆前的我,比较珍惜失忆前的我吗?”
“不是。”
藤岛从未想过哪一个对他来讲比较重要,只一心希望眼前的男人能够得到幸福就好。
“不是吗?我想不起以前的自己,就算想不起来也无所谓,我不稀罕以前的记忆,只要现在的自己。”
透断言说。
“我现在就在这里,就算只有半年份的记忆,也还是在这里。你如果否定了“现在”的我,那我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在你眼中的我到底是谁?喜欢你的我到底是什么?”
无法回答的藤岛站起来离开了客厅。这次透没有追上来。一进到房间之后,他就像消气的皮球般滑坐在门前。透投掷过来的心情沉重地压在他的心上,连他也不了解自己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