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他仍是一身斯文儒雅的文士装束,宽袍广袖,素巾博带,考究精致的轻罗长衣一尘不染,衣襟随着脚步的移动飘飘欲飞。举止潇洒,态度雍容,神情几如神仙中人。
如果不是早就深知他的身份和手段,我大概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么多阴狠毒辣的计谋都是出自他的手笔,只会误以为他是位淡泊洒脱的东齐名士,富贵闲人呢。
萧代一进房间,那名大夫立刻小心翼翼地捧着草药悄悄退了出去。
看来果然是在草药上做的手脚。我暗自咬牙。这个陷阱其实并不复杂。只是我先入为主,从来都没有防备过周安,反而在这么个简单的陷阱上翻了船。
没想到追随萧冉十几年的心腹亲随都能被萧代收买。看来我还是高估了人性的忠诚,却低估了萧代的心机和本事……
“怎么?江先生可是不舒服吗?来人,还不快点把江先生扶起来?”
萧代彬彬有礼地打着招呼,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向身后招了招手。
一名神情冷肃的大汉应声上前,面无表情地一把抓住我的肩膀,把我从地上拎起来,另一只手却重重一拳打上我的小腹。
好狠的拳!力道几乎能开碑裂石了。我眼前顿时一阵发黑,不由自主地弯下了腰,呼吸几乎为之一窒,痛得五脏六腑都象是要翻了过来。
我用力地咬住下唇,及时咽下了冲到喉间的呻吟,眉头却不自觉地紧紧皱在一处。那大汉手一松,我立刻又无力地倒了回去。
“怎么了?他的动作是不是太粗鲁了?”
萧代笑容亲切地向我俯下身,打量一下我的脸色,转头对那名大汉道:
“江先生是贵客,你得替我好好招呼一下,切切不可怠慢了。”
“是。”
那大汉简短地应了一声,上前一步,又是重重的一脚踢在我腰间。这一下的力道来得更狠,几乎要把我的肋骨踢断了。一阵尖锐凶猛的激烈痛楚令我闷哼一声,身子本能地蜷曲成一团。
来不及缓冲一下剧烈的疼痛,紧跟着又是重重的几脚落在我的腰间,小腹,甚至胸口上。接连不断的重击令我在地上连连翻滚,身体因疼痛而不住地痉挛颤抖,喉间一片甜腥,冷汗更是大颗大颗地冒了出来。
“真的很痛吗?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萧代在我面前的椅子上坐下,居高临下地望着我,笑吟吟地道。
“你不是很厉害吗?不然怎么总是喜欢和本侯作对?为什么这会儿倒这么老实了?”
“……”
我苦笑,伏在地上吃力地喘息,不想也没力气理会萧代的话。
早知道萧代是个心狠手辣的厉害角色,对付敌人绝不会有丝毫的心慈手软,这一点,从我开罪他的第一天起就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我几次三番地从他眼前救下萧冉,既破坏了他的精心计划,又大大地扫了他的面子,大概早就被他当成了不除不快的眼中钉。今天既落到他的手里,还能指望有什么好待遇?
对于我冷淡的回应,萧代似乎并不介意。他笑着扫了我一眼,轻轻松松地往椅子上一靠。
“想要做英雄,多多少少总要付出点代价吧?本侯又岂是那么容易打发的人?你既然要救萧冉的命,就得准备好赔上自己的。”
随着话语从他的口中淡淡吐出,那名大汉又抓着胸口把我半拽起来,神情冷漠地看了一眼,紧接着,拳头便毫不留情地重重挥落。
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拳头。坚硬,有力,又准又狠,冰冷无情。不象是人的肢体而更象是一种机械。每一下重击都夹带着风声狠狠落下,所到之处便是一声沉闷的钝响,紧接着便是瞬间爆发的激烈痛楚,并且以凶猛的势头席卷全身,让人几乎连喘息的力气都彻底失去了。
他的经验很丰富,出拳的速度并不太快,每一击之后都会有短暂的停顿,好让痛苦得到充分的扩散和体会。一波疼痛刚刚减弱,另一波更强烈的痛楚便接踵而来,无休无止。
冷汗如雨点般落下,顷刻之间便湿透了衣衫。
眼前已是模糊一片。我紧紧咬着唇,下唇已被咬出了血。
“停下吧!”
