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我的上司是个同志。

虽然我不是「那个」圈子的人,不过我才进公司,还是第一眼就看出来了——带自己的前辈喜欢男人。

会看得出来,可能是因为他偶尔盯着自己的眼神……就跟大学时代一个曾说过喜欢我的学长一模一样的关系吧——

黑亮的眸子里头,就好像有二把火在燃烧似的。

无法不察觉到吧?被这样的一双眼神从背后直盯着,仿佛整片背脊都要燃烧起来似的灼热,就算我平日再怎么迟钝,也不可能没感觉到。

那是比「好意」更进一步的激烈情感。

不过,虽然察觉到他对我怀有异样的情愫,我却不会觉得思心、嫌恶或是怎么样就是了,甚至,我发现自己也对他抱有好感,不过当然不是「那方面」的好感。

因为我的上司跟学长一样,他们都是好人,自然容易让人喜欢。

这个「好」字的定义在于,他们很自制、很理性,不会将自身的欲望或信念强加于他人身上,即使喜欢得不得了了,若对方不愿意接受,他们便会自动划上一条禁止越界的界限,站在远处静静观望就满足了。我常想,这样的性情,该算是温和、还是体贴?

态度从容自信,举止斯文有礼,虽然眼神迫人,但却从没有在动作或是口头上藉机对自己毛手毛脚,跟人交往始终保持适度的距离,不过分热情却也不会给人冷淡的印象,所以我虽有一丝丝察觉到他在十来个同事中对自己特别关爱,但这并不妨碍两人相处的情形。

我不想造成尴尬场面,所以对他常不知不觉中传递过来的好感始终假装不知情,而他似乎也不打算告白,很满足于现况的样子。

况且,我听说他已经有老婆了,还有一个刚出生的女儿,所以再怎么样,我们也不可能擦出什么火花来的,也因为如此,我依旧老神在在地当他手底下一名「啥也没察觉出来」的好下属,相安无事地共事了半年多。

最近很巧的是,在我听到上司难得提起他女儿的隔天(他未满足岁的女儿发了点少高烧),我那名已经许久没联络的大学学长突然打电话过来。

接起电话,学长一开头连打声招呼的心情都没有,便劈头直接说他最近要结婚了……

「恭喜」两个字我实在说不出口,因为电话线一端的学长,边说、边哭得唏哩哗啦的,吓得我脑袋一片空白,不晓得该怎么安慰他才好。

「弟……我实在不想结婚……我又不爱女人……可是大家都在逼我……呜……他们要逼死我……」学长抽抽噫噫地反覆低喃这几句话,声音几乎黏在一起似的模糊不清,就像个牙牙学语般始终说不好话的小孩子。

学生会会长,辩论社社长,网球校队队长……一个在别人面前永远自信满满从不露出软弱一面的坚强男人,居然因为承受不住家人逼他结婚的庞大压力而哭了……我实在很难想像那个印象中总是抬头挺胸、意气风发的学长伤心哭泣的模样,就连自己拒绝他的告白的那个时候,也没听他哭得这么凄惨过。

「我又不喜欢女人……他……们到底了不了…解……一结婚……我就毁了…也连带毁了一个女人的终生幸福……他们都疯了……都疯了……」说到最后,混杂啜泣的低哑声嗓音,含糊破碎得几乎要让人听不清楚了。

「学长……」他一声声抽泣,沉重得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将我的心脏紧紧揪住般令我感到呼吸困难,我紧紧握着电话筒,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嗓子哑了似的,半天说不出一个安慰字来。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千百年来的伦理观念已经深深根植于这个社会,年轻一点时,还能将「传宗接代」这四字嗤之以鼻地视为陈腐的老旧思想,然而大学毕业出了社会,不再被周遭人当成不知世事的孩子对待后,一肩担起只有大人才承担得起的责任,才真正发现什么叫「身不由己」的苦处。

哪对父母不盼望已然成熟长大的儿女们快快结婚生子,享受含饴弄孙的乐趣?只是一名外人的我,能叫学长不娶妻生子吗?况且,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他不结婚呢?

