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最后一次接续经脉,花了整整三个时辰。
当宁中平长长吁出一口气,放下手中金针的时候,三个人都已通身是汗,神情却都在疲倦中带着兴奋。
「好了,初步的接续已告一段落。」宁中平收拾好自己的医箱,离开前不忘细细地叮嘱两人。「但是现在还不算成功。接下来的一个月,不要劳累,不要使力,更加不能妄动真气,必须坚持每天运气调理,否则照样会功亏一篑,前面这一个月的辛苦努力就全都白费了。」
「听到宁先生说的了?可别忘了一一照办。」雷聿细心擦拭着卫昭脸上的汗珠,颇不放心地皱眉道,「要是可以的话,真想这一个月都跟你寸步不离,一直盯到你彻底痊愈才好。」
「你这就要走了么?哪一天?」卫昭疲倦地闭上眼睛,似乎又有些渴睡的模样。
「今天就走。」
「今天?」卫昭意外地睁开眼,有些担忧地看着雷聿,「用得着那么匆忙么?这些天你的真气消耗不少,也累得够厉害的,应该好好休息几天再动身。」
「放心,这点事累不坏我的。」雷聿扬眉一笑,目光中流露出卫昭熟悉的自信与骄傲,「你只要照顾好自己就行了。最多三五天我就回来。」
「三五天就够了吗?」卫昭若有所思地轻声低喃。「我还以为你会去很久。」
「别胡思乱想了,我去那么久干什么?」雷聿笑着拍拍卫昭的手,眼中闪动着胸有成竹的光芒,「现在还没到我忙的时候。到那时,你的身体应该已大好了,正好可以跟我一道去解解闷,我保证,你一定会开心得很。」
「真的吗?」卫昭凝目看着雷聿,像是在估量他这番话的可信程度。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雷聿温柔地理了理卫昭额前的碎发,眼中满是宠溺与疼惜,「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让你有受伤的机会,更不会让你不开心。凡是你想要的,我都会一一为你办到,只要你开口。」
卫昭的身子微微一震,仿佛有些矛盾地闭了下眼,犹豫了一下后,突然欠起身,紧紧抓住了雷聿的手。
「别去了!就在这里陪着我好么?」卫昭的语声有一点急促,却异常恳切,「我什么都不想要,只希望你也能放下外面的那些事,好好地跟我在一起。」
……
空气中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不行。」雷聿迟疑了一会儿,才有些困难地开口道,「至少现在还不行。给我点时间,最多一年,或者半年就够了。有一些事,是我非做完不可的。」
听到雷聿的回答,卫昭轻轻吐出一口气,无力地重新躺回到床上,眼中的神情颇为复杂,似是有些失望,有些怅然,又有些谅解,却没有多少意外之色。
显然多多少少已经猜到雷聿的答案。
「那就算了。我不勉强你。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守,你当然也不例外。」
说完便轻轻阖上眼睛,做出准备睡觉的姿态,显然已不打算继续刚才的话题。雷聿无声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卫昭苍白清瘦的面孔,几次想要开口说话,最终却还是忍了回去,只是在卫昭额前温柔地吻了一下,便转身离开了卫昭的房间。
自然没有看到,在他的身后,卫昭一直深深凝视着他的背影,直到房门轻轻阖拢,目光仍久久地停留在他离去的方向,舍不得移开。
彭城。深夜。
尽管已成为十五万东齐大军的粮草转运中枢,然而在这夜阑人静的三更时分,这座沈睡的小城看上去仍然同往日一样静谧而祥和,并没有风声鹤唳的森然景象。
与以前有所不同的是,自从被东齐占领之后,往来贸易的商贾减少了很多,驻军却增加到两千人。河里的船只仍然密密麻麻、熙来攘往,却由商船变成了兵船,运送的不再是各色货物,而是大批的粮草与辎重。
