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非芙蓉,独对逝水
六月二十一日的清晨,汉阴诸人撤出了龟山,六月二十二日的夜晚,龟山上挂满了白色的灯笼。
六月二十二夜晚的江流水跪在白色的灵位前,哭哑了他的嗓子。
江楼月夫妇的尸首早就找不到了。或许被山中徘徊的野狼寻觅了去,或许落在滚滚汉江里养了武昌的鱼,或许却化成了天陷下那楚楚的梨花,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夜,将低声的遗言吹入流水梦中,这才把流水从世外桃源唤醒,这才叫流水立的决心要回到汉江,这才,成全了流水和风筝。
只可惜,没人会注意人间早就凋零的梨花,汉江会所有弟兄全都跪在代替灵柩尸骨而存在灵位前。
白纱灯,白蜡烛,白莲花,白色灵位。
幽幽的白色月光。
灵堂里触目可及都是白色,汉江会的众人也是一身白色的麻布衣,白的惨淡无力,白的萧索阴蠡。
江流水磕了九十九个头,还有一个就满一百。其实他不必,可是他说他要赎罪,他要赎没能在最后爹娘身边的罪。身边的和尚念的是往生咒,每一句梵文都是一种企求,流水每听一句就觉得心头的痛多了一份,听到最后,流水已是三重生死轮回。
第九十九个头抬起来的时候,桃歌看到鲜红的血顺着流水的额头落下来。
白色的灵堂中,唯一的一点红。
桃歌摸出手绢递给流水,流水没有接,固执的磕下第一百个。
究竟是一起长大的孩子呢,桃歌可怜着这个孩子,只怕这样下去,这个孩子会先折磨死自己。
她四处看了一看,悄声唤来他的丫鬟,说:“去请风公子劝劝二少爷。”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没有跟流水在一起守灵。
六月二十二日的风筝坐在流水的房间里,感受着江边湿润的风,听到大厅传来的哭声。
他摸着他指尖的茧子,想到那个孩子曾指摘自己用手去接武器是一项不智举动。可他想到了他为什么能用手指去捏兵器——他手上的茧子在内力的保护下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结实的盾牌!
这个记忆好象一下子蹦到他的脑海里,给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就更困惑了。
他喃喃自语,可是,流水,你说,为什么我的手指上会这样的长茧子呢?
丫鬟就在这个时候敲了门。
他抬头,满是诧异。
她说:“风公子,请劝劝二少爷吧。”
“流水?流水怎么了?”
“……二少爷会哭坏身子的。”
***
桃歌做对了一件事,只有风筝才劝的了流水。
桃歌做错了一件事,她高估了汉江会对风筝的谅解程度。
就算贝老头不肯说出风筝的身份,可从贝老头的态度上不难看出——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人一定和燕山贝家有关系。既然有关系,管他什么关系,只要有关系就足够让众人迁怒他了。
于是,当风筝终于摸索到灵堂门口,第一个迎接他的不是江流水,而是一把剑。
剑名“离魂”,取“离魂暗逐郎行远”之意;剑的主人是江家大少爷,名字里暗含了个“逐”字。
冰冷的剑锋对着风筝的咽喉,江逐云冷冰冰的问:“你来干什么?看热闹么?”
风筝没有搭理逐云,更没有在乎威胁自己的剑,只向茫茫黑暗中唤了一声:“……流水……”被召唤的小小青年就一下子扑到风筝的怀里了。
流水一摸脸上泪水,一手拍掉他哥哥的剑:“你要干什么!他是我们的恩人!”
剑的主人说:“他是燕山贝家的人!他也算是害死爹娘的人!”
“他怎么可能是贝家的人!我和他一直住了三年!”
“他为什么不能是贝家的人?!贝老头认识他!”
“哥!你冷静一下!我问你,燕山贝家使的是什么武器?!”
“贝壳。”
“可风筝用不是贝壳!”流水大喊,“江鄂!你站出来!”
一直跪在人群中的江鄂叹了口气,站起身走过来。轻轻握住逐云的剑,帮他还剑回壳:“这位风筝用的的确不是贝壳,这是我亲眼所见。……可是,小少爷,你总要多提防一下不是么?”
前一句话刚出来的时候流水还在默默感激他,可后一句就足够让他跺脚。
谁的忍耐力都是有限的,流水的心本就是悲伤的时刻,这一句在他听来无易于一道青天霹雳。他居然这么说!明明是这个人给风筝下跪,明明是这个人逼着风筝去冒险。事到如今他反而说出这样的话!
混帐!
都是一群混帐!
他睁大他哭的红肿肿的眼睛,紧紧盯住他哥哥被仇恨蒙蔽的眼睛,咬牙切齿:“……听好了。是风筝救了坠崖的我。我和他一起生活了三年,他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也已经只属于他一个!……
“就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怀疑他,我也永远相信他!
“我知道他不会骗我!”
这真是一场可笑的闹剧。
这里是灵堂,一个该给死者安宁的神圣地方。
今晚,却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之人袒露他对另一个人的不容于世俗的感情,和他如荧火般无力的信任。
更不要说这个人是一向懦弱如水的江流水。
记忆中的江流水总是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一脸胆小的跟在自己身后,不敢背着父母遛出去玩,不敢随便吃奇怪的东西,不敢和同年龄的孩子去无人的荒野探险,甚至不敢表达自己的爱慕。就算是面对他心中暗恋了很久的桃歌也只是静静躲在角落,脸红羡慕的看着他们快乐他们欢笑他们一同欣赏细雨夕阳。
桃歌不是粗心的人,桃歌却从没有发现过这个带点懦弱的少年,只有自己悄悄的在心里鄙视着也心痛着这个孩子,这个不肯把心事说出口的孩子,没有人知道他追求的到底是什么的孩子。
可这个孩子毫无预料的长大了,用决不动摇的眼神无畏的和自己对望。
这样的坚定的流水江逐云之前只见过一次。
那是他和桃歌圆了房之后,这个孩子破天荒第一次抓住他的衣领说——我要变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一去,就是三年。
三年来,他常常会想起这个水雕的孩子。不能不想念他,他和他终究有无法抹杀的血缘存在。那是青蚨的血,鲛人的泪,隔着迢迢山水也能彼此呼唤的血泪。所有人都说他死了,爹娘会为他偷偷哭泣,连自己最信服的江鄂也说是他亲眼见到那第一次出门的孩子坠了山崖。他不信,他总在痴痴傻傻的想,就算是死了,他的灵魂也会顺着他生前走过的路一路走回来,收拾起他生前留下的脚印,直到站在他的面前低头说一声他说过千万次的:哥,我错了。
三年后,那个孩子终于又出现在他眼前。
不是鬼,不是魂,而是活生生的站在他眼前。
个头长高一点点,头发长了一点点,脸上仍旧是稚气不脱。
他说要成为顶天立地的男人,他的确练成了汉江第一的快剑,只依靠一只左手把一个前辈逼的几乎失手。哪怕他不赞同他做的每一件事,可他还是在心底暗自欢喜。
如今,他露出了第二次坚强的面孔对着他。他心头的疼惜竟是因此无以复加。
这是江流水第二次冒犯他的哥哥,他完全没有胜算。
他想好了,如果他哥哥一定要逼风筝走,他就带着风筝回天陷,回到那没有外人只有两个人幸福回忆的地方,回到那只被他们孤单单拉下的小风筝的地方。
那只小小的风筝也会孤独了吧?
