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天仅有的感觉也全部消失殆尽,早晨醒来时肌肤留下寒冷记忆的十月初。
妹妹朋子来看望堂野了。在离开拘留所之后这还是第一次见面。
满脸倦容的妹妹,看起来也消瘦了一点。
“爸和妈还好吧?”
朋子的脸稍微抽搐了一下,忧郁着慢慢说出:“妈妈胃溃疡住院了。”
“可能是太累了吧。但是会快就可以出院的,所以不用担心。本来今天也会来看你的。”
堂野的双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母亲是温柔,开朗且精神的人。却得了胃溃疡……正是因为压力吧。
想到此不禁受了打击。
“哥哥怎么样?会辛苦吗?”
“我不要紧。完全不……”
“这样的话就好。”妹妹叹了一口气。
“还有一件事要和哥说。爸妈商量过了,下个月要搬家。”
堂野“啊?”的吃了一惊。
“爸妈会去福岛的姑姑家。我因为工作的关系还是留在这边。我打算去租公寓。”
“为,为什么要搬家呢?爸现在还没有退休的不是吗?”
妹妹低下头来
“是这样,但是他辞职了。”
一阵短短的沉默。堂野终于把惟恐的话说出了口。
“……是我的关系吧。”
“不是的,哥哥完全没有错。我们相信哥哥。只是邻居中,也有一些好事者而已。”
“但是,就这样逃开了……”
“最辛苦的是哥哥对吧。我明白的。……虽然明白,但是爸妈和我都有一点累了。对人们所说的一些谣言还真是承受不起……。”
脑海中,浮现出自己习惯的家庭风景。他们的家是堂野小学四年级时父亲买的公寓,才刚刚结束漫长的供楼一年而已,实际上拥有真正属于自己的房子也才一年,好不容易有了自己房子的父亲笑了。已经习惯了的温暖的家,但是在自己出狱后,自己的家人可能已经不在那了……。
没有职业,也被夺走了自由。给家人添足了麻烦。一想到以上那些,就会把自己逼入死角。信用、人格……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就全部失去了,自己也不认为能再重新拾回。
“我,现在已经决定好住处了。是带阁楼的公寓。虽然阁楼现在已经不流行了,但那也是我的憧憬……”
妹妹用开朗的语调对自己说道。虽然此时很辛苦,但是面对妹妹的那张脸却怎么也不能表现出来。
“不用租房,住安冈那不好吗?”
本来想开个玩笑的,但是朋子却一下沮丧起来。在被捕一个月前,有一个叫安冈的男人向妹妹求婚了。也来家里见过面,父母和堂野都很高兴。还在商讨结婚的日子和细节的时候堂野就被当做色狼抓了起来。从那以后就一直在为自己的事忙。没有一点时间考虑妹妹。
“恩……那个啊,我们分手了。”
妹妹淡淡的说道。
“是说我们性格不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真的,真的是因为性格不合吗?很想这么问却始终问不出口。害怕知道答案。
十五分钟的会面结束之后妹妹留下了一些衣物,还把钱偷偷的放在里面然后走了。
即使返回工场,也不能集中精神。要搬家,母亲又入院,还有和婚约者分手了的妹妹……一项一项来回的在堂野脑中打转。那次事件不止对自己,也对自己身边被卷入的亲人带来了伤害。
那一天,如果没有乘坐那趟电车的话。那一天,如果没有站在那个女人后面的话。
最初,最初,就像警察劝说的那样和谈的话,就算说谎也好承认”是我做的”交了三万元罚金也可以结束了……。
相信着正义,一直相信着没有做错事情的自己总有一天会被澄清的,直到最后被最终判决的奋斗到底又有什么意义?有的只是给一直抱着希望的自己,强制的罪行记录和十月的牢狱生活而已。
踏着机器的动作停止了。如果真是有过错,真希望有人来告诉自己。如果犯下了值得这么赎还的罪……
真是希望有人来说明。心中满是苦闷,脸膛也一片燥热。不敢多想,咬紧牙关踩着机器。咔,咔,咔,机械的噪音充满耳际的时候“好想死去。”堂野脑中突然闪过这一念头。
午休有二十分钟,但却一直让人觉得很短暂,是因为要运动的关系吧。堂野的午餐几乎没吃。——因为与妹妹的见面而导致想太多,内心苦闷食不下咽。
午休期间,缝制场全员都要在操场集合做体操。在做完简单的体操之后,就解散在运动场周围自由活动。有打网球的;也有在一旁起哄鼓劲的;有一个人沉默地抱手站着的;也有围在一起只是说话的。
……堂野不属于任何集团。只一个人蹲在烈日当空下。最初也有人来问自己“不打网球吗?”。但都被堂野以球技烂为理由拒绝了。虽然的确不怎么会打球,但真正的原因还是“不想和这些人太亲近”罢了。
在犯罪和圣洁的思考中,一日复一日,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都已经让人不太清楚了。连自己都好象被“坏的事物“所感化一样,对罪恶的感觉越来越普通起来。
傍晚在牢房,吃完晚饭后到就寝的这段时间,堂野也都是一直在自顾自看从食堂借来的书。耳边响起的话语插不上嘴,而自己也不想加入进去。
虽然并没有清楚表明“请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但是可能自己的这种态度还是传达给了周围的人——最初和自己还有点话讲的芝和公文,现在也不再来交谈了。
不交流的话,情报就等于断绝。虽然来了这里一个月,但是堂野却连同牢房的人是为了什么罪服役,刑期是多少等,都完全的不知道。在这里犯人们把现在所经历的事情叫做惩役,也还是不经意中知道的。
“你在干什么?”