身为远征北魏的三军主帅,霍炎自是深知粮草的重要。为保证粮草的供应畅通无阻,他专门委派了自己的亲信副将冯敬为军需转运使,全权负责军需的调度。冯敬为人小心谨慎,处事周详,将粮草的运输调度安排得有条不紊,更亲自带领这两千齐军驻扎在码头附近,紧紧守护着往来的船只与粮草,自从上任以来,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然而,也许是平安无事的日子过得太久了,营中守军难免会有些轻微的懈怠。
当四史时分的更鼓响起时,一队黑衣黑甲的骑兵悄悄驰近了齐军的营地。
为了确保行军的绝对安静,马蹄上都包了厚厚的稻草,人马口中尽皆衔枚,整整一支三千人的队伍,竟然行进得悄无声息,秩序井然,显见得受过严格的训练,绝非杂凑的乌合之众。
在距离齐军营地不远处,带队的首领打出手势,传令让队伍停止前进。紧接着,队伍中迅速窜出数十条黑影,个个身手轻灵矫健,无声无息地借助周围树林的掩护,悄然摸近了齐军的哨位。不过片刻工夫,十几名东齐卫兵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一声,便丧生在偷袭的暗器之下。
直到派出的先锋回报,北翼的卫兵都已被解决,那首领才满意地点点头,挥手发出的进攻的号令。
转眼之间,三千铁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风般驰入齐军营地,速度之快,来势之急,竟没给齐军半点反应的时间,更没遇到半分阻挡。
士兵们正心中暗喜偷袭得手,那首领却突然脸色一变,沈声疾喝道:「退!传令下去,马上撤退!」
话音未落,只听得四周一片蓬蓬声接连响起,瞬息间亮起无数火把,将营地照得亮如白昼。连绵不断的火把后面,是潮水般涌出的东齐士兵,一个个手持强弓硬弩,锋利的箭簇上寒光闪闪,遥遥对准了营地中间的敌人,将之团团包围在中心。
却没人发出半点声音,更加没有人贸然放箭,显然在等候主将的命令。
「请出来吧!」那被围的首领虽变不乱,仰头长笑一声,脸上毫无惊慌之色,「没想到霍炎麾下竟还有这样的人物,何妨出来让我们一见。」
场中出现了短暂的静默。
过了片刻,东侧的齐军闪开一条窄窄的通道,一人青衫飘飘,缓步行出。脸上并没有半分得意之情,反而带着几分怅然几分苦涩,望着对方轻轻开口:「雷聿,没想到我们两个人,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即使雷聿再冷静镇定,处变不惊,这时也不禁微微变了脸色。
「是你?」他的眉尖轻轻跳了一下,瞳孔在那间紧紧收缩,脸色却迅速恢复了平静,「我早该知道是你的。除了你,也没人能设下这样的圈套引我入瓮。」
「不是圈套,只是应变。」卫昭的声音也平静如常,就像是仍在温泉别院的书房中,与雷聿客观地讨论某一场战役,「如果你不来,我是绝不会引你来的,更绝不会有现在的局面。」
雷聿的目光微微一凝。「你这是在怪我么?」
「当然不是。」卫昭轻轻地笑了一下,那个微弱的笑容淡若轻风,在明亮跳跃的火光下,显得有一些缥缈。「我说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要守,你有你的,我有我的,谁都没有办法逃避。」
雷车沉默,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脸上的线条坚硬冷凝如石像。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你是怎么知道我的计划的?」
「一半是推断,另一半是猜测……其实直到你出现之前,我都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卫昭向前迈了一步,直视着雷聿深不见底的黝暗双眸,「而现在,我终于可以确定了。欢迎光临,北燕的龙腾将军。」