……只是,再没有小流水剑给小风筝做伴了。
流水的心中一阵抽痛。
在这场兄弟之间的无声对决中,流水明白,逐云也明白,谁心软,谁就会先败下来。
漫长的对视后,最终还是江逐云的一声长叹,收了自己的架势,拂袖离开。
看着灵堂里随着江逐云一起鱼贯而出的众人,看着眼前白的刺眼的白蜡烛,看着静谧的叫人害怕的空空灵堂,流水好象打完一场战斗一样冷汗流满了颊背。
有一双手,一双在夜间拥抱过他的手。
这双手轻轻把他拉到比他小很多单薄如纸温暖如春的怀里。
风筝的唇凑在流水的耳边,轻声说:“谢谢你。”
流水身子一阵瑟缩,反手把风筝紧紧抱住,刚刚止住的泪水顷刻又是扑簌簌的落在风筝凉丝丝的头发上:“我怕……”
“傻孩子。”
“……我怕失去你。”
“傻孩子……别哭……”
“我不要失去你。”
什么时候开始的?发现时,手心里攥着的已经不仅自己,还有一个爱哭的少年的衣服。
不是不知道心痛的味道,明明是才有了喜怒哀乐,就要为一个抱着自己哭泣的半大孩子而心痛。
手,细心的抹着流水哭的淅沥哗啦的脸,风筝在心头无声的叹息。
那孩子哭的累了,忽然打了个嗝儿,用手去拨弄风筝的头发,微微撒娇的说:“……真是好美丽的头发,凉的像溪水,手感好好,我喜欢。所以不能让我看不到它。”
风筝手足无措的哄他:“那,我剪了它给你玩?”
“不好,这头发不长在风筝的头上,就不是我喜欢的了。”
风筝啼笑皆非。
真是……
……真是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
才想着,肩头的孩子又开始抽抽涕涕的哭出声了:“……爹娘……我爹娘看不到你……我再也见不到他们了……”
谁说风筝能劝的住流水的?
现在的风筝分明束手无策,这个孩子痛苦的时候就一定要哭,哭的时候怕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吧!
也好,毕竟还哭的出来,什么时候痛到极点欲哭无泪才叫人担心呢。
哭了不知多久,身边有人咳了一声。
流水从朦胧泪眼中看到桃歌的丫鬟站在灵堂门口,恭敬的对他说:“大少爷请风公子和二少爷到后殿,大少爷有事相询。”
流水应了一声,接过风筝递过来的手绢仔细擦掉脸上的泪痕。
如果现在流水有最怕见到的人,那莫过于刚刚大吵一架的他哥。冷静下来想一想,说真的,自己刚才的态度是有那么一点过分。
不过他哥也欺人太甚,绝不要让他哥看到自己又在大哭,谁知道他哥是不是又想继续和他吵呢。
想起他哥总是满严肃的一张脸,流水不自觉又是一阵后怕。
风筝拍拍流水的后背,转身向后殿走去。
流水迟疑了一下,转而跑过去,一把拉住风筝手:“……刚刚他们太欺负你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我替我哥哥向你道歉。”
就是如此简单。
相连的手心一阵发烫,流水看到风筝嘴角露出一个久不见的似有还无的笑,笑开漫天梨花的笑。
流水也就破涕。
***
后殿供奉着庄严的关王爷,红脸绿衣长髯,面目狰狞的傲视着所有在他身下的人。七岁的小流水没有见过真正的关王爷,他只看到这个掌管仗义的神永远站在一个离众人太过遥远的位置,高傲的领受他的香火。七岁的流水曾经对他爹说,相比一个神,关王爷更像一个鬼。于是流水给了他爹对他使用杖责的一个好理由。
十三年后,流水在风筝的耳边偷偷的说了他的感觉。
风筝用手扇了扇后殿刺鼻的檀香味道,说:“从没有拯救苦难的神,连鬼都不算。一瓢水泼过去,是一堆烂泥。”
风筝的声线温柔婉约,声音不大不小,足够后殿里百十口子听的到,足够众人哗然。
江逐云刚刚收拾好脸色又是黑了一层,浓重的像层层叠叠渲染的水墨。他咳了一声,重拾尊严。江鄂在逐云身边目光炯炯的看着风筝,那种眼光是一个胆大心细的猎人看着一只他惧怕又期待的猎物的目光。
流水找了把椅子扶风筝坐下,又在风筝身旁坐定,唤一声:“哥,有什么事?”
“我和江鄂商量过了。这汉江会不能一日无主,如今你有了汉江无人能及的武功,爹当年又把世代相传的流水剑给了你……”
“哥,你知道,我是不能接任汉江会主人的。”
他哥不接话,仔细看着自己的弟弟。
“哥,你既然提起了流水剑,我就更不能接任这个位置了。我知道爹把流水剑给了我,可你也知道我把它拿去抵押了。”流水攥起了拳头,“……整个汉江没有比你更适合的了。”
江鄂也说:“既然如此,倒不如先由大少爷代理,等二少爷报了仇再由大少爷交还好了。”
“也好。”流水点头。
“不好!”
流水奇怪的看向身边的人,他不知这个人怎么在这个时候开了口:“为什么不好?”
风筝闲闲淡淡的说:“只怕大少爷想学借荆洲的刘备,江鄂公子要自己作那个鞠躬尽瘁的诸葛亮。”
“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风筝微笑,“我只知道在汉江会上下一片悲哀,在流水为他爹娘哭的昏天黑地的时候,你们想的居然是争夺这个会主的位置!”
“风筝,”流水拉了拉风筝的衣袖,“我本就无心政治的。”
风筝不理他:“你们这些‘孝子贤孙’眼中还有没有礼仪廉耻?!”