就在我的意识渐渐开始模糊时,萧代突然淡淡地道。
拳头应声停顿在空中,那大汉顺从地放开手,任我软软地倒回地上。
我眨眨眼,透过汗水看向萧代。
他也正在看着我,脸上挂着一个好整以暇的浅浅笑容,仿佛完全没把我放在心上,眼中却有算计的光芒隐约闪烁。
我笑了。深深吸一口气,全身放松地躺在地上,抹一把唇边溢出的鲜血,同样好整以暇地回望萧代。
“安国侯的气出够了?那么,阁下有什么话要说,现在总可以说出来了吧?”
萧代轻轻哼了一声。
“你凭什么认为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就凭你做过的那些事,一刀砍了也就是了,谁有功夫跟你废话?”
我淡淡一笑,努力忽视身体的痛楚,一字一句地缓缓道:
“大家谁也不是傻子,阁下何必还要装胡涂?江逸虽不是什么不得了的人物,到底是北燕的禁军统领,不是什么人随随便便都可以杀的。如果安国侯花这么大力气抓到我,就只是为了给自己泄忿,气量如此狭小,行事如此冲动,那也不会成为今天的安国侯了。”
“……你倒是会说话得很。”
萧代斜睨我一眼,刷地打开手中的折扇,意态悠闲地道:
“我可以杀你,当然也可以不杀你。不过本侯若真要杀你,也自有摆脱麻烦的办法,决不会让人找到本侯头上。这一点……你相不相信?”
……
我苦笑一下表示默认。萧代何许人也?他心思缜密,思虑周全,又岂是做事顾前不顾后的冒失之辈?他既然敢出手对付我,自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难猜出他必定会用性命要胁我去做什么事,而万一我坚持不肯答应,他大概也没有放我活着出去的打算。
“既然你也相信,那就别想着能用什么来要胁本侯。”
萧代倏地沉下脸,目光冷冷地扫过来。
“本侯若想要你的命,根本就不用考虑什么,只是一句话的事!”
“我知道。”
我微笑着与萧代对视,目光平静。
“可我还知道一件事……侯爷虽然想要我的命,可是还有另外一个人,他却不想让我死。”
萧代的脸色微微一变。“谁?”
我淡淡地笑着看他一眼,游目四顾,最后落在内室的房门上。
“二皇子,你已经听了那么久,难道还不想出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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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言一出,房中顿时一片静默。
我固然是微笑静候着不开口,萧代也是脸色阴沉地不说话。
过了良久,内室传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拓拔明推门而出,缓缓走到了我的身边。
他的脸色虽有些苍白,但是眼神清亮,精神十足,哪里有半分中毒濒死的模样?
“江逸,我实在不能不佩服你。”
拓拔明摇头叹息地看着我,神情意外又有些迷惑。
“你怎会知道我没有中毒?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我在里面想了半天,也没想出自己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二皇子不必沮丧。你假扮的中毒症状逼真得很,一点破绽都没有。如果不是今天,我根本就没有想到,你中毒昏迷的样子竟是假装的。”
“那么今天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那个太医。”我平静地道,“刚才在萧冉床前见到他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有点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哪里看到的。直到他躬身退出的那一刻,我才突然想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你中毒昏迷时的卧室里!安国侯就算再神通广大,也没那个本事买通北燕的太医来替他下毒吧?那么……能指使他的还会有谁?”
我悠然地扫了拓拔明一眼,接着道:
“只要稍稍联想一下,就不难猜出他在这两次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了。本来我就一直在怀疑,拓拔圭怎么也不会这么傻,接连行刺两位兄长,那不是摆明了幕后主使就是自己么?但我却没有想到,原来二皇子的遇刺竟是个烟幕弹!既可以洗脱行刺的嫌疑,又能借‘昏迷不醒’的时间暗中活动,这一招可是巧妙得很哪!”
拓拔明安静地听我说完,细长的眼睛闪了一闪,唇边突然露出一丝笑意。
“江逸,看来我果然没有低估你。象你这么聪明的人实在不多,如果让安国侯就这么把你杀掉,实在是让人可惜得很,我可真的很舍不得呢。”
“象他这么聪明的人,才应该尽快下手除去。否则一定是个危险的对手。”
萧代摇着折扇淡淡反驳。
“难道你就一定要让他成为对手?”拓拔明摇头叹息,“你们难道就不能站在同一条船上?”