听到这个曾经在北疆如雷贯耳的名字,东齐士兵中间出现了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是在卫昭的一个手势之下,又被迅速平息了下去。
「你早就已经知道了?」听到自己的身份被揭露,雷聿倒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
「不,以前仅仅是猜测。有很多细微的蛛丝马迹,单独看并不能发现什么,只有将之合在一起,才能得出最后的结论。比如你决非草莽的卓然气度,久经沙场的经验与眼光,规纪严整的连云山寨,训练有素的精干手下……还有,齐燕联军对北魏的第一场大捷,北燕是由你领军的吧?」
两人深深对望一眼,目光交缠的那一瞬间,有许多东西在两双眼眸间流转交汇,已经无须更多的言语。
正如雷聿知道卫昭已猜出,是谁一力推动了燕齐的结盟,以北疆大捷换取东齐大赦的恩诏,又为什么自己前一段日子间都来去匆匆,没时间陪在他的身边;卫昭也同样知道,雷聿已大略猜出了自己推断出一切的全过程,并且知道了自己最终做出的决定。
「知道北燕是由我领军后,你就猜到了燕军的进展缓慢背后必有缘故,更进一步推断出了我的计划?」
卫昭轻轻点了点头。「有龙腾将军做王帅,燕军又怎么可能屡战不胜,被阻在灵州停滞不前?显然是暗中怀有野心,想要坐山观虎斗,看着东齐与北魏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可是你大概没想到,霍炎竟然连战连捷,势如破竹地直逼魏都,使战局呈现出一边倒的局面。这样一来,北燕自不会坐视东齐取代北魏,成为足以威胁到自己的强敌大国……而要将霍炎的十五万大军陷于困境,最好也最有效的办法,大概莫过于攻占彭城,截断大军的粮草供应吧?」
雷聿始终不动声色,静静地听卫昭把话说完,才缓缓地摇了摇头,「看起来我还是低估了你。像你这样的人,就算是武功全失、满身伤病,也一样是个最危险的对手。我不该让你知道那么多事情的。」
卫昭涩然一笑。「或许你根本就不该相信我的。否则,我绝对没有机会阻止你。」
「你是怎么赶来的?」
「你刚一动身,我就马上离开了。凌锋他们只有几个人,又一向对我全无戒心,要制住他们并不太困难。」
雷聿的眉尖微微一挑。「你用了武功?」
「是。」卫昭平静地回答,「不用武功,我没办法离开温泉别院,也不可能及时赶到此间,在你到达前布置好一切。动手的时候我就已想好了,如果你最终没有来,那么失去这身武功,就算是对你不信任的代价。如果你来了,那咱们从此就是敌人,理应彼此两不相欠。」
雷聿眸光一冷,用复杂的眼神深深凝注着眼前的男子。「我们已经是敌人了么?」
卫昭紧紧咬着下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并不希望跟你成为敌人的。」
「可你的选择却恰恰相反。」
「还记得我说过什么吗?」卫昭的声音轻轻幽幽,却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心目中觉得最重要的,也就是我最在乎的。只不过,咱们两人都把国家与责任放在了第一位。」
「原来你是这个意思。」回想起卫昭当日的表白,以及自己听到后的激动与欣喜,雷聿忍不住闭了下眼,握缰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可你又为什么要这样选择?我固然有我的责任,而你的责任却早就已经不存在了。你已经不再是东齐的将军,不再是北疆的守卫者,甚至不再是东齐的子民,而只是……这个国家已弃逐了你,你又有什么必要为它牺牲这么多东西?」
例如说,历经艰苦才得以恢复的一身武功。又例如,已经近在眼前,唾手可得的幸福与爱情。
「这个朝廷弃逐了我,不代表我就该离弃那些无辜的士兵与百姓。」卫昭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苍白,但是语声却稳定而清晰,一字一句如錾金石,「所以,我绝不会让你的计谋得逞,更不会让你和你这支极具威胁的人马,轻而易举地离开此地。」