江逐云刚要发脾气,被桃歌狠狠一瞪,便咽了一口气。
桃歌微笑着打圆场:“过来,来,来,坐我身边。还没问过你这三年的事情呢,来给我开开眼界。”
江家二少爷乖乖起身到他嫂子身边坐好。又怕他哥,望了他哥一眼,看到逐云正怒视自己,吓的赶紧低了头。
桃歌暗地里踹了逐云一脚,对流水说:“我和你哥商量过了,小子长大了,自己的路还得要自己走。你也不容易,一个人独身在外面三年,就是你哥也得想家。而且一回来就赶上这么大的事,你心里也肯定没个主儿。”
流水眼圈一湿。
是啊。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回来就再见不到爹娘了。在磕头时,他就在不停的忏悔——要是当年没有任性的离开家就好了。
桃歌见眼前的半大青年又要流泪,赶忙说:“嫂子呢,一直纳闷,流水小弟一向是像个小孩子一样。可是这三年后怎么就不一样了?来,告诉我们是什么把咱家的流水小子变成这么一个大男人了呢?”
流水脸一红,含着泪,开始诉说这三年的故事。
白梨花,猴子,温泉。
一个世外桃源。
说到风筝已经二十八时,桃歌不可思议的看了看风筝;说到温泉底的空欢喜时,流水听到他哥轻轻叹了一口气;说到两个人第一次亲吻,流水连脖子都红了,也就不敢把之后的故事讲的太详细;说到了爬山崖时,在座的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逐云绷着脸,半天才从嘴里挤了一句:“苦了你了。”
怎么能不苦呢?
在那个天陷下面虽然幸福,但是寂寞还是无时无刻的不在侵袭他。
不是没有亲情,这亲情是藏在平日里严肃的面孔下,正因为彼此关心才会愈加的苛求。
桃歌心细,见了自己丈夫也要脸红,忙问:“对了,你们上来后应该没有钱的,怎么买的马匹?”
流水一愣,笑道:“我忘记说了么?天陷下的那股温泉水底都是黄金啊!我这一辈子都没见过那么多的黄金。我猜,就算是现在的皇帝也没见过怎么多黄金。”又向风筝偷睨一眼:“……看我,都快被风筝教导成和他一样把黄金视作粪土的人了。”
江逐云看看风筝,再看看流水,问:“这么说来,那天陷底下应该还有黄金啊?”
流水一愣:“哥,你不会想……”
“为什么不?现在汉江会正需要重新整顿,正是需要大笔财力的时候。”
流水抿了嘴角。他没有任何理由拒绝,他刚刚看到黄金的时候想的也是拿了黄金扩大汉江会,他离开的时候不也是装了一大口袋黄金么?要不是最后生死威胁,他还是会抱着那一口袋黄金。
他,完全没有立场说一个“不”字。
说“不”字是风筝。
风筝静静的听着流水的叙述,脸上挂着一种大人对孩子的宽容。可当话题转到黄金上,他波澜不惊的脸上露出了愤怒。
他一拍桌子站起来,他说:“不许!”
这是第三次。
这是风筝第三次惹汉江首领生气。
事不过三,何况是江逐云这个说话落地有声的人物?
逐云挑挑眉,那是他挑衅的一种方式,男人家打架总要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哦?不许?!……我到要请教,你为谁守着那些黄金?莫非那是贝家藏黄金的仓库?”
“那里谁都不属于!”
“既然谁都不属于,为什么不能帮帮汉江会,也算帮帮流水?”
风筝齿冷一笑:“如果想到那里,除非踩着我的尸体过去。只要我一天没死,我就不会放任何人入天陷。”
月下的风筝,单薄的像三月的白梨花。
逐云不是惜花的人,他是一把剑,一把随时可以出壳的宝剑。
他用他最最自负的姿势第二次拔出了离魂:“我愿为汉江上下二百一十八人的未来死在你手下。”
流水顿时大急。
不能不急!
一个是他亲生的哥哥,一个是他生死相许的人。哪一个都是他失不了的!
他不知道,为什么风筝从出了天陷就是祸事不断。
他也无暇去想。
跳下椅子,将身体护在风筝身前。他说:“哥!你放下剑!你不要总是和风筝作对。”
“是他和我作对!如果你还算汉江会的一分子,你就给我让开!马上到灵堂去反省!”
“你要杀他除非先杀了我!”
逐云往前走了一步,剑尖已经顶在流水的胸口:“别以为我不敢对你用家法!”后殿中大部分的人也纷纷拔剑对准风筝流水。
看来,在流水失踪的这三年里,江逐云已深得人心。
身后的风筝叹了一口气,伸手拉开了流水挡在自己身前的身体:“我才知道,二百一十八个人举剑威胁一个瞎子和一个孩子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泠泠的言语如冰似玉,冷的给所有人心头都是一记重击。
他却继续说:“没想到我们千辛万苦的从风陵渡赶到这里来就是为了看一出兄弟阋墙的丑剧!——既然这样!不如不见!”
转身,一拉流水那孩子:“我们走!”
然而他们终究没有走成。
流水拉住了风筝,他垂下头,不敢看风筝的脸,愧疚为难的说:“请让我过了五七,出了五七,尽了该尽的孝道,便是天涯海角刀山火海也随了你去。”
这是流水第一次杵逆风筝的意思。
风筝没有理由也没有立场拒绝。
逐云是希望这个“风筝”早日离开他的眼前的。
可他也被拉住了。
拉住他的是江鄂。
江鄂看着风筝拨开流水的手蹒跚而去的背影说:“如果他真的是贝家的人,留下来到不失为一张很好的筹码。”
流水恨恨瞪了江鄂一眼,转身回了灵堂,长跪下去。
三天三夜。
***
此时此刻的风筝正坐在院子里。
桂影斑驳他看不到,明月半墙他看不到。流水一旦离了天陷就感觉不到事物的温度,他却发现自己很多东西看不到了。
他忽然想,为谁风尘立中霄?
不为谁,谁都不为,只为这良辰美景,只为这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乍听一阵脚步。
他浅笑,浓重的伤感。
来人的步子一停。
他说:“风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流水,过来吧。”
“你的心还真是跟个明镜一样。”那人口气疲倦。
果真是那孩子。
也只有那孩子的呼吸脚步他才猜的一清二楚,至于汉江会别的人,风筝无心劳神。
“怎么过来了?”
“……”
“想我?”
“……想你。”流水说的不甘愿。
“我也想你呢。”风筝浅笑。
流水跪在灵位前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出了吃喝内急他几乎没有离开一步。
那个朝代把孝道看的比什么都重要。父母的丧事是头等的大事,儿子不该离开灵堂,只当老老实实的凭悼生他养他的父母。
风筝不愿意陪流水。
第一,不想和江鄂逐云见面。第二,他一直感觉奇怪——他真正面对流水死去的父母时,竟觉不到悲哀,一点都没有。在悲声凄凄的地方,他没有特别的感觉。死去的两位老人,对他来说,不比一只死去的蝼蚁更能打动他。
难道还没有学会悲哀?
