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当房门被打开,彤音停止了手边整理的动作,深深的呼吸,把自己的上半身刻意向后仰得更彻底,好像在检查天花板似的,一边等着眼温回凉,余泪自干。

“你都听到了?”匆匆赶回来的尤帷岸,一见衣橱内她的衣服都被收放至行李箱里,黯暗的眼底掠过瞬间的惊慌。

他真的伤害到她了。

“一清二楚。你想解释或者补充吗?”他就那样看着她,就像看着一头在栅栏里挣扎的野兽一般,脸上没有一丝的懊悔,彤音心上的伤口霎时被拉扯得更开,流出汨汨的鲜血。

尤帷岸衡量该怎么回答,他不想令她沮丧,也不愿开空头支票。“没有。”

“没有……”彤音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句话,岂止是强烈的震惊?她已然迷惑到无法提高音量,无法质问他,只能怔怔地重复他的话。

屋内的寂静仿佛要将人吸入宇宙黑洞似的。

“小音?”掩不住担心,尤帷岸想上前给她安慰。

“请你不要再靠近我了。”心在淌血,她怕他的每一个碰触,会加速她的灭亡。

原来那些交欢,只是他纵欲的表现,无关情爱……

“小音……”

“我只想问你,你究竟有没有爱过我?”

“我说过了……”

“对,每次都让我自问自答,你不断地施展魅力来迷惑我的心智,而我总是愚昧的全盘接收你的哄骗……”她不想承认,真的不想承认,付出的这段感情原来只是自己自作多情。

“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喜欢你!”在他已经明瞭自己对她的情意之后,他不容许她的误解。

“可是你的喜欢不包括永远的婚姻,是不?”

原来真的是这样--

对于感情,女人老是无法快刀斩乱麻,她们害怕单刀直入地对男人提出疑问,害怕听到自己难以接受的答案,所以宁愿就这么不上下下地耗着。殊不知道,耗在一段走入死胡同的感情愈久,只会让自己受的伤愈重。

现在,她真的伤痕累累了,等了那么久,没有鲜美的果实,只有无情的伤害……

“婚姻并不代表永远!”尤帷岸激动地想纠正她错误的观念,“你看到我父母的婚姻没有!?那根本不值得信任!”

“不是婚姻不值得信任,而是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样去信任一个人,因为你不信任我,所以你害怕承诺!可是你怎么可以这样?我对你的感情你当真能说没看见、没感觉,你怎么能怀疑我的真心?”

她要如何才能解释自己想要涤尽他孤寂、残酷记忆的迫切感,而他又是如何屡次的将她拒绝于门外?

时间,无法证明她的心,无法洗刷他的怨……

“我没有怀疑你的心意,我不许你这么说!”

尤帷岸禁不住的大声咆哮,她的哀怨像是一把刀,切割着他自认为已灌了铅、不再疼痛的铁石心肠,泛起了强烈的痛意。

“帷岸,如果我说我怀孕了,我们有宝宝了,能改变现况吗?你会愿意为了我肚子里的小孩,给我一个承诺吗?”彤音抬睫,眨着黯淡中希冀的一丝光芒。

这是她最后一个筹码,也是最后一个希望,若答案依旧是否定的,她会走,还给他自由……

尤帷岸惊讶的瞪大眼,旋之将震愕化为冷静,“拿掉他,我们不要结婚,不要有小孩,我们只要继续享受自在愉快的两人世界,我可以答应,除了你之外不再和其他的女人厮混。”

大人的世界太复杂了,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确定,他不希望再多一个无辜的小孩来忍受曾经加者在他身上的种种折磨,遭受同伴的讪笑与讥嘲的目光……

他知道彤音不会背弃自己,但他就是无法安心的敞开胸怀……

陡然的刺痛竟教彤音一下子回不过神来,“他是你的小孩,你的亲骨肉啊!你怎能这么残忍,如此自私……”

向来,他的每句话都带着神奇的魔力,让男人相信,让女人迷恋,之后轻易的夺取任何他想要的,但这次不一样……

听闻她那责怪的嗓音、埋怨的语调,尤帷岸的胸腔又是重重一击,益发感觉自己是个冷血的感情杀手。

“你是个律师,应该知道强迫我堕胎,必需负刑法上的罪责吧?不过既然你不欢迎这个小生命,我当然也不该让他来人间受苦……我会听你的话去做人工流产。”

“小音……”她失神恍惚的样子,像是被他这个刽子手夺去生命的所有迹象般。“我就没办法把你惹火吗?你不哭也不闹,还有什么你不做?”