雷聿的目光左右一扫,唇边浮起一丝不屑的冷笑。「就凭这些人?」
卫昭毫不生气地淡淡一笑。「论身手,他们或许比下上你那些身经百战的精锐士兵。但是在今天这种局势下,要留下你们中的大部分人,我想还是办得到的。」
「那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因为……我希望和你达成一项交易。」
「什么交易?」雷聿的脸色冷淡而漠然,没露出一丝一毫感兴趣的样子。
「你保证在霍炎班师之前不侵犯东齐,不使用任何手段阻挠齐军,我就让你们所有人安然离开。」
「为什么不干脆把我留下?杀了我,不是比要我的承诺省事得多么?还省得担心我日后挥军报复?」雷聿讥讽地仰天一笑,「是因为你根本没把握取胜吧?就算你现在占了上风,但是真正动起手来,就凭你这几千人,最多也只能拚个两败俱伤的局面。」
「我确实没有把握取胜,但却有把握留下你们,只要不惜付出代价。」卫昭平静地道,「只不过,两败俱伤的结果并不是我想要的,相信你也同样不想。对我而言,我宁愿选择放虎归山,换一个暂时和平的承诺,也胜过因为杀了你而开罪北燕,使东齐在关键时刻两面受敌。对你而言,更加没必要因为一时意气冒险一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吃了这一点亏,你日后有的是机会讨还。」
雷聿冷淡地牵牵唇角。「你倒是想得很周到,居然替我都考虑好了。」
「我提的条件并不过分。不是么?」
「那要看以谁的立场来判断了。你提出的这点条件,对我来说吸引力还不够。」
「你的意思呢?」
「仅仅是保证我们全身而退,这个条件的分量太轻了。」雷聿冷冷环顾四周,脸上露出卫昭熟悉的讥诮笑容。「这几千人马,是你把附近能够调动的人马都调集在一起才凑出来的吧?如果跟我们拚个两败俱伤,只怕明天彭城便再无可用之兵,由谁来负责粮草的转运?而我只要能生离此地,立刻便能再调集一批兵马攻打彭城。你不妨仔细估量一下,自己手里的筹码是不是真的够分量。」
「你说的没错。」听到雷聿分明的威胁,卫昭却丝毫不动声色,平静的语调中隐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与自信,「所以如果真动起手来,我的目标也不是尽歼你这队人马,而是不计一切代价地留下你。」
雷聿冷笑。「你以为你能做得到么?」
卫昭以浅浅的微笑相报。「你真的敢赌么?」
雷聿没有回答,只是紧紧地凝视着卫昭的眼睛,像是要从中看透卫昭的虚实和底线。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扬起手,向身后的队伍打了个手势。一朵亮丽炫目的烟花陡然升起,划破了深蓝色的寂静夜空。
「不管是河朔之狼还是龙腾将军,都一样不肯受人威胁,更从来不会空手而归。」雷聿傲然一笑,满意地看到卫昭变了脸色,匆匆向身后的人吩咐着什么。
「只怕已经迟了吧!」与这句话互相应和的,是四下里隐隐腾出的艳红火光,在呼啸的夜风中越来越明亮,将天边映出一抹血色。
「现在我们可以谈条件了。」雷聿悠然道,「我答应你在霍炎班师之前不侵扰东齐,而交换条件是,你从此彻底退居山林,不再介入东齐军政。同意的话,我立刻率军撤回山寨,如果你不同意的话,不妨继续跟我慢慢谈下去,或是索性放手一战,只要你愿意看着数十万石粮草尽数化为灰烬……」
「成交!」几乎还未等雷聿说完,卫昭已毫不犹豫地断然回答。「请你立刻撤离彭城。」
见雷聿微笑地看着自己,并没有马上下令撤离,卫昭又冷冷补上一句。「如果十息之内还不撤军的话,刚才的交易就算取消,咱们两人就在这里拚个同归于尽好了。」
「你真要同归于尽么?就这么想跟我同生共死?」嘴上闲闲地调侃着卫昭,但雷聿终究没再多做耽搁,传下号令命手下撤离,自己却并不急于离开,反而策马上前几步,居高临下地望着卫昭。
