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苏思凝来到水月庵,见到柳湘儿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文俊回来了。”
柳湘儿全身一震,但立刻拼命地让自己镇定下来,等待着苏思凝下面的话。
然而,苏思凝却沉默了。
柳湘儿等了又等,最终,轻轻道:“他不愿接我回去,因为他发现,你才是配得上他,他最心爱的女子,是吗?”
她语气如此轻柔、如此平静,听得苏思凝心如刀绞,“湘儿,他只是一时糊涂,听说我曾为他家做过这么多事,所以感动了,他只是想报恩罢了……”
柳湘儿只是微笑着听,好糊涂的姐姐啊,你为梅家做了这么多,谁能不感动,谁不想报恩?但他对你,又怎会只是报恩之心呢?我还记得有多少回,他凝视你的目光,充满了痛苦与不舍,提起你的名字,他就无由地叹息。那一次送你回京,若不是我牵着他的手,也许他就会冲动地追你而去。自你别后,又有多少回,他悄悄在你房外徘徊,当我以为是你出卖梅家时,他一身锁链,却大声为你在众人之前申辩。
姐姐,这一切你都不知道,我却看在眼中。曾经我把你当作我最大的敌人、最大的威胁,如今,我却日日在佛前祈求,你和文俊可以快活安然。
苏思凝见她淡淡微笑,若有所思,竟是没有太多的伤心难过,心中想起昨夜的犹疑,忽道:“昨天,你这边可曾发生什么事吗?”
柳湘儿微微一颤,没有答话。
“文俊说他昨天来过,却没有见你。”
柳湘儿闭上眼,好一会儿才轻轻道:“他看见赵官人了吧?”
苏思凝心中一沉,“什么赵官人?”
“一个东边来的行商,家资很富有,偶然在这附近见到我,就天天在水月庵外徘徊,只要我出门,他就来和我搭话。”
苏思凝立即皱眉道:“不过是个贪恋美色的家伙。”
“他倒是个实诚人,从没有对我有过非礼之举,只是一再说诚心诚意,要将我娶回家门。他不会吟诗作画,不会舞刀弄剑,只是有几个钱,却也不炫耀钱财,但常常买些珍贵的珠宝来送我。我本来一直没理会他,但是昨天,却还是收了他送来的珠链。”
苏思凝无比震惊,怔怔呆立,半晌无语。
柳湘儿抬头看着她,“姐姐,你怎么不说话?你怎么不骂我水性杨花,贪恋钱财?”
苏思凝望着她,轻轻问:“为什么,你以前不收他的珠链,昨天我告诉你,文俊要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你反而收了下来?”
柳湘儿脸上流露出凄凉之色,“我昨天才决定……”
“你还想骗我!”苏思凝忽地厉声道,“你是为了文俊、为了我,对不对?”
柳湘儿怔怔地看着她,良久,终于泣道:“姐姐,你一片诚心为我和文俊打算,可是,文俊如今越是功大官高,荣耀非凡,我一个克父克母克夫的商人之女就越是与他遥不能及。”
“文俊不是这种人……”
“他的确不是这种人,可是我给梅家惹来这么大的祸,二老根本不会原谅我,世人的非议也放不过我。我进了梅家的门,外人会说文俊迷惑于女色,二老也不会让我好过。我纵然不怕吃苦,但文俊却必不能坐视我吃苦,到那时,是叫他做狠心薄情之人,对我的遭遇不加理会,还是让他做不孝之子,忤逆爹娘?我害过他一次,不愿再害他第二次。再说,他现在刚立大功,前程远大,我却是他永远的污点,他曾经因为我而战场私逃,若还娶我进门,他的前途会受极大的影响。”
“还有,姐姐,我到了梅家,你又如何自处?与我妻妾和谐,传为一时美谈?我们二女侍一夫吗?姐姐,你甘心吗?你情愿吗?”
苏思凝静静地道:“我不甘心,我不情愿,但我自有我的归处。”
“姐姐的归处是何地?回京城娘家去?我记得你并无父母。又或者是在这水月庵中剪了头发,一生侍佛?还是另立门户,独自过活?”柳湘儿摇了摇头,“姐姐,且不说在这个世道中,一个美丽的女子能不能独自存活于世,而不惹闲话是非。我只问你,你若一走了之,置梅家于何地,文俊于何地?”