问这话的是同室的三桥。
嘿咻一声在堂野的身旁蹲下,三桥接着说了句“今天真是好天气”并笑了一下。虽然还在想他为什么要蹲到自己身边来,但还是及时的附和了一声“就是啊”。
接着就被没有预兆的问道:“那个,不要紧吧?”
“什么?”
“啊,就是那个……见面之后,你的样子就好像一直怪怪的。我想着你没事吧。”
三桥尖锐直接的说道:
“在和家属见面之后崩溃的人有很多……所以,跟我说说当倾诉也好,说给我听吧。”
还补了一句:“啊,不想说的话也不用勉强的。”
“我很快就要被释放了,而对你的事情不知为何很放不下心。”
大牙好象还塞到了什么东西一般,三桥一边磨牙一边不经意地:“啊,那个!”
“我的事情才是真正的冤罪。”
“在这里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是我真的是被冤枉的。”
堂野吃惊的瞪大眼睛。
“在这里如果说冤罪什么的,是会被大家孤立的。所以我一直保持沉默。你能说出来我真是很佩服你啊。”
“三桥先生,你是……为什么会被判刑的呢?”
堂野本能地靠了过去。
“被认识的人骗了。明明是在双方同意的前提下签好合约的。对方却以被害者的身份去报了警。警察什么之类的,不是最会听被害者的证言吗?所以我说的话一点也没有被相信,就被判了欺诈罪。”
自己的亲身体会被一点点唤醒。无论说了多少次“弄错了”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警察。只一方倒的只相信被害者证言的人们。还有按个人的思路写下调查问句的人
——“因为在电车中,看到眼前年轻漂亮的女性所以起了邪念不是吗?”世人普通的回答一定也是“就是说啊。”调查书中当然不会写什么“虽然年轻漂亮的女性在面前,但并没有起邪念”之类为堂野所写的话。可是别说,这样的调查书,在法定的立场来说还是有绝对力量的。
“知道你的情况和自己相同之后,就一直不能放下心来。虽然你的刑期短,但是我还是希望你不要自弃,要加油。”
胸口一阵热。从没想过,在那么近的身旁,有人这样的理解自己,这个是被误认为色狼开始到接受了各种裁判和调查的至今,从没有听过的细心话语。
紧握的双手已经松开,几乎要兴奋到流汗的那么痛快诉说着。堂野觉悟到自己想要被理解,想要有人能倾诉,自己的心情……
谈话结束之后,三桥抱着堂野的肩并轻轻的扣了扣。因为自己心里的委屈和诉说出来的解放感而让心情放松了,还哭了一下。从来到刑务所这还是第一次,堂野和理解自己的人相遇了。
堂野和三桥的关系极速的变好了。和自己一样是冤罪,并不是犯罪者。从心理上来讲可以安心的与之谈话。交往过程中发现,三桥有很多和自己共通的部分。
“因为不想被孤立所以一直想要和大家交谈,但是又对盗窃和兴奋剂的话题感到厌烦了。”
当听到三桥不经意的这么说出时,堂野立刻就认同道“我也是这样啊。”
之前并没有留意,三桥其实还是很博学的。因为经营贸易公司的关系,所以英语和中文也都能说。
有了内心能接受的朋友,也习惯了牢房生活的11月初,到了剪头发的日子。剪头发是每二十天一次。这是堂野来到这里的第二次剪发。
剪发的当天,从早上开始就很郁闷。被剪成了像中学生一样的板寸头。而且是劳役的象征所以很讨厌。在剪发当天的夜晚也当然是例行的,开始关于发型的各种讨论。谁的最短,谁的最长,谁的最帅还有谁的最傻气……在相同的对话中,堂野也只能一个人,看着借来的书。
昨天,因为和旁边工场书架子上的书换了过来。算“新”的书本吧……虽然发行已经很久了……游移着目光,为要借哪本而烦恼。结果选中的是一本在十年前很畅销的书籍。
“一个剪头发什么的怎么会弄成这样啊。就不能让技术更好的家伙来剪吗?”
因为左右长度不一,而不得不自己用电动剃刀修理的公文,鼻子皱成一团,一脸难看的表情。
“为什么一定要用那个富态老头呢?我想刑务官也开始在犹豫了吧。整天在打别人头发长短的小报告,也有被打的经历吧。年轻人的话我认为这还没什么。但是对这样一个富态的老头子来说,我倒怀疑起我们这边的度量来。”
芝擦着头苦笑了一下。
“我也有这么想过。”
“下次一定是喜多川了。他的头发也长长了。”
公文把喜多川的头发乱摸了一通。虽然好象给他添了麻烦——喜多川也只是眯起了细长的眼睛,什么也没说。
“头的形状很好,一定很好剪吧。”
堂野和这么说着的三桥,对上了目光。
“堂野的头形也很好啊!”
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三桥摸着堂野的头。
“吾哇,你的头发好柔软,简直像猫毛一样。”
“怪难为情的……”
对三桥笑了笑,三桥也笑了一下。
就在此时,堂野突然感觉到一丝视线,看过去的时候,和喜多川的目光相遇了。没有半点感情让人有点害怕的目光,正直直的盯向自己。真是搞不懂他在干嘛,堂野赶快把视线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