「别以为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你应该比谁都清楚,我不是个肯轻易放手的人。」
轻飘飘地丢下这一句话,雷聿从容调转马头,不再回首地绝尘而去。
在直冲天际的火光映照下,那一道远去的背影挺拔如松,飘飞的衣袂却殷红如血。
自从雷聿离开之后,卫昭始终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显得异常渺远,仿佛在望着他离去的方向,又仿佛投向了更远更深处,穿过了无边无际的疆土,穿越了光阴流转的时空,遥望着三国的龙争虎斗,天下的风云变幻。
除了中间几次被人打断,听取火势发展的报告,再简捷地下达应变的指令,他几乎连姿势都没有变过一下。
直到曙色渐渐降临,四处的大火也被一一救熄,卫昭才缓缓转过身,对一直像影子般紧随在身后的小唐低声交待了几句。小唐立即领命离开,不一会儿工夫,便带着冯敬回到了原地。
「冯将军,得罪了。」卫昭神态平和地对着冯敬道了一声歉,一边示意小唐解开了冯敬身上的穴道。「虽然你一直在营帐里,但是刚才发生的事情,想来你也都听到了。现在你总可以相信我没有恶意了吧。」
冯敬『哼』了一声,脸上仍有些悻悻之色。
「冯将军请放心,我绝对无意夺你的兵权,此后也根本不会再插手北疆的军务。至于小唐他们之所以会听命于我,也只是因为我借了你的令箭和印信来发号施令,他们不明情况,只能服从,并不是有心背叛你,希望你能够宽大为怀,不要再追究他们的责任。」
说到这里,卫昭用柔和的目光微带歉意地看了一眼小唐,才继续对冯敬道:「今天我虽然逼退了雷聿,但是没料到他还暗中伏下了一支人马。这一把火,使彭城的粮草减少了一半,虽然还能供大军数日之用,却很难支撑到下一批粮草运到。而霍炎……也确实走得太远了。在北燕有意保存实力,存心坐山观虎斗的形势下,再穷追猛打已非上策,只会引来北魏的全力反扑。请你转告霍炎一声,让他尽早班师吧。」
冯敬又「哼』了一声,瞪了肃立在一边面无表情的小唐一眼,才不甚情愿地道:「我一定会把你的话转到。至于听不听你的话,那就是大将军的事情了。」
卫昭淡淡一笑。「是进是退,自然全由霍炎做主。我言尽于此,就此告辞。」
说完便自转身离开,竟不再多停留一刻。
「你要去哪里?」冯敬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愣了片刻,才猛然一下回过神来,扬声问道。
卫昭的脚步微微一顿,却没有回答冯敬的问题,只是头也不回地丢下一句话。
「此后我不会再重回北疆,你可以放心。」
微明的曙色中,卫昭的背影渐行渐远。遥遥望去,那道单薄而瘦削的身影带着说不出的孤独与寂寥,但是后背却挺得笔直,仿佛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将他击倒。
无论什么人,无论什么事。
然而寂寞依旧。
直到已远离冯敬的军营,卫昭才在一座山顶上停住了脚步。
拣了块平整的石头坐下,有些疲倦地往身后的大树上一靠,卫昭才微带无奈地开口道:「出来吧,别躲着了。」
不远处的林中人影一闪,小唐垂着头,老老实实地走了出来。
「坐吧,摆出这副样子做什么?」见小唐规规矩矩地垂手站在自己面前,一副犯错的学生见先生的模样,卫昭忍不住有些失笑,「你又不是我属下了,难不成还怕我罚你?」
「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唐青永远都是你的属下。」小唐突然脸色一正,神情坚决地道。「卫大哥,还是让我跟着你吧。」
「胡说!」卫昭皱眉轻斥,「你现在已经是谍报组长,五品校尉,在军中正有大好前途,跑出来跟着我做什么?」