“那就要看他自己了。”
萧代站起身,在我身边从从容容地踱了几步,折扇轻摇,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
“如果他肯为我所用,本侯也不会没有容人之量。如果他不肯的话……不管多聪明的人,本侯杀起来都不会觉得可惜的。”
我静静地躺在地上,听着他们两人的对白,没有力气动一动手指,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最后终于笑出声来。
“精彩!两位的表演果然精彩。如果我还有力气,一定不会忘记鼓掌。”
我微笑,口气中却隐隐含着讥诮。
“其实何必绕这么大圈子?有什么需要我效劳的,两位不妨直接开口,反正我也没有拒绝的余地。”
“……”
拓拔明的笑容僵了一下,脸色马上恢复了自然。
“你既然什么都猜得到,还用得着问我们是什么?”
“二皇子还是亲口说出来吧,也免得我信口猜测,猜到什么不该猜的地方去。”
拓拔明微一沉吟,与萧代交换一个眼色,轻描淡写地道:
“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是要你帮我们写一封信,请一个人到这里来喝杯茶,顺便留他在这里住上一晚。”
从拓拔明嘴里说出来,这件事果然简单很得。飞笺邀客,品茶留宿,听来好不斯文风雅,又何必要花这么大力气?
我淡淡一笑,目光在两人脸上转了一转,缓缓道:
“两位要请的客人是拓拔弘?”
“……”
拓拔明轻笑着耸耸肩,用眼神对我的猜测表示肯定。
“这杯茶里面放了点东西?”
“……”
又一个肯定的眼神。
我沉吟着看了看床上的萧冉。他仍然一动不动地昏睡着,苍白的脸颊毫无血色,却光洁细致得宛如白玉。清秀的双眉紧蹙着,线条优美的双唇却微微开启,透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动人味道。
“……是春药?”
拓拔明轻轻‘噫’了一声,脸上露出意外之色。
“看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真的就没有什么事情能瞒过你吗?”
我轻笑。
“好个一箭双雕的绝妙算盘!安国侯要杀萧冉,又不想让拥储派抓到把柄,千方百计要假手于人。二皇子想争储位,却苦无机会除掉兄长,正需要一个下手良机。两边的情势都如此紧迫,也难怪两位会携手合作了。倒亏得两位想得出这么一个好主意!只不过……不知两位是要给他们吃一剂猛药,让他们自己耗到油尽灯枯呢,还是要做出个强暴未遂、同归于尽的激烈场面?看起来还是前者居多吧?”
“这些事情就用不着你来操心了。”萧代冷冷瞄我一眼。“你只要做好自己的那一份就可以了。”
“……”
我沉默不语。他们的阴谋并不复杂却十分恶毒,若是真能付诸实行,倒也确实可能奏效。蓄养娈童、狎玩男宠本就是当今贵族圈子中的公开风气,而萧冉的美色被北燕的许多贵族觊觎已久,更是一件尽人皆知的秘密。若是能不露痕迹地令拓拔弘与萧冉双双死在床上,倒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谋。纵然有人怀疑,但对于这样一件不便宣扬更不便深究的宫廷丑闻,两国也只能尽力遮掩,是不会死死追查下去的。
“怎么?”萧代脸色一沉。“既然你什么都猜到了,难道还想拒绝吗?”
“两位倒是真看得起我。”我叹了口气,“可是我怎么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大本事,能够把精明能干、机警过人的拓拔弘骗上钩?他要是这么容易被人算计,大概早活不到现在了。”
“你倒也不必妄自菲薄。”
拓拔明笑吟吟地踱到我身边,蹲下身,一半欣赏一半戏谑地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啧啧称叹道:
“江逸,我第一眼看到你时,只觉得你的相貌虽然不坏,可也没什么不得了的特别之处,怎么也想不通大哥为什么会看上你。可是越到后来,就越来越发现你的可爱,越来越注意到你的与众不同。你每一次的表现都让人意外,让人惊喜,让人觉得你气度不凡,超然出众。我这才知道,原来有些人的味道是要慢慢去发掘体会的。象现在这么有魅力的你,又有谁能不动心呢?”
……
他这……应该算是在夸我?
可是我听了半天,忍来忍去,满身的鸡皮疙瘩还是不受控制地一粒一粒冒了出来。
好……肉麻的态度和口气啊!
