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端木怀尘眺望著这难得一见的山中湖景,随著夜风吹来,衣袂飘飘,仿若一个遗世仙人,但他却不是无忧的。
才刚长叹了口气,他就听见身后传出脚步声,一转身,竟是刚刚让他颇有好感的少年。
他盯著那仿佛快滴出水的双眸,然后淡淡地开口:「我不是说过,人最重要的是心不是外表,为何你还执著于此?」
「我自有我的原因。」聂甄衣目光坚定。
「什么原因?」本来就对这少年含蓄可人的模样颇有好感,一向能少一事则少一事的端木怀尘破天荒地追问。
聂甄衣先是静默一会儿,然后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我喜欢男人。」
端木怀尘瞪圆了眼,被这话吓得十足十。
「而且我爱的人,还是我们聂家的死对头。」
听到这儿,端木怀尘有些后悔询问原因,但是看著聂甄衣脸上的淡愁,他若打断似乎不大礼貌;就在迟疑的当下,聂甄衣转头看向他。
聂甄衣一双雪亮的眼睛甚是迷人,唇边浮著笑,有些顽皮地问:「你听过江南的聂家吗?」
端木怀尘愣了下,直觉地回答:「当然,江南聂家可是……莫非你们是江南聂家的人?」
实在太令他吃惊了,富可敌国的聂家人怎么会找他找到这乡间僻壤来?
「顺便告诉你,刚刚你说就算他跪到死,你也不会改变心意的人,就是江南聂家的主事人。」
端木怀尘顿时觉得眼前眩了下,要不是他身子强壮,可能会承受不住刺激。
「而我爱的人……」聂甄衣想起了那英俊刚毅的脸、器宇轩昂的眉、意气风发的笑容与宽阔的胸膛……
「是江北的马家。」端木怀尘兀自帮他接下去,既然他说他爱的人是他们聂家的世仇,那必定就是指马家了。
虽然马家的财势、权势都无法与聂家相提并论,但两家不合却是自古便存在。
「看来我们两家的糗事,果然是闹得天下尽知。」聂甄衣轻柔地叹了口气,「我爱的人是马家的嫡长子。」
听到这儿,端木怀尘不得不长吁口气,藉以压压惊。
他以一种无法置信的眼神看著这不到二十岁的少年,他不懂,这少年怎么能够把他不到二十年的生活过得如此精采刺激?
沉默持续了很久,就在端木怀尘以为他不会开口时,他却又缓缓地开口。
「可我这伤也是拜他所赐。他派人来追杀我,只因为……」他咬著唇,忍著眼中的伤痛,「只因为他要娶塞外第一美人。」
端木怀尘眉宇深锁。
他最厌恶变心的人,虽然眼前的人爱的是男人,但在你情我愿下,先变心已是不对,竟然还做出这样天理不容之事。
「那天他约我,我以礼佛的名义溜出去跟他见面,可是他却安排了数十名杀手伏击,他不想置我于死地,我死,会让马家付出太大的代价,他只想要把我弄得半死不活,要我知道我有缺陷根本配不上他,要我知道我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聂甄衣的目光隐隐含著泪。
「这未免也过分了些。那你哥怎么说?」端木怀尘沉吟著。
聂甄衣停顿了一下,要自己稳定心性,泄露了太多情绪让他乱了心。「他什么都不知道,我对之前的事都闭口不言,我哥甚至连我爱男人都不知道。」
他目光的悲痛让端木怀尘震了下,但他随即想到一个更严重的事情。
他咬著牙问出最重要的问题:「也就是说,这件事只有我和你知道?」千万不要是他所想的!