「可是你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人单势孤,又武功尽失,让我们怎么放心得下?」小唐涨红了脸,一脸急切地争辩道,「当初你被押解上京的时候,拾儿一晚上没有睡觉,翻来覆去地只管跟我说当年的事,到最后眼睛都红了。可是你下了死命令不许他妄动,要他好好尽忠职守,拾儿没办法,只好咬牙守在军中不敢离开。我职位低,又掌谍报,行动比他自由得多,他就再三地求我一路跟着保护你。我是对他起过誓的,说什么也不能让你这样子一个人……」
「你们两个真是胡闹!」卫昭脸色一沈,语声中已带上了明显的怒意,「原来你从那时候就跟着我了?不是我回到北疆之后才找来的?霍炎怎么会容你这样乱跑!」
小唐低头嗫嚅道:「我称病告了长假,是林副将走前批准的,霍炎应该没有留意。」
卫昭忍不住摇头,略带薄责地瞪了他一眼,似乎还想责备他几句,可是叹了一口气,最终还是没再说什么。
只是道:「你还是回去吧,军中需要你这样的人,倒是留在我身边没什么用处。我从今以后绝足沙场,远离纷争,只是个无权无势的普通人,谁还会来找我的麻烦?」
「谁说没人?」小唐冲口道,「那个雷聿……」
只说了一半,立刻尴尬地闭上了嘴。
听到雷聿的名字,卫昭的目光闪了一下,眼中的神情颇为复杂,似是有些隐约的温柔,又夹着几丝淡淡的惆怅。
「雷聿……他是不会伤我的。」
语声悠悠淡淡,却异常肯定。
……
过了一会儿,小唐才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开口:「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跟他在一起呢?」
「可能吗?」
「为什么不?」小唐暗中咬了咬牙,仿佛有些不太情愿,伹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地道,「那个人……其实他,对你是很好的。这一路我暗中跟着你,什么全都看到了,包括……有些连你也不知道的事情。为了救你,他真的做了很多事,甚至违心地向人低头妥协,可是他都没跟你说过,他……」
卫昭不出声,静静地靠在大树上,听小唐低声地细细说着,脸色看上去淡漠如水,眼中却下时有光芒闪动,泄露了心底隐藏的情绪。
过了很久,直到小唐停住口,他才轻轻地问了一句:「小唐,你真的认为我应该和他在一起?」
小唐怔了一下,本能地张口想要回答,可是迟疑了一会儿,脸上的神情有些矛盾,又有些迷惘,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因为你终究忘不掉,他是我们的敌人吧?」卫昭仰头望着天空,有些出神地道,「小唐,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事?那时候你和拾儿才五六岁大,可是都已经没有爹娘了,整天裹着个破麻袋片,像小狗一样在镇上到处钻来钻去找东西吃……」
「可是整天都吃不饱,几乎没有一天不是饿得眼睛发黑。」小唐接话道,「那时候北疆乱得很,魏军时时过来劫掠,老百姓过不上一天安生日子,随时准备着逃避兵祸,可还是常常死于非命。我和拾儿,还有好多孩子的家,都是这样没有的。要不是丁大将军那一年进驻北疆,我们恰巧遇上了你,大概也早不知冻死饿死在什么地方了。」
「可是我救得了你们两个,却救不了所有的百姓。」提起当年的旧事,卫昭的声音有些低沈,「记得我跟随丁大将军初到北疆的那一年,时常会听到魏军屠村的消息,出外侦察时更是经常看到累累的白骨,遍地都是,无人收殓。直到一两年以后,我们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才算把魏军逐出了北疆,可是这些年来,为了守护北疆的平安,我们也付出了不少代价。」