听到她真的要将肚子里的小生命扼杀,他的心似被绳索扭绞了千万圈,沁出点点的血痕。

“我不会再哭了,对你而言,泪水,是奢侈的;感觉,也是奢侈的;爱情,更是奢侈的……你的存在让我知道我不自量力,我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着一股可笑的热情,就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到的……而你把对你母亲的埋怨转移至我身上,不觉得对我很不公平吗?”

她不会再哭了,因为当女孩成为女人的那一刻起,真正的眼泪,是落在心底,不在掌心……

“你在等我毁约吗?”突然,她笑了,哭得好凄绝,“现在我可以告诉你,我愿意毁约,我们之间结束了!”以结婚为前提而交往……真讽刺!

“剩下的东西我明天再来整理,已经七点半了,我或许该去喂这个没机会来到世间的孩子吃最后一顿饭……”

声音控制不住的呜咽,提着一只行李箱,她消失在他面前,离开这间装着好多美丽回忆,最后只剩悲哀的房子。

天空不知何时飘下了雨丝,雨愈下愈大,整个城市瞬间湿润了起来。

两个月后

“彤音,你得多吃一点,刚怀孕的前几个月可是很重要的。”

“嗯,我知道,谢谢伯母。”彤音接过蔡玉莲递来的鸡汤,对她笑了笑,低头专心的喝了起来。

这个小孩可是她的宝贝,她今后唯一的宝贝呵!

为了保全他,她说了谎。他的亲生父亲不要他无妨,他可是她肚子里的一块肉,她怕痛哪,当然舍不得拿掉他了……

蔡玉莲看着她强忍悲伤的脆弱模样,不禁为她感到委屈、心疼,“彤音,你后不后悔没嫁人?”

前些时候什么都不知情的尹母,兴冲冲的介绍了个各方面条件都不错的男人与她认识,彤音并没有隐瞒自己已有身孕的事实,然而对方却仍愿意娶她为妻,答应将腹中的小孩视为己出,可是她最终还是婉拒了他的多情与宽容。

放下了汤匙,彤音摇了摇头。“我不爱他,肚子里又怀有另一个男人的孩子,这样嫁给他,对他太不公平了。我不想利用他……”

“可是你选样一个人,有办法吗?你还年轻,世俗的眼光是很冷酷的……”蔡玉莲说着,径自难过的哭了起来。

如果不是她们一直保持联络,她不会知道发生了这样的事;而如果不是为了未出世的小孩,走投无路的她更不会来求助于自己……她会躲到一个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好好的舔舐心碎的伤口……

认识未久,但她很瞭解这个多愁善感又易受伤害的小女人。

“伯母,你不要这样,我没事……”彤音对她露出坚强的笑容。最该伤心的当事人,却反而扮演起安慰的角色。

这些时日总是如此,自怜的泪水一再想流出来,而把它们不断的逼回去,变成彤音自我折磨的游戏。原来,面对他人同情的目光时,她并非全然麻木无感……

“你被帷岸害得有家归不得,伯母真的好抱歉……”蔡玉莲愧疚的掩面而泣,“都是我的错,帷岸会变得这么偏激,都怪我在他心中留下的阴影太大了……”

“伯母,你快别这么说,我没有埋怨谁的意思,我也不是无家可归的孤儿,等小孩一出世,我就会带他回去见我父母,我想那时候木已成舟。他们就算再怎么埋怨我丢他们的脸,也不会不要这个无辜的小生命才是……”

因为担心爸妈会像尤帷岸一样逼她拿掉小孩,她不敢回去,更是一句话也不敢多说,连一点消息也不敢给……可每每半夜突然醒来,却常常被孤寂感折磨得再也无法入眠…

有些幸福,注定是不属于她的,尤帷岸对她的温柔,不过是一时的迷恋罢了。她没有必要在心甘情愿献身后再回头当贞洁烈女,去期待或要求他对她负责。

“不懂得珍惜、把握住你,是帷岸的损失……你这么爱他,难道抵销不了我烙在他心头上的背叛吗?我真的不懂……”

“伯母,对不起……我觉得好抱歉,我本以为自己有能力可以化解帷岸对你的怨恨,哪知……如果我们有结果,我就能喊你一声妈了,有你这样的婆婆,我一定会是天底下最幸幅的媳妇……”

“傻女孩!”蔡玉莲又难过又安慰的搂住她,忍不住破涕为笑,“帷岸对我的埋怨已经不是三五年的事情了,恨了那么久,不是你几句话就能抹消的……若是你愿意,肯承认我,现在就喊我一声妈吧,因为就算哪天你们真的结婚,他也不见得会原谅我……”