聂甄衣点头,然后又跪了下去,「所以我请求您帮我,我不信什么恶鬼缠身那一套,我知道您的医术同样出色,希望您能帮我医治好这一身的残疾。我要勇敢地站在他面前,带著真正爱我的人一同正视他。」
语毕,他大动作地磕了一个响头,然后又自动爬了起来,深深地鞠了一个躬,跛著脚不发一语的离开。
良久后,端木怀尘忍著怒气,看著幽静的湖水,忿忿然地吐出几个字──「竟然算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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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跛一跛回到白羿身边的聂甄衣悄悄地吐个舌,对白羿露出一抹调皮的笑容。
「他同意了?」白羿搂著他问,他就知道聂甄衣出马,一定搞得定。
「这我可不知道。」聂甄衣耸耸肩,轻松地说。
「少来了,你出马哪有什么事搞不定?」聂甄衣看起来是羞怯无害,但算计起人可是不眨眼的。
他最常用他的孱弱让敌人卸下心防,最后答应割地赔款的条约。
而那个男人,从他们见面的第一眼,白羿跟聂甄衣就知道他是他们要找的人,别的不说,先说散落在地上的草药,就泄露了他是大夫的身份,而且又出现在这通往落日山的荒野中,加上他对落日山的环境很熟,无疑增加了他就是端木怀尘的可能性。唯一被瞒在鼓里的,大概只有聂甄庆了。
所以他利用机会,让聂甄衣跟他同骑,让聂甄衣有机会化解他的防卫心。
「其实我也不想那样对他,他是好人。」
这话聂甄衣说得真切,端木怀尘的确是从他残废之后,第一个这样温柔待他的人,所以与他相处时,他泛起的羞怯红晕不假,但他不能因为同情就放过他。
「放心,等他把你医治好,我们一定不会亏待他的。」白羿扬起眉,笑看著那忿忿踱著脚步回来的身影。
「好,我答应。」端木怀尘没好脸色。
「那太好了。」到此时,白羿也懒得再说些感激的话,「我们一定不会亏待端木大夫的。」
端木怀尘没好气地看著他,「别应得太早,我有两个条件。」
「请说。」聂甄衣望著他诚挚地道。
「第一,对内对外都要对我的身份保密。」
这是前车之鉴,他不想弄得江湖人成批的来追杀他这有臭名的黑心大夫。
「没问题,第二呢?」聂甄衣毫不考虑地就答应下来。
「第二,我要宅里最幽僻的环境,最好有密林绿树。」
聂甄衣愣了下,看了白羿一眼后噗哧笑了出来,「这更没问题,白大哥本来就喜欢绿树成荫,大哥为了讨他欢心,我们宅里处处幽境。」
「讨他欢心」这几个字眼,让白羿微微红了脸,低著头喃道:「我……我去扶那笨蛋起来,也不知道他要跪多久。」
语毕,他赶紧走开。
「他……」端木怀尘有话欲问,却看见不知何时手臂上挂了一只小手。
「你生我的气吗?」
聂甄衣可怜兮兮地看著他,虽然知道脸上的疤痕只会让现在的自己看起来更恐怖,但不知为何,他就是相信眼前的人,相信端木怀尘不会用厌恶的眼光看他。
「气!你竟然利用我的同情心设计我!」
知晓来龙去脉后,他怎么可能忍心袖手旁观,让一个无辜的人默默垂泪,让一个可恶至极的人如意娶进美娇娘。
他懊恼极了,他根本不应该听那些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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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秋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注)
历代文人歌颂著江南的美好,然而不到一趟江南,端木怀尘还真不知道那诗人文中的美词丽句是怎么来的!
他随著三人在船上摇荡了好几天,晃到连他这个大夫都快大喊吃不消时,他们上了岸。不一会儿,一行人便来到江南的首富之家──聂府。
吃惊地看著聂府镂刻朱红的摆设与布局,若说江南的美景让他流连,那聂府的雕工定是让他惊叹。
一进聂府大门,就有个布置雅致的小花园,石山花草的点缀,散发著优闲与气派,大厅里高悬的百鸟祥瑞图更添显其富贵。
闲坐在厅堂上,端木怀尘小心翼翼地握著石杯,杯中散发香气的御用茶,无法吸引他的注意,只见他轻抚著温润的石杯,惊叹著这只石杯的美丽。
本来朴实无华的石杯,竟雕刻著栩栩如生的双飞蝴蝶。
「你心动了?」一个不怀好意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他不用转头都知道是谁。
「何来心动之说?」放下石杯,端木怀尘不解地问。
会用这样灵动的语调跟他说话的,必定只有那个鬼灵精。
是的,鬼灵精。
在与聂甄衣相处五天后,他深切地相信眼前的人有两种面貌,在他哥哥的面前,他乖巧又怕生,但在他面前,却老是故意戏弄他。
举例来说,在得知自己不忌口,他端了一盘热呼呼美味的珍馐,用著羞怯的眼神请他吃下,在确认自己勉为其难地吞下后,他才以一种恶作剧的愉快,宣布那是马肉。
当时他不用照镜子,就能确定自己的脸色必是又青又紫。
马肉!那种每天他骑在身下的无辜嘶鸣的动物!
