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生命
咸丰八年初春二月,朝廷正是焦头烂额的时候,然而毕竟是新春里头,年节的气氛还没散尽。撇下正事,景山上叫下升平署的戏班子进内廷开起腔来,得过且过的,便又是一日。
团龙大氅的白毛领簇拥着一张精瘦的脸眉宇紧锁,偶一偏头便是一阵咳嗽,不时抬手抚一抚手炉,看上去极是焦躁,倒不像是听戏的模样。
边上正坐着的年轻女子心思显然也不在戏上,转头看了一阵,抬手叫戏子们退了,转身向身后几个女子使了个颜色。凑过身子来低声劝道:“皇上也莫太心焦了,二阿哥定是要好起来的,将来健健壮壮的,跟大阿哥兄弟两个……”
“可不是么,有大阿哥大公主在前头比着,二阿哥定是能好起来!”侧后一个美貌女子柔声柔气的帮腔搭了一句。
皇帝倒还没说什么,只是展颜一笑。却听侧后方便是一声轻哼,随即是一阵剧烈的咳嗽。一听便知这是掩饰方才那一身轻哼的,皇帝脸色便是一挂,转脸瞪了一眼正捂嘴咳嗽的懿贵妃,但方想说些什么,却又轻轻叹了口气不言语,起身招呼不远处随侍的太监催了一句什么,那太监便小碎步快跑着去了。
“玫贵人那里,皇后代朕走一趟吧。唉……”
本来见皇帝脸上现出有日子没见过的笑容来,皇后心里也是暖和的,但随后丽妃接一句口不知道说错个什么话儿,懿贵妃一声冷哼,叫皇帝什么兴致也没了。如今见他这副委顿的神情,更是沮丧,应了声是,便等着预料中的结局:皇帝拔腿走人,一场好戏到此结束。
这人哪!唉,丽妃生的是大公主,懿贵妃生的是大阿哥,偏偏是这两别苗头找别扭……想人家玫贵人徐佳氏,好容易生了个皇子出来,却还不知道能不能过了今夜!
真是各有各的命啊!皇帝自然是拔腿走人,皇后抬手搭到腰间,想想自己什么响动还没有呢,倒替别人的孩子操上心了,顿时自失的一笑,瞟了一眼几个有些灰头土脸的妃嫔们,摆摆手算是散了。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但身为六宫之,谁的孩子都是自己的孩子,想想皇帝先头的吩咐,皇后钮祜禄氏还是迈开步子,往南面的玫贵人徐佳氏的寝宫而去。
不大的院子里,直挺挺的跪着一个太医,远远的就听到屋里徐佳氏泼辣的斥骂之声,徐佳氏是小户人家出身,宫女承恩进的贵人位子,言语间原是与大姓世宦人家出身的其他妃嫔不同,多出了些市井的味儿:“太医院一个个都是吃干饭的!二阿哥就是你们这些混账王八蛋祸害了的!还有哪个杀千刀充军的送的袄子,一身的脏污玩意啊!呜呜呜……”
连哭带骂的隐隐又有些指斥后宫的意思,不但失了体统,话传出去,也有碍皇家的名声,顿住脚在外头站了一刻,皇后便听不下去了,这一阵又没听见婴孩的声息,一颗心悬着更是站不住,轻咳一声便进了院子。
“二阿哥怎样了?”免了徐佳氏等人的见礼,皇后叹了口气,先是问那跪了不知道多久的太医。
“给皇后娘娘回话,臣,臣已经尽了力了。”太医话里的意思很明显。皇后一听这话眉头便皱了起来,吩咐打赏叫太医退去了,瞥了一眼满脸泪痕的徐佳氏,本来要数落几句的,视线一搭她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二阿哥,又忍了回去,心说这孩子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气?可怜见的。
“翠杨,碧柳,还不伺候你主子梳洗去。妹妹,你这副样子,唉,真真叫我心里疼的说不出话儿来,去,洗个脸去,命数那是天定的,哪能事事叫人遂意呢。唉!”皇后天性忠厚怜悯,心里先头那责怪的意思,这会儿全叫这母子两个的可怜样儿弄没了。
徐佳氏大约也知道方才那话落进皇后耳朵里毕竟是不大好,微微一福便要谢恩。便是这会儿,手里刚要交给侍婢的小阿哥,忽然迸出一声啼哭来,响亮无比,把这屋里七八个人齐齐的吓了一跳。随即却又是人人都露出一脸喜色来。
二阿哥这是好了?皇后顾不得二阿哥是个生病的身子,探手就抱了过来在怀里颠着哄,一面哆哆嗦嗦的吩咐:“快,快请皇上去!叫太医!”方才那个三脚猫的庸医,当然是要给踢开一边去的。
细看小阿哥,却又嫌灯火不够亮堂,一面又催促:“张灯,张灯!”