他就这样一想三天三夜。
三天三夜他过的很快,以前一个人在天陷岁月漫漫也不过如此。
熬不住的是江流水。
流水趁着众人松懈的时候遛了出来,想着那天风筝负气而走,觉得对不住他,又想着这两天众人忙着守灵,恐怕餐食上怠慢了风筝,偷偷从厨房摸了点点心给风筝捎来。
“现在很晚了,会不会饿了?”流水扶风筝坐到回廊上,自己一屁股坐在他身边。
“很晚了,你还不睡?”风筝接过他的话头。
“怕你没吃好。”流水打开手上的纸包,“来,吃点么?这个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的,只有点小点心了。来,张手。”
风筝感觉手心里落了一个丝丝缕缕缠绕的东西,咬一口甜丝丝:“好奇怪的味道,我没吃过。不过我喜欢。”
“喜欢就好。”流水捏了一块扔进嘴里,又拿一块塞进风筝嘴里,“再吃。”
“这是什么东西?”
“三生红尘因缘饼。”
“三生红尘因缘饼?很美的名字。”
“骗你的。”流水笑了一下,指尖在风筝嘴角一滑,把风筝嘴角的点心沫子沾到自己嘴里吃了,“只是龙须酥罢了。”
“龙须……?……没听说过。”风筝皱了皱眉,“很名贵的东西么?”
“在我们是很普通的东西。你一直住在在天陷底下,自然没听说过了。”流水笑笑,“……龙须酥是用面粉香油和糖作成的。因为小时侯觉得它是一丝丝揉在一起的,像书上说的缘分,才自己取了这个怪名字玩。”
“你做的?”
“我偷的。”
“你以前常偷吃?”
“以前我哥总有桃歌偷偷藏东西吃。我就不行,有一次练功练到深夜,饿的难受只好偷了一个凉馒头吃。”流水吐吐舌头,“那天晚上暗,馒头长了霉,我吃的时候没注意,结果上吐下泻三天起不来床。这还不算,最后被爹发现了,一顿好打。可被爹打的时候,心里想的却一直是桃歌,想她总有一天或许也会藏些什么给我。我要得不多,只要一碗小小的姜汤暖暖身子就好。哥从来不喝姜汤,如果留给我,一定不会让她为难的……”
风筝听的心中一紧,用自己的手包住流水的手,悄声说:“以后我会藏吃的给你好不好?”
“其实也不必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因为我偷吃揍我了。”
啪嗒,一颗泪滴落在油纸上。
泪珠儿顺着纸皱转了一转,最终滑下油纸,砸在地上碎成千万瓣儿。
流水伸出空出来的手狠狠一抹眼睛。
真是不中用!才多一会儿又哭了!来的时候明明白白说好不能在他面前哭的!不能还让他担心!
风筝面无表情的听流水他的小声抽噎。
惨淡的星光下,他脸色苍白,五官小巧而清秀,细致的脖颈上小小的喉结在禁欲般的高领中轻颤。
好象一张隔着白纱的图画。
他的手指缠绕着自己的头发,是在发愁。
他说:“坏了,我想亲你。是不是有点趁人之危?”
泪水立时止住。
流水显然是被吓到了。
偷看了风筝一眼,见他还是乌黑着眸子。吐了一口气,小声说:“……那你就亲吧。”
风筝说:“我看不到你,你自己凑过来吧。”
流水想了一想,很认真的想了一想,觉得自己凑过去也不会有什么损失,反正该做的也都做了,何必扭扭捏捏的呢?
就把自己的嘴唇凑上了风筝的嘴唇。
风筝一把把流水拉到自己怀里,转身把他压倒在回廊上……
…………
……
这是一个美的出奇的亲吻。
美的像草长莺飞,又像才露尖尖角的小荷般勾人心弦,叫人不舍得离开。
发抖的应该是自己,那么那温柔的,是不是就是他的?
尽管马上又分不清楚了,何苦要分清楚?这样一直彼此相依,不理睬外面夜凉如水,不理睬外面月上柳梢头,不是很好?
流水知道自己心跳一点点加快,快到要跳出胸口。那个家伙反而伏在自己身上,手指抚摩自己的嘴唇,笑。这样的笑,又是一个全新的风筝的微笑。
疼爱的,暧昧的,巧巧的,甚至有几份痞痞的味道。
不是平日里不食人间烟火的谪仙味道,而是,像……一个可爱的,坏小孩。
他爬在自己身上,说:“好了,好了。从今后,伤心的时候想想这个吻,你就该哭不出来了吧?”
流水大窘:“风筝你……”
“我?我怎么了?”风筝笑的露出一点点雪白的牙齿。
“你没发现自己变了很多么?”
风筝就笑不出来了。
他促着眉头,陷入沉思。
流水耐心等他开口,忽见他动了动嘴角,以为他终于想到了什么。
谁想,他却问了驴唇不对马嘴的话:“流水,你知道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进天陷么?”
“为什么?”
“因为……”
“恩?”
“因为你的外面不像你说的那样美好。……我不想让任何外人玷污那个地方,那是我心中最神圣最纯洁的存在。”
***
转眼,出了头七。
汉江会终究是一个帮派,一个组织。一个家庭的悲哀可以持续很久,一个组织则必须尽快完成他们的悼念,努力重整威风东山再起。
六月二十九日,流水终于得了空闲。他找了两个人,为他办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情——为风筝医治眼睛。
……最好再找到使他恢复记忆的方法。
汉江会也算是湖广地区小有名气的帮派,求医的告示一发,虽然请不到真正的妙手,但还是有不少应招而来的大夫郎中,当然令流水头痛的是其中也不乏牛鼻子老道和光头和尚。
床塌上的帘子放下来,大夫的手伸进帐子,诊脉。
大夫姓张,年过了半百,稀疏的山羊胡须和他的头发一样掉落的稀稀拉拉。他学过《抱朴》看过《本草》,《千金方》读的烂熟;柳枝接骨他明白,悬丝诊脉他通晓。他可说是湖广地界数的上名号的神医。
可他,还是皱了眉头。
流水在一旁看的心急:“张大夫,如何?”
张大夫捻捻他花白的胡子,连叹两声:“奇怪,奇怪!”
“怎么会奇怪?到底能不能治?”
张大夫不吭声,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咿”的一声,又皱起眉头,依稀可见帘子内诊脉的手指微微用力。
“到底怎么样!”
张大夫看了看流水,终于抽手出来:“这病……”
“如何?”
“这病蹊跷啊。老夫愚昧,看不出个究竟。惭愧!惭愧!”张大夫一脸内疚的摇了摇头,双手长揖,“江二少爷,请原谅老夫无能,另请高明吧。”
流水看着张大夫离去的背影,心里一阵伤怀。
这是第十七个大夫了!