“妈……”彤音放肆的哭倒在她怀里,幸好,她还有一处的温暖……

“彤音,我的乖媳妇!”蔡玉莲涕泪纵横,“别哭,妈答应会好好照顾你的,你安心在这里住下来,我亏欠帷岸的照顾,会弥补在你身上……”

“可是这里……”因为蔡玉莲自己也有家庭,所以她现在暂住尤帷岸的老家。她们请了锁匠来开门,按着便冠冕堂皇的住下,全然未获屋主的允许。

所以,她怕。尤帷岸是个律师,如果他知道,她怕蔡玉莲会惹事上身……

“没有关系,有事情妈扛,我负责!”她有靠山,而且还是两个。

“那就拜托贵社了。”

尤帷岸前一秒钟才挂上电话,后一秒钟,另一个办公室里的话筒就被拿起,拨了相同的号码。

“请问是万通征信社吗?是这样的,刚才那位尤先生的委托麻烦请取消……是的,对,他突然后悔不想找人了……打扰你的时间真不好意思,改天欢迎你到德意坐坐……谢谢。”几句客套话,再搬出德意的名讳,季子安打发掉两个月来的第十七家征信社。

“改天我们德意可能得办一个下午茶会,专程来招待这些兴高采烈接到CASE,却又让我们恶意取消的征信社老板。”韩宣孝打趣的说道。

“走吧,看好戏去了。”

“现在那小子的样子,只有六个字可以形容,你要不要说说看?”

“我认为是「自作孽不可活」,不知道我们是否英雄所见略同?”季子安幸灾乐祸的眨了几下眼睛。

“没错!”韩宣孝与他击了掌,“终于有一个女人让他败阵下来了!”

“这两个月真是我们兄弟俩最得意的日子了,惩戒他玩得还真够尽兴!”

事务所明亮的大理石地面,晶光洁净,反映了来来往往男女脚步的光彩,然而,一旦少了尹彤音,却是这般的令人觉得冰清孤寂。

“怎样,找到人没有?”佯装一脸的若无其事,季子安率先走进了尤帷岸的办公室。

“没有……”尤帷岸发窘又沮丧,唇边绽出一抹难言且近乎侧然的苦笑。

“我劝你还是死心了吧,前些时候我听和彤音颇有交情的李惠妮说过,她母亲替她安排了相亲,结果两人好像真的开始交往了……”韩宣孝说到一半,以眼神示意同伙接棒。

“男方的条件听说还挺不错的,如果整个台湾都找不到她,说不定人家已经和那个男人移民到国外去了,搞不好也怀孕了!”

“不可能!”尤帷岸怒瞪着他,“彤音不可能这么做!她爱我!”她的身心都是他的!

“是啊,被你逼着拿掉小孩的她,如果还愿意为你痴情守候、永志不渝,我还真佩服她!”当季子安得知事情的始末后,旋而不顾一切的挥了他一拳,就是希望能打醒他的糊涂与愤世嫉俗。

他居然放走了一个如此爱他的痴心女子,甚至连她腹内的生命也想扼杀……

“她会等我,给我一个机会解释的……她不是你们说的那种无情女人!”尤帷岸吼叫,一颗心着实惶急焦惧。

彤音离去的那一刻,他的心像缺了角似的,淌下了不知名的东西。之后,她并没有依言回来收拾其他的东西,就此自他的生命中消失了,任凭他想尽办法,就是无法知道她的行踪……

他后悔了,他真的后悔了,子安的一拳揍得他头脑清醒了……

他可以怀疑世上的任何事,就是不能怀疑彤音对他的爱;他可以不相信别人的爱情,但他和彤音的爱情绝对不是虚假……

当她痛心的质问他时,他所有的不安起于对未来的不确定,而现在,他终于懂了,那份不确定原来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去经营的……认识她的这些日子以来,向来都是她一个人在努力,他总是锁在自己的世界里,什么也不肯付出……

如今,她真的走了,他却在瞬间什么都看清楚了,也什么都没有了……

“她怎么会有办法无情?全世界的无情因子不是都被你一个人占去了吗?然后全数拿来应付、伤害一个最深情的女人!”