既然毫无立场说话,我只好保持沉默,难堪的沉默。

事后回想起,我不禁愧疚地猜测,或许自己也是逼得学长落下男儿泪的凶手之一吧。

「弟……」

「……」他的一声「弟」,喊得我胸口处一阵发疼揪痛。

「弟……我这辈子最爱的还是你……你要保重……保重……」

强忍着哽咽,断断续续说完后,他不等我有任何回应,随即挂了电话。

我抓着传来嘟嘟空响的话筒,转头望向窗外,久久发起呆来。

不知怎地,我忽然有种强烈预感学长以后不会再打电话给自己了。

***

上司是第二个在我面前哭的男人。

「呃……你怎么……?」见他盯着自己,眼角就这么突然怔怔地流下一行泪,我着实吓了好大一跳。

听人哭是一回事,看到人哭又是一回事……可同样的,叫人心口微微发疼,连呼吸都感到困难。

「你好傻……」见我神情惊慌,男人这才猛然察觉自己失态了,慌忙背过身,低下头去,但飘来的低沉嗓音仍有些哽咽模糊。

我干笑几声,老实说,我也不晓得明明不是同性恋的自己却为什么会跟个男人上床,而且……还是自己主动勾引他。

「没关系啦……呃,反正……我也满喜欢你的……」这倒是实话。

他沉默了一下,突然问道:「你喜欢我哪一点?」

我狠狠怔住,男人问的问题,我还没仔细想过……不,应该说,我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喜欢上他,喜欢一个男人。

所以,我说了实话。

「呃……喜欢你……对我的好吧……」只是很单纯的想报答他对自己的好的感激心情。虽然不能算是令人脸红心跳的告白,但是对着一名大男人说「喜欢」两字还是这辈子头一遭,话没说完,我的舌头便差点打了结。

不晓得他究竟了不了解我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偷偷睨着他的背影。

或许是理解了,也或许他脑袋里头根本没在想我的话有什么其他含意,男人没再说话,只是光裸着结实的背脊,背对着我坐在床沿边,埋头猛抽着夹在指缝间的苦烟。

袅袅白色烟雾,将他能瞥见的些许侧睑模糊成一片。

他抽的是白色大卫杜夫,有股苦涩、冷冽但适合成熟男人的好闻味道。

我从来没闻过他身上或嘴里有任何烟味,有的,只是清幽而干爽的古龙水香味……

初次知晓,原来,他也会抽烟。

他离得我远远的,本有些浓情蜜意的气氛霎时沉寂下来,或许因为如此,虽然浑身酸痛得不得了,我的脑袋却越发清醒起来,开始思考着一直没认真想过的问题。

为什么会跟他上床?实际理由我真的不清楚,不过,仔细一想,对他的「感激」之情绝对占了大部分原因吧!

上司姓严,名智禾,今年二十九岁,人不但长得英俊体面,工作能力也非常的好,二十六岁从美国读完F大经研所回国,才进入公司短短三年,在业务上便屡创佳绩,受到高层极度赏识,几乎可说是毫不费吹灰之力地一路从小职员攀爬上经理的位置。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标准前途无量、架势十足的菁英份子。不过,他能力虽好却一点上司的臭架子都没有,脾气不但温和,又很照顾后辈,加上手腕灵活又尽责,所以在公司颇有声望及人缘。

我甫一进入公司,就慧眼识英雄地在他背后跟进跟出,俨然把他当成自己的「最佳典范」在学习。

公司上下都笑说我是严智禾的小小跟屁虫,话听起来是有些刺耳,不过我一点都不在意他们的取笑。

学习当个会赚钱、有能力、人缘佳的成功男人,是我从小到大的人生终极目标!既然有个异常优良的最佳典范出现在自己面前,我自然不可能轻易放过向他学习的机会!

我从来不否认自己对事业及前途有很强烈的企图心。

不过,虽然我很有上进心,但我毕竟还是缺少了一些社会历练。

简单来说,我跟行事稳健、作风圆融的严智禾是个完全相反的人。

性格不稳、脾气太冲、耐性不够、还有些粗心大意……缺点洋洋洒洒可以列出一大串出来,这是天生的性子,虽然我一直很努力地改进,不过后来我还是差点被自己某次的粗心错手给害惨了,才刚进公司不到一年,就闯出一个差点难以收的大祸——