每一个都是一样的表情一样的反映!来的时候信誓旦旦夸下海口,去的时候行色匆匆有如逼灾。
也有一两个开了药方的,他兴冲冲照着方子去抓药,才发现开的净是些平和中正的安神药——不如不吃。还有一个江湖郎中开的药最是气人。抓药的时候看到药房的伙计冲着自己一个劲儿的笑,正纳闷,不想药方被江鄂一把抢走,他正要去抢回来,却不想江鄂笑的更大声。问过了才知,那郎中开的竟是安胎药!
治不了就治不了吧!干什么还要开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气愤!
其实,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流水很少生气。逼的急了眼圈一红,哭一场,之后又可以没事人一样欢天喜地。可最近,他发觉自己发怒的频率次数明显上升,不再是从前只靠流泪就可以抚平心头的痛了。
上天果然不公。
偏要叫这样一个风淡云清的人儿留下些不足之处!
风筝只有安慰他——也没什么,我一直瞎着不也活的好好的?打起精神。
流水不甘愿的应了一声,还是郁闷郁闷的。
风筝私下里想,到底要怎么样才能逗的那孩子开开心心呢?
……想不出办法。
事实上,不用风筝刻意去逗他,当第二个出去办事的人回来后,流水就高高兴兴大汗淋漓的捧了样东西来找他了。
古旧的木门咯吱一声,流水扑上来搂住他,在他脸上大大亲了一口。
“怎么如此开心?”
那孩子先是傻傻的笑两声,拉着风筝的手放在自己捧过来的东西上:“猜猜!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
果然是外边的人。
总有些希奇的东西拿来献宝。
风筝顺着他的心意的摸了一摸。感觉上,像水,不凉不热温温的山涧溪水。然而不是水,是像水一样柔滑细腻又像玉石肌肤一样温润的东西。再摸一摸。似乎隐隐有些纹路,但当手劲使的稍微大一点时又不见了纹路。
掂量一下,很大,也很长,但是比羽毛还轻。
什么东西?
似乎是布。可,当真有这样似水如梦的布?
……说不好呢。
见了风筝纳闷的表情,流水的满足感直线上升:“听说过东风山庄么?这就是东风山庄织的布。”
东风山庄?
风筝颦着眉头。
是“闲愁万种,无语怨东风”的“东风”,还是“等闲识的东风面”的“东风”?
想了想,踌躇着:“东风山庄?上次江鄂好象说过……那个和燕山贝家并称南北的东风山庄么?”
“没错!”流水的得意显然又上了一个台阶,“这个东风山庄呢,私底下是江南的霸主,官面上是做绸缎刺绣生意的绣庄。庄子不大,据说也就三百来人。”
风筝好笑:“那还叫不大?”
“可你别忘了那是江南的老大啊!……这个庄子出的布料不多,更确切的说法是——少而精。最低档的一匹布也要一百两!”
“一百两是一个什么概念?”
“恩……一两是十吊钱。”流水掰着手指头换算,“平常人家三百吊足够富裕的过一年了。”
“一百两岂不是要平常人家过上三年多?”
“就是!就是!”流水眯着眼睛抚摩这布料子,“从我六岁那年开始,我爹每年给我二十两银子,说是……说是给我娶媳妇用。我小时就想,将来一定要用这钱买一匹东风山庄的布请一位东风山庄的织娘,给我媳妇做件嫁衣。因为这个愿望,所以一直没有动那笔钱,存啊存的,存到了三年前正好二百二十两。”
风筝喃喃:“……二百二十两,足够七个人家生活了。”
“我出走那天带走了一百两,还剩下一百二十。”流水温柔的看着风筝微笑,“虽然是最差的那一种,虽然我已经没有钱请东风山庄的织娘了,不过,我还是觉得,只有这样的布料才称的上你的头发。”
确实是丝绸中的极品啊!
浅黄的底子,白色的梨花,风流舒展,波涛无声,每一缕丝线都是流风流云。
温润似君子,君子如玉。
只有这样的丝绸中的君子才称的上风筝的头发,也只有云雾凄迷的头发才称的上东风山庄的丝绸。
相映成趣。
风筝接过了绸子,无奈地笑笑。
流水这才注意到风筝竟是有些伤心的。
“怎么了?我做错了什么么?”
“不。”风筝努力的笑,哪怕笑的敷衍,可也还是笑,“我谢你还来不及呢。”
“那就好!”流水的开心的站起身来,“你身上这件麻布的衣服穿着不舒服吧?现在呢,我就去找人给你裁了它做件新的!争取明天上街就穿上它!”
风筝好奇的问:“明天,上街?”
“是啊!”流水抱起了布,又在风筝的头发上亲了一口,“我说过要带你去看汉江看荷花的,你忘了么?”
“啊,不,没有。”
“那就这样说定了!我先出去找裁缝了!”
听着流水急匆匆的又跑着离开,风筝才敢放任了自己的情绪,万般无奈。——耳闻那布料的事,涌上心头的不是开心,反倒是又气又恼,居然有一点点气恼这个半大的孩子!
抬起手,放在额头上,叹息,长长的叹息。
很自然的,他想到了汉阴会离开时唱的那首短短的山歌。
……
买掉儿郎把米换,
背上包裹走天边……
风筝听的出来,相信天下人也都能听的出来。
那曲子里唱的不是词,而是满满的辛酸,满满的挣扎,满满的苦难。
凄婉如哀乐。
浓重如夜。
再深的夜色也掩盖不了的悲哀。
——一百二十两,若是用在救济灾民上能挽救多少性命啊!
***
六月的汉江,莲花红的似火。江边上苇草萋萋,被风一吹,扬起白色的飞絮。
江流水暂时换下了一身的重孝,穿上平日里的蓝衣。风筝的新衣没做成,还是那身白麻。
一早起来,流水满郁闷的对风筝说——衣服还没做好。风筝取笑他——傻瓜,你见谁能在不足一天就缝一件衣服出来?除非他是天河的织女!
拉着风筝穿梭在江边不远的集市上,流水或驻足或嬉戏,哪怕有人撞了他还绑着绷带的右手,他也无暇顾及。
二十岁的人呐,再浓重的丧亲之痛也不会时时放在心头,更何况是一个隔绝人世生活了三年的人?更何况他的身边还有一个对集市一窍不通的家伙!
摸摸雪白的兔子,看看活蹦乱跳的鲤鱼,再伸手去逗一只高傲的芦花鸡。
“唉呦!”流水大声呼痛。
“啊?怎么了?”风筝忙问。
“我被公鸡啄了手指。”
“…………”
小孩子永远就是小孩子。
有开的红红的夹竹桃,也有开的白白的茉莉,嗅一下,红红白白都是东风情味。卖花的女子有些学识,对着捏花浅笑的风筝道:“……花开花落终有时。”
风筝放开手中的白兰,也说:“总赖东君主。”
卖花女子垂面嫣然,脸上红了个七分。
这样的公子,虽然相貌仅算清秀,但靠那一头水一般的青丝就足够称出一个神仙般脱俗的气质来。而且看他的样子不过十六七,再大个一两岁要是怎么一副惹人失魂的风流模样啊。
如此又一想,脸成了十成红。
正旁边低头看蔷薇的流水回过头来,一个“风”字还没出口,那女子的娇羞就映在眼里。眼睛再一动,瞧到罪魁祸首还在一边浅浅的微笑,完全不知道他已经勾了颗少女的芳心走。想到自己最开始也是被他笑蒙了头,然后迷迷糊糊的一脚陷进了他的网,心里就立刻翻了几瓶小醋。
——喂喂,就算你看不到,也得注意点言行不是?