“只要让我找到她,我会向她解释一切,我会道歉……”那宛如毒虫般蚕食他内心的思念,让他变得暴躁而尖锐,像是一头愤怒的野兽。

“现在你知道了吧,你没心没肺,主宰你的只有激情及自我利益。彤音是一面镜子,不过却是一面不会责备、不会揭露你缺点的镜子,她只是让你毫不欺瞒的反省自己。”看他如此自责,有一刻,季子安几乎要心软了。

“明明是薄幸男子,却不肯承担负心之名,反而鞭苔女人的完美……”那个脆弱却又坚强的女人,韩宣孝始终认为老天爷将她许给了帷岸是种浪费。

“你想想看你是怎么对待彤音的?当你对她有意时,你的热情滚烫地让人难以招架;当你对她失去兴趣时,你却比路人甲还冷漠,你什么都要--你要稳定感情带来的安全感,也要单身贵族的自由自在。面对这样的情人,最是令人沮丧,因为在上一刻她还感受着彼此相知相契的美好感觉,下一刻却要面对你的冷漠无情。”

“不要再说了!”尤帷岸用力按住两侧的太阳穴,他们责备的声音扭绞着他的神经,他不相信自己居然对她做了这么多差劲的事,但她的悲伤却历历在目……

“帮我找到她,我要找到她……我要知道她好不好……”他要知道他们的小孩是不是真的不在了?

嘟--嘟--

“你的电话响了。”季子安见埋在自己双手中的尤帷岸一直没动静,出声唤道。

抬起头,换了另一种口气,“我是尤帷岸。”

“帷岸,是我……”电话那头的蔡玉莲战战兢兢,拿着话筒的手指颤抖不休。“求求你,别挂我电话……”

“有什么事?”彤音未离开之前,总是跟他洗脑“天底下无不是的父母”的道理,因此,尤帷岸对她的口气无形中缓和了许多。

“我知道我已经没资格问这句话了,可是我还是想知道,帷岸,你到底爱不爱彤音?”

“彤音!?你有她的消息吗?”尤帷岸激动的立即弹跳了起来。

听到这个名字,坐在沙发上喝茶的两个男人,一起被入喉的茶水给岔着了气,拚命咳了起来。

“有……这阵子都是我在照顾她……”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他咆哮大叫。

“因为韩律师和季律师都说你这些日子以来没有伤心失意的样子,说你一点也不难过她的离开……可是就我那天的观察,我觉得你的心里多少在乎她……”

“我不只在乎她,我爱她!”尤帷岸那似要噬人的视线锐利的扫向沙发上的两人时,季子安与韩宣孝的身子同时颤悸了一下,立即明瞭打电话来的人是谁了。

已经有人按捺不住的坏了他们的计划,他们原想再多折磨这个浪荡子一个月再公布谜底……

看来现在是没办法了,看他的眼神,他们没被“拆解入腹”也许已是万分侥幸了。

“那最好……”蔡玉莲安慰的喃喃念着。

“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们……不,是你高雄的老家。帷岸,你千万不可以误会她,找锁匠开门,让她住在那里都是我的主意……彤音那孩子好可怜,怀孕怕被父母知道,什么人也不敢讲,只能来找我……”

“等等,你说小孩……”横亘在心上两个月来的斥责与懊悔,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竟滚了一股酸涩至鼻间,连眼睛都热烫了起来。

“她没有拿掉……她真的是个好女孩,为了不让大家担心她,即使被刨了像碗大的伤口,也不曾吭出一声疼……”

“我知道。”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的委屈,他会尽力补偿她的……

电话那方停顿了一会儿,“帷岸,你这几天有没有空?我的意思是……能不能请你去看看她?”

蔡玉莲提出了恳求,也是打这通电话的主要目的。

“今天我骑机车跌倒了,脚受伤上了石膏,不太方便再去照顾她、陪伴她,我怕她一个人闷得发慌会胡思乱想……”

“我等一会儿马上搭飞机下去。”

“这样就好……那没事了,我挂电话了……”

“等一下……”尤帷岸急急的喊住了她,“妈,谢谢你!”他困难的吐出。“谢谢你如此费心照料彤音……”

一旦跨出第一步,那纠结在胸口多年的埋怨仿若就快要解除,他们就要脱离郁恨的桎梏,重获身心自由。

若不是彤音教会他知福惜福的道理,他们母子俩或许永远不会有今天,那个遗憾与误会将永远存在……

“帷岸……”蔡玉莲感动的再也说不出话来,她的儿子居然在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再次喊她一声妈了……

“我先去看过彤音,再去看你,方便吗?”

“方便,当然方便……”

一收线,尤帷岸抽了一张面纸抹了抹脸,离开办公桌前。

“我现在不质问你们背着我搞了什么,但两位让我等了彤音多久,请你们仔细算好时间。”说罢,像阵风似的,他旋出了办公室。

“宣孝,他说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我也想知道,听起来挺骇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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