苏思凝低低“啊”了一声,竟说不出话来。
“文俊为我而负你,世人皆知。你不记旧嫌,撑持梅家满门,亦是全城无人不知,如今你的贤德之名全城称颂。文俊一回来,就娶我进门,你却离家而去,天下人会怎么看梅家,怎么看文俊?就算你为文俊辩白,旁人也只以为你过于贤德,受了天大的委屈,还要护着丈夫。到那里,满城上下,谁不把文俊看作无耻狠心的小人,千夫所指,千目所视,可以杀人。更何况,朝中还有御史、监察百官,一个停妻再娶的折子,一个负义背德的罪名,就可以再次毁了梅家的一切啊。”
苏思凝一时竟也呆住了,半晌说不出话。听柳湘儿这番分析,她竟是去留两难,进退不得了。
“我知道,我不能嫁给文俊,不能跟他在一起,我也觉得,他会喜欢你。这样的话,我反而为他高兴,只是,我若不能安顿好自己,文俊必是一生不能心安,我却也不愿让他因我为难,所以,我应当给自己找一个丈夫。只是,文俊在海关受难,我就算一生不能做梅家妇,也不能弃他不顾,应当为他守着。他既已重得荣耀,我也该为归处打算。赵官人为人很是实诚,又是个商人,来往的也同样是商贾,他身边的人不会看不起我。而且,他只是行商,将来能把我带去外地,这样话,外面的人不知道我的往事,也就不会对我指指点点让我难以做人。我离得远了,姐姐和文俊也少了顾忌,能自在很多。”
苏思凝听得黯然落泪,“傻湘儿,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柳湘儿轻轻一笑,“姐姐,我也一直想问你,你处处为人着想,怎么不想想你自己啊?”
两人相顾无言,说不出的相惜相怜,竟是只得相对落泪。
世间女儿皆薄命,女人的命为什么这么苦?错的是男人,伤的是女人;负心的是男人,背负一切的却是女人。
好一会儿,苏思凝才勉强抑制了悲伤,柔声劝道:“湘儿,你和文俊的事,还可以再商量,或许还有两全之道呢。你千万不要把终身大事当作儿戏,轻易答应那个人。”
“我还没有答应他。”柳湘儿悲不能抑,“我真是个没用的女人,本来已打定主意了,却实在说不出‘答应’两个字。赵官人也是个好人,我不愿害他负他利用他。我若嫁他为妻,就不能再想别的男人,也不该再想别的男人,可是……”她痛哭道,“我舍不得啊!姐姐,我舍不得忘记和文俊的一切,我舍不得从此以后,不思他念他想着他。姐姐,我真是没有用,我舍不得啊……”
即使是回到梅家以后,柳湘儿那无限痛楚的哭声依旧回荡在苏思凝的耳边:“姐姐,我舍不得啊……”
苏思凝只觉那一种悲苦绝望,比死更加可怕,更加痛楚。那样舍不得,却还要忍痛割舍,为的,只是想要那男子过得更好,仅此而已。
天下女儿何其痴,世间男子又有谁真的能懂女人的情义。
梅文俊见她一回家就脸色苍白,忍不住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苏思凝轻声地问:“昨天,你是不是真的在湘儿那里看到了什么?”
梅文俊淡然一笑,“我说过,无论看到什么,都只是我对不起她罢了。她是个弱女子,要在这世道中生存,有太多的为难、太多的无奈。是我自己变心背情,你理应责备我。”
苏思凝凄凉一笑,他真的看到了,可是他什么也不说。关于柳湘儿和赵官人,他只要说出来,无论他对柳湘儿怎么样,她都不能指责他一个字,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不管被苏思凝如何责备辱骂,他也从来不说柳湘儿一个“不”字。
他是真君子。可为什么,这样好的男人,却要伤尽女人的心,累尽女人的身?
她摇摇头,不再说话,转身自去。
梅文俊在她身后道:“思凝,我喜欢你,说来或许可笑,但是我清楚地知道,在这世上,我最心爱的女子是你。我曾对不起你、我曾伤你太深,但是,我以后会尽我的一切力量好好待你,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也会愿意喜欢我的。”
苏思凝淡淡道:“我喜欢你,一直就喜欢。”
梅文俊全身剧震,喜形于色,“思凝。”
苏思凝转过身,冷冷望着他,“在我知道你是我的丈夫,打听过你的一切之后,我就一直悄悄喜欢你。直到现在,也没有变过。但是,我救湘儿、我帮爹娘、我为你报仇,都不是因为喜欢你,而是因为,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梅文俊,我喜欢你,却永远不会原谅你。我喜欢你,愿意成全你,却绝不会由着你招之即来,挥之则去。苏思凝不是任人拾之弃之的女子,当日你既负我,为何今朝又来招惹我?!”
梅文俊本来狂喜的神色,在猎猎寒风中,一点一点冷凝下来,苏思凝已转头拂袖而去。
梅文俊独立良久,才慢慢追去,轻轻推开苏思凝的房门,却没有走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