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此后雷聿再没有来过,但是自从他离开之后,卫昭的待遇却多多少少有了些改善。
镣铐仍然冰冷沉重,但至少不再钉在地上。饮食仍然简单粗陋,却比以前新鲜丰富,可以保证起码的营养。就连铁门上的小洞也不再整天紧闭着,从洞口透入的些许微光虽然昏暗,却已是难得的一线光明。而狱卒每天送饭时闲扯的几句话更是格外珍贵,足以令卫昭感受到,自己还真真切切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卫昭不知道雷聿花了多少金钱来贿赂狱卒,才能达到这样的目的。但知道他仍然关心在乎着自己,心里已觉得暖洋洋的,既欣喜又担忧,既踏实又不安。
但是日子一天天过去,一切却都平静无波,卫昭日日夜夜都在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从狱卒口中卫昭知道,丁大将军被降调回京,在兵部担任一份闲职,但他却一直抱病在家,始终没有去上过朝。丁晚云曾来过好几次,却因为死囚牢的守卫森严,每次都被拦在刑部大牢外,没有能够进得来。东齐王有意在万寿时立嗣,今年的秋决可能又会停勾。
却一直没有雷聿的消息。
那狱卒从来不肯提起,卫昭也从来不问。
只是从狱卒定期偷偷随饭菜送进来的伤药中知道,雷聿始终没有走,并且一直在暗中照顾着自己。
每次从饭菜下面找到那个熟悉的瓷瓶,卫昭总会靠在冰冷的墙壁上,一动不动地出半日神。
就这样过了几个月,东齐王的万寿已经过去,却并没有如传言所说般下诏立储,自然更不会有大赦。
而秋决的日子,却近在眼前了。
就在卫昭已安心等待秋决的时候,一日午后,死囚牢中突然一片喧哗嘈吵,大叫声、狂笑声与铁门敲击声响成一团,异常热闹,狱卒们竟然也不来制止。
等狱卒再来送饭时细细打听,才知道新近崛起的北燕派出使节与东齐通好,情愿向东齐纳贡称臣,以换取两国结下盟约,共同攻打强敌北魏。东齐受北魏威胁已久,早想解决这心腹大患,又见北燕词卑意诚,条件优厚,东齐王自是欣然应允。两国联手出兵三十万,于应、云、安、代四州大破魏军,斩敌十万,占领了北魏四州八郡二十余县,边境西扩三百余里,是为东齐立国以来最大的胜利。
捷报传来,举国欢腾,东齐王为了庆祝此次大胜,一连下了数道恩旨,减赋、抚孤、加开恩科之外,便是大赦天下。除了十恶不赦的重罪之外,其他死囚都可按律减等,或是杖责流放、或是削籍为奴、或是派服苦役,总归能拣回一条性命。
这个消息传到狱中,也难怪死囚们个个狂喜不已。
但是卫昭知道,自己犯的虽然并非不赦的重罪,然而霍家的势焰熏天,又掌握着刑部,要想从中做点手脚实在是再容易不过。因此心情颇为淡然,并没抱着太大的希望。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大赦的那一天,卫昭竟也跟其他的死囚一道被提出大牢,跪听过恩旨后,又依次被塞入密闭的囚车内,分别运往不同的地方。
听到同车犯人兴奋的低语,他才相信自己确实已经逃出生天,不必再接受那一刀之刑。
直到囚车辘辘驶入一家气派豪奢的深宅大院,一群身形粗壮的健仆打开车门,呼喝着叫众人下车站好,接受查验,卫昭才终于知道,自己将面临怎样的命运。
清晨,天色才刚刚有些泛白,一辆黑漆马车已经自靖安侯府中缓缓驶出,一直出了西城门,才在一座驿站边停下。
车刚一停稳,几个身手矫健的布衣男子已迎了上来,与驾车的老者说了几句话后,其中一人到后面的车厢里呆了片刻,探头向同伴打了个手势,示意一切情况正常。同伴中一人便接过老者手中的马鞭,坐上车夫的位子,其余几人骑马跟随,驾车径直向西驶去。
走了数十里后,迎面又是数骑急驰而来,在马车旁边倏然止步。为首那人一身劲装,满面风尘,行色匆匆地一跃下马,还没开口,车旁的几名男子已围了上来,神态恭谨地躬身行礼。
“首领,人接到了,我已亲自验明无误。”
车厢中的男子也闻声出来,行礼过后,向自家首领低声报告。
“嗯。”雷聿点点头,目光已落在他身后的车厢上,“他怎么样?”
“……还好。”那下属稍稍犹豫了一下,道:“一直在睡,象是服过什么药物。睡得倒还算安稳,只是,身上好象还带着点儿伤。”
听到最后一句话,雷聿的眉头微微一皱,不再向那人多问什么,微一挥手,示意众人继续赶路,自己却没再上马,而是推门进了车厢。
那下属与同伴交换个眼色,没再回车里,只是轻轻关上了车门。
隔了几个月后重见卫昭,雷聿几乎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几个月的时间并不算太长,但是对于两人而言,中间却有着太多的波折,太多的抉择,太多的大起大落,包括命悬一线的生死分界。
经过这么多事情之后,能看到卫昭平安地躺在自己面前,雷聿只觉得满心感激,再也不敢多要求别的。
只是……好象每一次见到卫昭,他都比以前又瘦了一点,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形越来越消瘦,薄薄的丝罗被下只剩了一个浅浅的轮廓,几乎象是一个虚影,随时都有可能消失在空气中。
这种感觉令雷聿有些不安,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卫昭的手。那只手同样瘦削而苍白,原本是修长有力的手指现在已瘦得只剩下突出的骨节,隔着半透明的苍白肌肤,看得见淡青色的血管。
手指冰冷,雷聿小心地握了很久,也没能使之恢复温度。
这样过了几个时辰,卫昭始终都没有醒来。而雷聿也一直坐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地握着他的手,静静凝视他安静的睡颜。
直到天色已完全黑透,雷聿才轻轻放下卫昭的手,小心地放回被子里,又仔细地替他掖好了被角,终于缓缓起身离开。
马车已经在一家客栈门口停下。
“首领,饭菜热水都准备好了,吃过晚饭再上路吧。”负责打前站接应的下属迎上来道。
雷聿摆一摆手。“不用,干粮和水囊都备好了么?告诉杨明他们几个,马上启程。”
接着利落地翻身上马,看一眼闻讯赶来的亲信凌锋,沉声道:“一路上要小心些。我把他,交给你了。”
见凌锋郑重地点头领命,雷聿再没多说别的,扬鞭策马,转眼便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