嘴角一撇,拉了风筝就走。
“咦?你不看花了?”风筝纳闷的问。
“偌大的集市不缺这一家,”流水砸吧着嘴,消化满口酸味,“再看下去,满眼都是‘春’花了……”
风筝莞尔。
原来小孩儿是在吃醋啊。
千万不能告诉那孩子是自己故意惹那女子逗他生气的。
可又怕小孩真的气个没完,打岔道:“今天就这么出来,不怕燕山贝家乘你不在伺机报复?”
“不怕。”小孩子嘟囔。
“为什么?”
“昨天听我哥说陕西地界遭了地震,毁了不少人家,作为北方老大燕山贝家自然不能不管。这一管,恩恩,最近是要忙上一阵了。”
听了这话,竟是隐约一阵心惊肉跳,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想了想,才尴尬说:“看来,这个老大做的还是真忙啊。”
“忙什么忙!”流水切齿,“我要有你的武功早趁这个机会杀入贝家,杀个一干二净了。”
风筝听到他倏忽变的毫无感情的话,一股寒气在闷热的六月袭上身:“一定要……杀个一干二净?”
“这事情换谁,谁都会这样做!”
是啊。风筝苦笑,这锥心刺骨不共戴天的仇恨换作谁能不报?自己不也是么?从天陷出来的第一场撕杀,不就把那些胆敢伤害流水的人杀死了一多半么?
没有理由责怪流水。
只是在心里有点不舒服,一点小小的不舒服而已。
才想着,身边一串叮叮当当的脆响。
手指顺着丁冬声拨过去,触手是凉森森圆润润的金属感觉,竟是两颗胡桃样的东西。
“这是什么?”
“恩?”流水看了眼风筝手中的东西,“铃铛,金色的铃铛。喜欢?”
“觉得声音很好听。”风筝淡淡的说。
身边的小老板见有生意可做,急忙赶过来:“这位公子,您的眼力真好。这是从西域运来的正宗波斯金铃铛,受过天竺雷音色众佛的佛音熏陶,平日里多听听着铃声,保您耳聪目明,心宽体胖……”
“行了,行了,多少钱?”流水赶紧打断他的话。天知道要让这生意人吹嘘下去今天还能不能在日落前回家。
小老板撮着手:“一吊。”
“一吊?!你杀人啊!”流水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
“可是您看……这是从西域运来的正宗波斯金铃铛,受过天竺雷音色众佛的佛音熏陶,平日里多听……”
“三十文。”流水毫不留情的戳穿,“这是蛇山下李记作坊一天出十颗的铜铃铛。”
“九十文。”
“二十九文。”
“公子,好歹这也是件首饰不是?”
“二十八文。”
“八十,不能再少了。”老板痛哭流涕,“公子您行行好,要都像您一样我们还开店么?我家都快揭不开锅了,上有一个八十多岁的老母,下面还有三个孩子,中间一个老婆。家里六张口等着吃饭呢!”
“二十八,不能再多了。”
风筝听了不忍,摸出从天陷带上来的一块金子放到老板手里,换过铃铛,笑着说:“这个给您,喜欢的东西多少都不贵。”
流水睁大眼睛看着老板接过黄金,看着老板确认的把黄金放在嘴里咬。
怎一个郁闷了得!
“风筝啊。”走在赶集的人群里,流水拉着风筝叹气,“漫天要价,就地还钱。这是买卖的一般规律啊。”
“你这样不是太没善心了?!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
看了风筝一眼,流水赌气的说:“算了,是我不对。”
“好了,好了。这个东西呢,我送给你。”
流水受宠若惊:“送我?”
“恩。你既然送了我衣服,我总要送你些不是么?”风筝笑着,“我刚刚向老板讨了根绳子,等会把铃铛系在你的头发上,好么?”
看看铃铛,看看红绳。
再看看风筝的满面期待。
呜……不想让他失望。
流水任命的接过绳子和铃铛开始往头上系。
“那个……你确定这样比较好?”奇怪的拨弄头上忽然多出来的饰物,一串清脆的乐声入耳,“为什么我反到觉得自己像是系上铃铛的小狗?”
风筝笑的眯起眼:“那样不好么?若是小狗我就养你一辈子好了。”
流水的脸“砰”的一声红的乱七八糟。
“那……为什么要系在头发上?”
“你脸旁的铃铛一响,我就能准确的对着你的脸微笑了。”
日中为昃。
六月的正午热的似蒸笼,可集市的人丝毫不见减少,破烂与华丽的衣服此时再无区别,彼此拥挤,媚人的脂粉味道与浓重的汗水味道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气味。
一种真正属于市井的气味。
车如流水马如龙。
早些时候,流水饿了,松开风筝的手,说是要买些食物,叫风筝等他。
风筝这一等,就不晓得等了多久。
有人说他挡了路,他让开几步;有人骂他挡了摊子,他又挪开几步;有人挤了他一下,他看不到,趔趄了几步。
似乎身边都是人,似乎身边又一个人没有。
似乎身边喧闹着,似乎身边又是静悄悄。
有什么东西在号啕大哭,有什么东西在大声咀嚼,有什么东西在他耳边无力的呻吟,声如垂死。
他有了一种错觉——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一个人是活着的。
除了自身的心跳昭示他的生存,黑暗中他看不到任何一个生命,那些喧哗的、拥挤的、笑骂的只是一只只游魂野鬼,排着不整齐的队从一个地方走向另一个地方,直到消亡。
而他就处在一个阴冥的世界中,手足无措,惟有被动的等待一个熟悉的声音把他重新唤回人间。
他对自己说,就快了,就快了,那个孩子就快来呼唤我了。
那个声音却一直没有出现。
阳光渐渐的温和下来,变的不再炽热。空气也凉爽下来,甚至开始有习习的风不断的吹。
饥渴的感觉不再存在。
他的腿累了,伸手摸了一下后面。是一块潮湿的石头墙壁。
他思考了一阵,决定还是坐下来。
很快,有人坐在他的身边。
那个人是哭哭啼啼的坐在他身边的,他清楚猜到那人不是流水。若是流水,只会一把抱住他,说一些自责的话。
他又坐了好一阵,身边的哭声越大。他心不忍了,回头过去柔声问,怎么了?