所以李斌一睁开眼来的时候,屋里那是亮堂堂的。意识离开身体已经不知道多久了,在那个混沌的空间里,他已经知道了自己将会有这样的命运,只是……这抱着我的,是我的娘?
不片刻皇帝的御辇便来了,精瘦的青年迈步进来,全无天子应有的威仪,瞥着皇后怀里的儿子,喜的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只是就着手炉搓着手一面去寒:“朕暖暖手来抱抱。”一面张着脑袋就望着这看上去虎头虎脑的小家伙。
“弄热水了没?一头的汗,得洗个澡!**府的在外头候着了吗?太医怎么还不来!?催一催去!”皇帝一句话几个命令,充分表达了他的关切之情,李斌不想说话,只是睁着眼张着耳观察着自己即将要去生存的这个世界。
听着皇后说着先头的情形,听着徐佳氏哭诉着自己这几天来的惊惶无助,李斌慢慢的了解自己这断新生命得来的艰辛。
听着皇帝吩咐玉牒记档赐名载深,听着皇帝跟皇后商议晋玫贵人什么名分,听着徐佳氏一面提前谢恩,一面话里**了先头话里对后宫里一些人的怀疑……李斌印证着在那个混沌空间里积累下来的对时代的了解,终于知道了自己是谁:咸丰的皇次子,同治的弟弟,原先那个没起名就挂了的倒霉蛋,因为自己的到来,生命得以延续了。并且,有了一个名字。
可惜,怎么是个满人呢。李斌觉得有些美中不足,但这一念头方一生起,便犹如有个声音在耳边似的,重重的撞在幼小的心灵上:知足吧!你以为你是徐一凡!?谁叫你不投胎做个**aay呢!
那,好歹也弄本武功秘籍来练练啊,据说这玩意练的厉害了,能硬抗大狙。心灵再次受到重击:滚,你当你是范闲啊!
这,那也不用到这古代来吧。搁现代多好啊,咱少民高考还能加分呢。
噼噼啪啪的声音,似乎像是打脸一样。你丫的别不知足了啊!你以为你是张恪啊!
李斌惭愧的嗯了一声,深深的为自己先头的不知足而臊得慌,一声叹息之后,专心的投入到这个角色的扮演工作中去了。
好在这个角色似乎还挺受宠的,李斌受创深重的心灵,得到了一丝丝的安慰。
“你是说,宫里有人作怪。”这时候,咸丰的话音落在李斌耳朵里。想来这应当是问徐佳氏了。
“呜啊呜啊!”李斌大哭起来。
其实,他不是想说呜啊呜啊这四个字的。只是,“有人害我”这四个字,但千言万语终究穿透不过这尚未育万全的生理机能,落在别人耳朵里,就是“呜啊呜啊”的啼哭声了。
只是,婴儿脸上的一脸惊恐表情,效果十足。李斌透过眼帘看去,心地忠厚的皇后,一脸的可怜之外,真真有了些气愤之意。
可惜,等他想观察咸丰的表情时,已经该是洗澡的时候了。侍婢抱了起去,哭声不止。
“莫不是撞了邪?”咸丰忽然想到一个人,今日也许是有喜事的缘故,他看上去精神极是健旺,起身在屋里踱步来去,但脸色难看的吓人。
李斌当然不能见到他的表情了,此刻他正躺在温热的水中,享受着全身污秽之气涤荡一清的快感。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享受过这常人习以为常的享受了。
当然,更快乐的是这一段生命,似乎还能有所作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