某日,因为赶着下班参加某位好友的生日宴会,我将几张大客户的订单记录在电脑上时,没仔细查看下便匆匆忙忙进行输入动作,打错了几个数字和号码却不自知,两天后,那天下午的失误造成的影响如同原子弹击落般轰地爆发出来,将公司的生产线弄得一团混乱,工作机能几乎瘫痪,公司上下从主管到小职员皆急得不住跳脚兼破口大骂。

事后,当公司找出弄乱生产线的「元凶」指向自己时……我手脚冰冷到极点,当时毫不怀疑我隔天一定会被公司以极不名誉的理由给开除了。

这个极端现实的功利社会,向来只论结果不问过程,一回的粗心足以抵消以前所有的努力。

我完了……将近一年的努力白费,工作能力扫地,留下污点纪录,一辈子就这么完了!我慌乱失措,无比绝望地想。

可是,当大家都纷纷摇头放弃自己的时候,我的上司,也就是严智禾,不但没鄙夷地一脚踹开自己,反而很有义气地适时挺身而出。

错误发生后,他不但当机立断一手拟定好如何处理这次危机的对策,更带着我到处去跟生产部门及客户们连声赔罪,接着又连夜加班,打了奸几通电话跟分公司东调货、西补货,北部跟南部也不知来回跑了几十趟;经过整整一个礼拜,在他的大力斡旋之下,好不容易才将这件事逐渐平息下来,化险为夷,却也因此害他欠了朋友不少人情债。

说实话,他这么掏心掏肺地帮我,我心底何止感激他,简直就将他视为再生父母看待了!

从来没有坠入过既深又暗无天日的谷底的人,一定无法领略「绝处逢生」是多么美好的滋味吧。

更何况,就算是自己的亲生父母,也不可能像他这般帮我。我那个深中大男人主义毒素的老爸,见我犯下大错,可能只会狠狠打我一巴掌,然后叫我这个不中用的儿子一人做事一人当吧……

事后,我心底便一直在想要怎么感谢他,不过,当时我可一丁点儿都没想过要对严智禾「以身相许」作为报答,我敢以性命担保……只是,昨夜找严智禾出去暍了几杯酒后,见他又一副很「喜欢」我的模样猛盯着自己,加上体内酒精适时发酵作祟,脑子打结得一塌糊涂,想也不想,便脱口询问他:

「包些酒菜,去我租的地方继续聊吧?」

「……好啊。」迟疑了一下,他举杯将剩余的啤酒一干而尽,同意地点点头。

耳根子有些热辣起来,从没想过自己会这么大胆。

他听懂了我言下之意的诱惑吗?

或许明白,或许不明白。

已然唾手可得的鱼,我只需抛出一块饵。

之后,我可能真的是醉了,虽然没跟男人上过床,不过却一点也不害怕,好像隐隐约约已经晓得这一天终究会来临,所以只是觉得有些紧张,手脚如机器人般僵硬,因为在这之前根本没预想过、也没预演过要怎么做。

幸好勾引严智禾的过程可说是非常顺利,自己也没怎么诱惑他,只是嘴里直嚷:

「好热!好热!」地随性将上衣脱了,赤裸着上半身在他面前晃来晃去,然后假装暍醉了(也许不是假装……),赖在他身上磨赠一下,他就弃械投降了,张开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好像要抱得我胸腔不能呼吸似的狂猛力道差点令我喊疼……

「浩……」他单音低哺我的名字,又似压抑又似叹息的低沉嗓音:「你确定吗?你真的确定吗?」他狂乱而沉重的呼吸喷在耳边,令我瞬间全身着了火似出发烫。

还用问吗?我有点想笑。他都抱得这么舍不得放开似的紧了,还问这什么矫情问题?

或许他是给我一个后悔的机会吧,然而已经被他的激动弄得浑身火热起来的我,脑子根本已经混乱得无法顺利思考了。

我鼓起最大勇气,闭起双眼,笨拙地往他嘴巴上胡乱亲去。

噢……!结果好像撞到了门牙,有些隐隐生疼……

太难堪了……简直就是对男人暴露出自己还是处男的拙劣示爱行为,然而这毫无技巧一吻,却像似引燃了炸药库的火信似的,激起他一连串的彻底失控。

灼热的手掌心仿佛可以将人的理智烧融,当被他扯开裤头、一把抓住欲望源头时,我猛打个激灵,浑身都瘫软了,好似在男人身底下化作一滩春水。

都长这么大了,对同性之间的性行为是有点模模糊糊的概念,却不晓得该在这时候、衣服几乎被一名男人剥光光的情况下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好闭起眼睛,伸手紧紧环住他的颈背,如一名快溺水的人攀住救命浮木那般依恋。