那个哭声停了一瞬,一下子一个单薄瘦小的身子冲到他怀里,哭的更凶。
似乎……是个小小的男童?
他叹口气,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些长不大的爱哭鬼都爱在他怀里哭呢?这个小孩也是,流水也是。可他还是用手拍着男孩子的肩膀,说,不哭。
男孩子在摸脸,用颤声问:“你也被你娘抛弃了么?”
……也?
风筝说:“不,我是在等人。”
男孩子大声喊:“骗人!我看到你站在这三个多时辰了!若是等人早就等到了!”
“已经三个多时辰了?那天岂不是都黑了?”
男孩子“咦”了一声,盯住风筝的眼睛:“你……看不见?”
“恩。”
男孩子顿时如遭雷劈,也顾不上哭,呆呆的自言自语:“他是瞎了才被抛弃,可我没瞎啊!娘为什么不要我!”一把拉住风筝的袖口,男孩大声的喊:“你说!你说!你说为什么我娘不要我了?!”
风筝任男孩子粗暴的摇晃着他,一句话也开不了口。
他伸手去摸男孩的头发,想用他一贯安慰流水的方式抚慰这个男孩。可他的手才伸出去,就被男孩子一掌打落。
“我不要一个瞎子来同情!你这瞎子什么都不懂!”男孩子恶狠狠的看着他无神的眼睛,“你们这种人根本什么都看不见,只知道吃饭睡觉!”
“可我……”风筝犹豫不定的说,“可我看的到善恶。”
“善恶?!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他一拉风筝,“跟我来!让我告诉你究竟什么是善!什么是恶!”
云里雾里,风筝任由着男孩粗鲁的拉他走。
对男孩子来说,他正把一个人从一个地方拉到另一个地方,这是一种发泄怒气的方法。
对风筝来说,他想不清楚跟着这男孩到底是对是错,徘徊中,他只能不断的重复抬脚又落下的动作,依稀感觉出,脚下的地变的难走变的潮湿。
水流滔滔声慢慢出现在他的耳朵里,压抑的好像纤夫干枯粗重的手指。
一股咸猩腐烂的味道直冲风筝的呼吸,他抬手捂住口鼻,问:“你带我到了哪?”
“到了哪?!”男孩子暴跳如雷,“……瞎子!听好了!这里是你永远见不到的东西——汉江!”
……这……
这是汉江?
这种病如膏肓的水和地竟然就是流水所说的幽幽汉江?!
“你说这里是汉江?”
“是!”男孩子一推风筝的身体,“听好了!别看这汉江白天美的跟画儿一样,可到了晚上还不是一江黑黝黝的死水!”
“怎么会……”
“其实我知道……五年前我哥哥被卖给人贩子时走的是这条汉江。昨天我娘说也要卖了我,若不是我逃了出来,我也得走这条汉江。”
“……”风筝张了张口,难发一言。
“我娘……我娘她是个爱慕虚荣的人!她从来不肯把一件衣服穿上一个月,她总是逼着我爹给她赚钱,到了冬天我只能穿芦花袄!你这个瞎子怎么会知道!芦花袄和棉袄看起来一模一样,可穿在身上和没穿是一个样!身边的朋友过年时都有新衣服穿,我站在一边手脚却都冻麻了。”
“……我给你钱好么?到了冬天去买件暖和的穿。”
“啪”的一声。
男孩子用尽全力扇了风筝一个巴掌:“我用不着你的怜悯!钱?!钱真他妈真是个好东西!娘没钱做新衣服了,不还得把我卖了么?!到不如……现在卖了,省得将来提心吊胆。”
“我……”
“我哥哥被卖的那一年十五岁,可我才八岁啊!”男孩子对着江水大喊,“我才八岁!若是要卖也要等我再大一点啊!为什么!!!”泪水落在湿润的泥土里,化成无形。
“你哥哥……?”
“我哥哥叫金阿卯。”
金——阿——卯?
那个被他拒绝了戏子?!
他说了什么来着?!他说——他自堕落,何干他人。
风筝突然明白了。
金阿卯的贫穷和苦难只能由金阿卯一个人来承担,无论是谁都不能真正解救他,只有他自己的堕落才能使他脱离苦海。他天分不高,不能作一个一炮大红的戏者,他只有选择这样一个轻贱自己的方式活下去。他不想死。谁会想死?!可他终究死了。
自己,只怕是给他致命一击的罪魁祸首!
而今,自己见到了他的弟弟,一个和他完全不同的男孩却要走上相同道路的孩子。
这,莫不是上天的惩罚?
风筝嘴角露出一点凄惨的微笑,对这个孩子他亏欠甚多,无法撒谎:“……他,死了。”
出乎意料的,男孩子并不诧异。
似乎他对他们的命运了如指掌一样的从容,他说:“我知道。”
“你知道?”
“……爹说从哥被卖走的那天,哥的心就死在汉江里。死在这片吃人的水域里!”
有什么东西沉重的砸在风筝的胸口,砸的他喘不了气,他嗫嚅,在言语凌迟的刑场上作最后辩解:“不是说……不是说汉江上有渔船,有鸬鹚,有船夫的船歌?不是说汉江开满了不染世俗的莲花么?……”
“只有无忧无虑的富人才会那么说。听好了!瞎子!”男孩子捏着风筝的下巴,直视他无神的眼睛:“在我们穷人的眼中,汉江只是会带来灭顶之灾的祸水!”
***
流水找了风筝整整一个下午。
明明说好了要风筝站在原地等他,可当他兴冲冲抱着包子回来时,却不找见了那个白衣的人。
面对川流不息的人群,他的心咯噔一下,怀里的包子尽数落到了地上。
他手脚发软,四肢百骸有种不能控制的颤抖。
他像疯了一样到处寻找风筝。
是的,他疯了。
他知道很多东西实在是不能如磐石一样亘古不变,尤其是人心。
人心,总擅变。
走投无路时,他下定决心决定联络汉江的兄弟们。
他哥哥看着他满脸狼狈冷笑道:“可疑的人,若丢了更好!”
他的心头一阵冷寒。
“无论如何我一定要找到他,哪怕发动汉江会的全部弟兄。”
“你敢!”
面对他哥哥的强势江流水咬住了嘴唇。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他从来不敢做的事情——他对他哥哥拍了桌子。
“砰”的一声,他撑着他隐隐肿疼的左手,坚定的目光望进他哥吃惊的目光里:“我有什么不敢!好歹我也是汉江会的二少爷!”
江逐云身边的江鄂一直观察着流水,看到他脸色发青,看到他头上流出一颗颗汗珠,看到他为了那个苍白的人又一次冒犯他哥哥。
终于,江鄂放下手中的茶碗,淡淡的说:“二少爷,你这般慌张,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
流水怔住了。
感觉到了什么?