「你现在是不是后悔,当初我哥说散尽家财也愿意时,自己拒绝得那么爽快?」聂甄衣转动著大眼,笑吟吟的。
「我并不想把这些东西占为己有。」他开口解释,「我只是非常佩服能做出这样精细雕工的人。」
闻言,聂甄衣静静地望著他,说出一个他不认为是赞美的话。
「你这人真奇怪,你真的没有物欲吗?」聂甄衣紧瞅著他,让他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盯著瞧的感觉。
「物欲……那是什么?」他不安地拉拉自己的衣领。
「就是喜欢金银财宝,盼望自己家财万贯。」
端木怀尘深深地皱起眉,毫不矫情地说:「钱财乃身外之物。」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聂甄衣噗哧一笑,「这话若是别人说,我肯定嗤之以鼻,但不知怎地,你说出来就好像真是那么一回事。」
「我说的本来就是……」
他正想要辩说,却看见厅堂冲进一个人影,那人跟聂甄庆差不多高,也与聂家人有点像,只见他先是瞧了聂甄衣一眼,聂甄衣也不解无辜地望著他,接下来他并没看见那人的动作,只听见聂甄衣惊叫一声。
「三哥!你干嘛?」
端木怀尘立刻感到下颚被撞击,他反射性地捂住嘴,而舌尖尝到了腥味。
「你这个人……」
「三哥!你干嘛打怀尘!」聂甄衣尖叫地拦住他。
「我干嘛打他!我为了你好,不先给他一顿排头吃,他怎么知道我们聂家不好欺负?还有,不准叫他怀尘!谁准你叫这臭人叫得那么亲密?」聂甄澄又握紧了充满力量的拳头。
端木怀尘略略地退了一步,默默地在心里发誓──
聂甄衣叫他怀尘绝对没经过他本人同意,「绝对」是聂甄衣自己叫得很开心。
「甄澄,谁准许你这样莽莽撞撞的!得罪了端木大夫,看你大哥饶不饶你!」白羿走了进来,念了他一顿。
已经得罪了。端木怀尘心想。
他后悔了,觉得自己误入贼船。
他先看了看聂甄衣,又看了看这莫名其妙的男人,露出苦笑。
所谓前有狼后有虎,指的就是这样的情况吧!
「怀尘,你没事吧?」看到三哥收了手,聂甄衣担忧地上前,拉下他的手,惊呼:「啊!流血了!」
「没关系。」事已至此,他也只能认命。
「天啊!甄衣,你快带怀尘去看大夫!」白羿也担忧地惊呼,「甄澄是粗手粗脚的江湖人,也不知道伤到他哪里了?」
「不用了,我自己就是……喂,你们……」未竟的话,在端木怀尘被拉出门后没了声音,遇到他们之后,他似乎从未有过发言的机会。
被拉到一间素雅的房中,端木怀尘看见聂甄衣翻箱倒柜地拿出一个药瓶,他才刚把药沾到在手上,药香很快地就散布四周。
只消轻嗅一下,他就知道那药的珍贵,七、八种难得一见的药材以巧妙的技术提炼,是治内伤瘀血的圣药。
「来,我帮你抹抹,这是二姐给我的御药。」
「不需要,我这点小伤……」用这种药实在太奢侈了些。
但他忘了他根本无法拒绝眼前人,只见聂甄衣意志力十足,硬是押著他上药。
他无奈地闭起眼,任由他推拿到满意为止。
「好了!」聂甄衣拍拍手地说,衣袖拂过额头拭去些薄汗,也是想拭去眼底的疲累。
虽然他只是一瞬间泄露了自己的不适,但端木怀尘却注意到了,他握住他的手,忽略他的吃惊,自顾自的探起他的脉。
「你休息。」他立刻起身下达命令。
「可是商行那边……」被人推上床,聂甄衣一时还回不了神。
「商行是谁?他跑得掉吗?」
「嗄?跑?呃……应该跑不掉。」聂甄衣傻住。
第一次听到有人当商行是一个人的名字。
「既然跑不掉,就谁也不许打扰你休息。」他说得斩钉截铁,温柔地抚著聂甄衣的额,因为他略高的体温而蹙眉。
早跟他说走水路对他身子不好,他却偏偏不信,还嘲笑是自己没坐过船怕晕船的借口,现在可好,他忧虑的事果然发生。
察觉到他温柔的动作,聂甄衣怔了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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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低头思量著这两个字,他好像很久没听过了。
没多久,他缓缓地露出抹舒坦开心的笑容,期待地问:「要我休息,你会在这里陪我吗?」
「当然不会!」端木怀尘想也没想就说,「我还要去熬点药。」
「不管!我要你陪!」聂甄衣颦起柳月眉,任性地道。
「你几岁了,睡觉还要人陪?」端木怀尘不可思议地看著他。
「我不管!你不陪我,我就去找那叫商行的人!」他顺著他的话接道。
这任性的话让端木怀尘张大了嘴,语调因不稳而略微起伏,「你是不是忘了身子是你的,不是我的?」
「我才不管!」聂甄衣很坚持,把他的手架在自己的胸前抱著,「就是这样我才要休息。」
半晌,端木怀尘叹了口长气,搔了搔他幽黑的细发,「算了!算我怕了你,你快睡。」
得逞的聂甄衣心满意足,埋在被窝里偷笑。
好温暖,这只手比御赐的上等被褥还要温暖上百倍,温热得直熨入他的心口。
注:白居易忆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