已有点心理准备了,却仍完全没预期到会是这般的热辣痛楚……

虽然事前他不断用乳液帮我润滑过了,然而现在这样平躺着,都还不时可以感觉到那处的肌肉传来一阵被异物插入过后的隐隐抽痛及不适感。

没跟男人没做过之前,根本就难以想像那个有固定排泄功能的地方可以用来做这种事,然而放肆地做过之后,比起羞耻,心底最先涌上的,反而是一股满满的如释重负的爽快感。

如自己所预料,献身给他,我完全没有后侮的感觉。

在性爱方面,严智禾无疑是一个打上满分的绝佳情人,他很温柔、也很顾虑我的状况,过程中虽有些许痛苦,却不损及他带来的不可思议快戚。不过,我没想到一向成熟稳重的他,居然挺多愁善感的就是了。

「你真傻……我又不图你这个……」背对着我吞云吐雾了半天,他又嗓音闷闷地骂了我一句,如同长辈在教训一名不懂事的孩子似的。

又骂我傻了……不知怎地,我不但听了不生气,反而有点想笑。

若是真的不图,那为何不及时推开我、拒绝我呢?

不过,他会一直骂我傻,恐怕是因为已经看破了我明明不爱他,却又为了「报答」,而愿意「牺牲自我」的感激心态了吧。

这样的自己,真的很傻吗?

偏头想了想,我不认为自己傻,做都做了,事后才来槌胸顿足、哭天喊地地懊恼后悔才是真傻。

但,追根究底,我真是为了报答才跟他上床?我的心态竟肤浅得如此可怕?坦白说,疑问的正确答案我真的不清楚,所以,他实在没必要觉得图了我什么。

我扬唇笑了笑,开口安慰他道:「你不要想太多,是我自己心甘情愿。」证据就是,在身体痛得半死的现在,我仍是一丁点儿的侮意也没有。

智禾摇摇头,仍旧背对着我。

「真傻……」

傻?这一句是在骂谁?

其实,真正傻的人是他才对吧,我心想。

要自己换作是他,才不会明知无法回收,还眼巴巴地对一个人掏心掏肺地付出咧!毕竟,当好人也要有个限度!

我并非一个不知好歹的人,今天他对我好一分,明日我也回敬他一分,互不相欠,这样我的心底才会好过些。

「别抽烟了,睡觉吧。」我低声劝道。

「嗯……」

他犹豫了一下,然后轻点头,将烟头捻熄于床头柜上的烟灰缸里,缓缓转过身。

「抱着我睡吧?」

想也不想便脱口问了,我很自然地朝他伸出手臂,房内昏暗不明的光线令我看不清楚他脸上的表情,然而,我仍可感觉到他瞬间投射至我身上的目光是多么地灼热。

我突然有些羞窘,不禁支支吾吾解释道:「难得有人陪……其实老是一个人睡觉怪寂寞的……」

一个孤家寡人,一个有妻有女,却是同样寂寞吧?

「……」

在日复一日无比孤寂的夜晚,被一个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的炽热体温笼罩着,是一件非常、非常幸福的事。