偷眼瞄一瞄旁边的萧代,他也是一脸不忍卒听的忍耐表情,最后索性把脸转到一边去了。
……我忍耐地皱眉,努力向一边转过脸,想避开拓拔明那只轻薄狎戏的色狼手。他却仍不肯放过我,反而得寸进尺地在我唇间耳畔细细流连,一脸温柔地道:
“你这么特殊,这么出众,又是这么引人动心,谁又能抗拒你的魅力,而不肯心甘情愿地为你做任何事?”
……
如果我不是正内力尽失全身疼痛地躺在地上,而是换一个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的浪漫场景,说不定就要误以为拓拔明是在向我真情表白呢……
只可惜……
“所以?”
所以我还是很清醒冷静地问拓拔明。
拓拔明轻轻一笑。
“所以……我大哥就算再精明能干、机警过人,只要算计他的那个人是你,他还是免不了要胡里胡涂地往里跳啦!”
……
拓拔明也未免太夸张了吧?我怎么不知道自己的本事有这么大?
“二皇子果真是智略过人、算无遗策。”
我语含讥讽地淡然评论。
“过奖过奖。惭愧惭愧。”
拓拔明对我话中的讽刺之意听若不闻,反而当作诚意夸奖般微笑着接受。
“只要计划成功,安国侯固然是了结了一件心事,我也能除去最大的威胁,至于你,我也可保证让你平步青云、安享富贵。这种人人得益、各不吃亏的好事,难道不值得好好地做一做吗?”
“不只是这点好处吧?”我淡淡笑道,“负责看守质子府的是骁骑营,而骁骑营一向由三皇子掌管。如果东齐的储君在骁骑营的严密看守下出了这种事,拓拔圭恐怕难辞其咎吧?一下子解决了两个对手,可不正好便宜了你?”
拓拔明脸上的笑容停顿了一下,眼中的光芒闪烁变幻,缓缓点头。
“江逸,你今天的表现确实惊人,不能不令人刮目相看。看来我的眼光没有错。象你这样的人才,只要肯好好听我的话,我一定不会亏待你的。”
“是么?”我扬眉,唇边绽出一抹浅浅的笑容。“二皇子既然说过,我每一次的表现都会给人一个意外,那么这一次,我又怎么能让你失望呢?”
……
拓拔明明静静地盯着我,脸上的亲切笑容缓缓收起,最后转为危险的平静。
“这么说,你是不肯答应了?”
……
我懒得回答这么多余的问题,于是眨眨眼,无声地表示默认。
“你也知道拒绝的后果?”
……
我又眨眨眼。怎么可能不知道?在知道了全盘机密之后,如果我还能活着出去,那大概只能期待奇迹了。
“那么,你就那么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么?”
……
这一次,我连眼都懒得眨了。
谁会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可是……唉,有些事其实不说也罢!
随着我一次次无声的回应,萧代的脸色越来越冷,拓拔明却点点头,反而轻轻笑了起来。
“其实我早知道你会这么做的。否则,你也不是江逸了。不过先礼后兵是必须的程序,该给的机会我都给了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拓拔明站起身,重新坐回到椅子上。
“你也知道我们接下来会做什么,对么?”
“好象是的。”
我苦笑着回答。
拓拔明都说过先礼后兵这句话了,我还怎么可能不知道下面的节目?
“那好吧!”
拓拔明轻松地耸耸肩,悠闲地向后一靠。
“安国侯,我的努力到此为止。接下来就看你的啦!”
萧代笑了笑,刷地合上手里的折扇,神态依然平平和和,斯文儒雅,不带丝毫阴狠冷酷之意。
“郑宽,替我好好招呼客人。”
“是。”
他身后的那名大汉应了一声,垂手走到我面前。
“就在这里?”
我看看屋中四下的陈设,又看看郑宽空着的双手。
“我还以为两位会摆出多大的阵仗,至少得有点起码的道具吧?”
萧代微微一笑,笑容看上去温和可亲,却让我隐隐感到一丝寒意。
“放心,郑宽不会让你失望的。这‘寸相思’的滋味,保证你可以好好地享受个够。”
寸相思?倒是个风雅动人的名字。
不过想也知道,这么风雅的名字被用在这里,滋味一定不会好受就是啦……
我才在想着,郑宽已掏出一粒朱红色的药丸塞到我嘴里。一股带着奇异香味的液体立刻随着药丸的溶化流入喉中,顿时令我的精神一振。
这药……
来不及多想,郑宽已面无表情地双手一分,把我的上衣干脆利落地扯成了两半。
(第三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