「宋平、成远、周明威、齐洛、郑重……」卫昭连想都不用想,随口便说出一长串阵亡将士的名字,脸色在凝重中带着哀伤,「这只是我认识和熟悉的将领,可还有那么多士兵,是我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对朝廷来说,他们只是战报上的一个伤亡数字,可是对他们的家人来说,却都是父母的心头血肉,妻子的终身依靠,家里的挂念牵系。我不过是个普通人,没办法扭转朝中的政局,更没有能力左右天下的大势,可总有一些事是我可以做到的。这么多将士埋骨北疆,我总不能令他们死不瞑目吧?」
小唐没有回答,年轻的脸庞上一片肃然。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头看一眼卫昭,有些犹豫地欲言又止。
「你想说什么?」卫昭温和地笑了笑,「跟我还有什么说不出口的吗?」
「可是……你自己呢?」小唐迟疑了一下,还是大胆地问出了口,「你难道真的不……在意他?」
却把本来想说的喜欢换成了在意。
卫昭目光一闪,显然听出了小唐言下之意,微微垂下眼,默然沈思了良久,直到小唐已经以为他不会回答了,才悠悠地道:「对于我们两人来说,似乎永远有一些东西,是比感情更重要的。选择了一样,就只能放弃另外一样。」
「可是他并没有放弃你。」回想起雷聿临走前说过的话,以及他在说那句话时,脸上坚决而笃定的表情,小唐心里不禁又生出几分隐隐的期待。
不知道为什么,尽管知道雷聿可能会成为东齐未来最大的威胁,但是在小唐的心目中,却很难把他当作敌人。
更总在暗中抱着希望,希望在不太久远的将来,他能为自己全心敬重和仰慕的人,带来快乐和幸福。
「那就要看他的本事了。」卫昭淡淡一笑,起身向前走了几步,遥望着辽阔苍茫的北疆大地。极目所尽之处,都是他曾经以青春与热血守卫过的疆土,更远的地方,则是富饶而美丽的东齐,他生于斯长于斯,并全心全意爱着的国家。
如今他却不得不离开这里,去往另一个陌生的国度。
「如果他真不肯放手的话,那就只管追过来,在另一个地方,另一个不同的战场上,跟我再好好地较量一番吧。」
你要去哪里?」小唐不放心地道。
「西秦。」卫昭转过身,目光投向千里之外的极远极西处,「现在那还只是一个很小的国家,地处偏僻,国弱民穷,没有多少人留意它的存在。但它却有着世上最坚忍的百姓,最顽强的士兵,以及最发奋图强锐意进取的君主。有人曾经告诉我说,那是个很好、很美丽、也很有希望的国家。强大的北魏已经在没落,燕国的崛起已无可阻挡,燕王拓拔光年青有为,野心勃勃,志在先吞北魏,后并东齐,成为雄踞北方的霸主。对东齐我已经无能为力,但是西秦……就让我到那里去,看看它能否与燕国抗衡吧。如果可能的话,我想在未来的几十年内,天下的局势将因它而改变。」
小唐站在卫昭身边,听他用淡淡的语气讲论著天下大势,一时间只觉得眼前风云变幻,波涛迭起,仿佛卫昭所说的一切都已经成为现实。
胸中不由得豪气陡生。「卫大哥,让我跟你一起去吧。我会尽力帮你的。」
「傻瓜。」卫昭皱眉笑斥道,「你跟到西秦去做什么?真要帮我,你就该好好地留在北疆,做好你自己该做的事情,守护好你自己的一份责任。」
「是!」小唐习惯地挺身站好,肃然领命,接着又问,「那你还会再回来吗?」
卫昭轻轻摇头。「将来的事情,谁又能够说得准呢?是否回来,几时回来,也许都由不得我自己作主。」
小唐点点头,没有再继续问下去。
只是在卫昭转身远去的时候,在他身后大声地道:「卫大哥,不管到了哪里,你一定都会平安幸福的!」
平安或许,至于幸福么……卫昭没有停步更没有回头,只是向身后挥了挥手,唇边浮起一丝涩然的笑意。
他清楚地知道,当自己在雷聿和东齐之间,最终选择了后者的时候,同时也选择了放弃爱情,以及唾手可得的幸福。
尽管在做出选择时心痛如绞,但卫昭并没有后悔自己的决定。
这一份感情,在这样的形势,这样的身份与立场下,大概早就已注定是有缘无份吧?他有些惆怅与无奈地想。
但此时的卫昭却不知道,在他与雷聿两人之间,这一生的纠缠,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