不能感觉不到啊。
早就有一条无色透明的线缝在他的心口,揪着他心口,叫他说也不是,瞒也不是,天上地下,即使是一个小小的颤动,他也不能不感觉到啊。
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个小小的字眼千辛万苦的从他嘴唇里逃出来:“……是,我怕我失去最珍重的东西。”
不能……失去……
***
风筝颓然坐倒在一棵树旁。
夜晚的江风再大再凉也吹不走他心头的恐惧。他记得使他决心离开天陷的一个很大原因是想拥有流水口中美丽的汉江。
可,这条滔滔的水并不属于流水一个人。天下有一个人就有一种汉江,有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汉江。就如同,贫和富,幸福和苦难。有流水这样肯花上大笔钱财买一块布料的少爷自然也有小小年纪就要被卖的孩子,有汉江会的富饶也自然有吃不上喝不上一场洪水失了家园的老百姓!
而,究竟哪一条汉江才属于他?
属于这个叫风筝的他呢?
金阿卯的弟弟见到眼前白衣人踌躇的表情,似乎十分满意。现在他笑了,大口的呼吸汉江潮湿腐败的空气,他觉得在生命的最后能够看到一个人比他更痛苦是一种纯粹幸福。
这种幸福无关出身,但凡是被生活所累因此不相信善恶之分的人,无论年纪大小,都会涌出这种绝对的幸福和优越感。
——看看!这个刚刚还在怜悯我,刚刚还在自恃有钱的家伙转眼就变的比我更惨了!
男孩子得意的笑个不停,一种非常悲伤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慢慢发出,微弱,断断续续,渗透到他笑声的每一个角落,只有听惯了一切见不得光明的事情的猫头鹰才能辨别的出来。
那悲伤的声音说:“活着,有什么意思呢?不就是等着被卖被抛弃么?可我,不是猪,不是牛。娘,你不要我了,我也不是你随便买卖的牲口。还是……死了算了。娘,反正,你也不要儿子我了。”他的笑声里掺了这微弱如萤火的悲伤,变的凄惨起来。
风筝心惊。
他,这个才八岁的孩子,竟然,想到了死!
他着急起来,站起身,想拉回这个孩子,告诉他这样的想法是多么幼稚。
可他,居然,该死的看不见!
以至于他的手刚伸出来,男孩子就警觉了。
金阿卯的弟弟黑色的眼球里倒影着这个焦急的人,嘴角浮上一种多年沧桑不符年纪的苦笑。
想,救我么?可是你救得了我一次,救不了两次,救的了我两次,救不了我三次。即使你时时刻刻守在我身边搭救我,总有一天你也会厌倦,到那时,你就会像我娘一样为了一个愚蠢的理由抛弃了我!
能救我的,只有我,只有死亡。
只有,死亡啊……
脚步,后退一步,再后退一步,又是一步。
人生有几个一步一步?生死之间又有几个一步一步?
如此,一步复一步,在被江水浸渍的岸边上留下生命里最后的脚印。
死亡?不想死亡。然而真的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了。在过去每一个夜幕降临,都曾许愿,就这样无痛无痒的死亡,同时希望上苍能给自己珍惜的人带来一点奇迹来补偿自己的死亡。是不是太贪心了呢?这种尽善尽美的解脱方式终究没能到来。今天,终于鼓起勇气,坦然的面对将带走我的江水。
水已经没到男孩子的胸口,他忽然哭的很大声:“我不想死啊……”
他却没有停下他的脚步。
风筝心碎了,碎成一片片,每一片都在切割他的理智。
为什么看不见?!就只能像个麻木的稻草人一样默默承受一个孩子的死亡!这样无力的自己究竟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男孩子踮起脚尖,用力把自己的嘴伸到水面以上,眼睛望向深不可测的宇宙。他维持了这个样子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终究选择闭上了他的眼睛。
脚,迈下了他八年生命的最后一步。
风筝听到他轻轻的叹息——这世界上,真的,有幸福么?
然后,江水无情的奔腾声抹去了一切。
在这个死亡的暗夜里,江上的荧荧磷光仿佛有魔法。面对着吞噬了生命的江水,风筝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这样一个场景——
无底的汉江水上泊着一艘乌黑的蓬船。船破旧不堪,有一只毛色灰暗的老鸬鹚倚靠在摇撸,半张着它昏花的眼睛望着江水中自由自在的鱼。不是不想吃饱,是它太老太老了,老的没办法下水,每天看一看曾经它随便就能捕获的鱼都是一种奢侈的运动。船仓中有个和鸬鹚一样老的老头,试图用他颤抖的手点亮那盏破旧的油灯。可他没有成功,剧烈的咳漱袭来,让他的干燥的手抖的像一只筛子,火石啪啦啦的滚落。他呻吟着:“水,给我一点水……”可江边没有人能给他一口水,只有一只苍老的渔鸟抬头望了自己的主人一眼,默默的承受着彼此即将到来的死亡。
风筝的心已天翻地覆。
这样的汉江,就是流水那个美丽的汉江,那个让他心之念之,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离开天陷也要赶回来的美丽汉江么?
是流水错了,还是自己错了。
风筝想到自从出了天陷生活就是打打杀杀饵谀我诈,想到流水在绝壁上对自己说的话——到了晚上,还有一盏盏幽幽的油灯,灯下江水匆匆逝去,你会把自己当成六月不染俗尘的芙蓉,静静开在水中……
不由得惨然一笑。
流水,你眼中的汉江竟是这样?
……只可惜,我却不是出淤泥的莲花,我看到的也仅仅是死亡啊。
***
第二天,汉江会的诸人们发现了老渔翁僵硬的尸体,也一同发现了木然坐在江边的风筝。
他们把他抬回龟山。
还在集市上四处寻找风筝的流水听到消息立刻赶了回来。
看到风筝呆呆的躺在床塌上,流水扑过去把他紧紧揉在骨血里。风筝摸着流水的头发,轻轻的,像那个男孩子最后的那声叹息一样的轻,他说:“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却不在我的身边呢。”
然后,被阴冷的江风吹了一个晚上的身子高烧了五天五夜。
五天五夜,流水端茶送水喂药,近乎于寸步不离的守护在风筝的身边。
在第五个夜晚,风筝退了烧。
看到他终于睁开了眼睛,一直坐在床边的流水一阵心酸,哑着嗓子喊一声“风筝”,忍耐了五天五夜的泪水顷刻就流了满脸。
风筝苦笑着叹了口气,抚上流水泪水纵横的脸,说:“原来,你哭的时候,如此漂亮啊……”
刹那,流水惊慌的睁大的眼,直勾勾的对着风筝黝黑的眸子:“你的眼睛……看见了?”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