多年以后,当我回想起这一夜,不知怎地,眼泪就这么怔怔地流了下来。

「智禾,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嗯?」

「你第一次喜欢上的对象……也是男生吗?」

无数个相拥入眠的某夜,我窝在他怀中终于忍不住呢喃间出口。

不明白为什么会问,但我就是想知道答案。

事后想想,或许是我想从他的回答中寻找出自己为什么会跟他上床的原因吧。

男人跟男人间的感情,我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

重复进行着这样没有生产性也没有未来的行为,最后到底能得到什么呢?我真想立刻获得解答。

「……」面对我的询问,他沉默了良久。

「不想回答吗?」我有些泄气地看着他。

「不是,我只是在想该怎么回答你……」智禾暗叹口气,沉思了良久后,他缓缓开口道:「浩,你愿意听我说一个故事吗?」

我迫不及待地点点头。

于是,在这样的只有身上的体温可以温暖彼此的漆黑夜晚,我听到了一个害自己胸口郁闷了一整夜的苦涩爱情故事。

「我第一次喜欢上的人,的确是一名男生。」仿佛一提起就感到疼痛似的,智禾微蹙着眉,缓缓吐出过往回忆:「不过当时我并不晓得他真正的性别是男生,而他也从不认为自己是,学名上来说,他算是个性别错乱者吧……会认识他,是因为他写封信向我告白,约我出来见面。我当时才十九岁,虽然也不是没受过女生青睐,不过那还是头一遭有人写了长达整整十页充满感情的情书给我,我觉得很新鲜,所以决定赴约见他,然后,就对他一见钟情了……」

「你没发现他是男生吗?」第一次听闻这种事,我既惊讶又疑惑地询问。

智禾摇摇头。

「没有,见到他的瞬间,我就迷上他了。他个子不高,模样清秀,很喜欢化妆、穿裙子,动作非常的女性化,我被他充满女人味的一举一动迷得团团转,一点都没有怀疑过他的性别,我们的兴趣很合,性情也很相近,才见面就几乎无话不谈,我甚至冲动地产生今生非他不娶的念头……」

「然后呢?」

「……」

他突然沉默下来。

没察觉到他心情瞬间低落,想继续听后文的我,连声催促道:「后来怎么了?」

「后来他就死了。」嗓音干哑得仿佛一截枯木掉落地上的声响。

「什么?」我一怔,还有点没把握到他口中那句「死了」的真正含意,等终于意识过来,他又继续说了。

「我才跟他交往了半年多,他就吞安眠药自杀了……」回忆起过往点点滴滴的男人露出一脸悲凄,低声道:「他明明跟我说过他很害怕一个人处在黑暗之中,连睡觉也要开着小灯,却……在他死后的隔天,我收到他写给我的一封遗书,他在信中写道要我原谅他,说他不是故意要欺骗我,在交往的半年中,他一直徘徊在到底要不要告诉我真相的痛苦挣扎中,最后他还写道,若是有来生,他愿意投胎成女人嫁给我……」

「智禾……」我慌乱地看着突然泪流满面的他。

「他好傻……」智禾的嗓音非常、非常低沉,仿佛接下来的每个字眼都是他竭尽全力才有办法从口中吐露出来。

「我根本不在乎他是不是女生,我爱他啊……」

「对不起,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我心疼地张臂抱紧了他:「都怪我不好,我不该问你的!」

「没关系,这件事说出来后我心底也松了口气……」他在我怀中摇摇头,红着眼眶,沉声继续道:「他死了以后,我开始对性别产生极大迷惘,也责怪自己为什么一开始喜欢的不是男人,如果我是同性恋者的话,也许他就不用因为向我长久欺瞒自己的真实性别而那么痛苦了……之后,我抱着自己也不太明白的矛盾心情,跟几个男人交往过,至于女人,自从他死了以后,不知怎地我就对女人彻底丧失爱意了。」语毕,他露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容。

「智禾……」初次见到一向坚强的他居然露出那么脆弱的神情,一股急涌而上的浓烈感情几乎要淹没了我整个人。

此时此刻,若能抚慰他受创的心灵,不管任何事情我都愿意去做。

「浩,那你呢?」

我?面对这个逃避良久的问题,我一时哑口无言。

「我……」我确信我不是同性恋,但,明明不爱男人却跟一名男人上床的行径又该如何解释?彻底的矛盾几乎要击溃了我。

「我想我应该……」喉咙突然好干,我好害怕自己接下来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等等,你别回答了!」智禾恐惧什么似的忽地打断我的话,未了,他长长叹口气,低声道:「我真怕…是我害了你。」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想反驳,却陡地在这一夜失落了声音。

跟男人在一起,是我的选择,不是他的错,然而我可恶地用无言以对让他背负了如此沉重的罪恶感。

他爱我,这点我可以清清楚楚地感受到,然而,我对他呢?我对他究竟抱持着什么样的感情?是感激、崇敬、还是爱?

彻夜思来想去,仍是没个答案。

在烦躁地翻了第二十三次身之后,我终于体力不支地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或许我太笨了,怎也没想到,直到日后,这问题仍持续困扰了我许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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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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