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接连好几天,因为痛痛快快地哭过一场后,双眼红肿得不像话,我只好带着墨镜上班。
高泽虽然觉得奇怪,不过因为我始终对他冷着一张脸,所以他也不敢多问一句,这让我不禁暗暗松了口气。
这家伙不该敏感的时候特别敏感,我可不想再次被他察觉出什么异状来。
奇怪,高泽他人咧?该不会去上厕所了吧?
我抱着文件夹进入他办公室里,见他公事包还放在办公桌旁边,料想他应该还没走,便决定等他一下。
铃铃!他办公桌上的电话突然急促地响了起来,我犹豫了一下,伸手接了起来。
「喂?不好意思,高泽现在人不在座位上……」
「你是谁?」对方劈头便丢来一句毫不客气的质问。
总觉得他的声音有些熟悉,我眉头一蹙,回答道:「呃,我是他公司的同事……」
「同事?等等,你该不会就是浩子吧?」
「……」全公司上下只有高泽一个人会叫我「浩子」。我皱紧眉头,不太想回答对方似乎隐含了一丝恶意的问话。
正僵持不下间,高泽突然出现在我身后,将我手上的话筒夺了过去。
「谁打来的?」见我摇摇头,高泽微蹙眉,将话筒搁在耳边,然后下一秒钟似乎认出了那人的声音,脸色变得很难看,嗓音压得低低沉沉:「我不是叫你别随便打电话给我吗?……生气?你问我生什么气?哈!阁下认为呢?」
我远远站在一旁,避开战火。
几分钟过去,高泽依旧冷言冷语地没给对方好气受,你来我往地吵了好几十句后,对方似乎不干示弱地甩了一记难听的回马枪,砰!的一声,不知听到什么,高泽脸色铁青,一记左举重重捶在办公桌上,低吼出声:「不是他!也不干他的事!你少去惹他!……什么?你有胆再说一次看看!妈的!你敢对他出手我就宰了你!」
喀!一声,高泽吼完后,重重甩上话筒。
「怎么了?」我疑问。
「不干你的事!」他没好气道。
「OK,当我没问。」我耸耸肩。
「该死!」高泽低咒一声,满脸烦躁地抓抓头发,等情绪终于冷静了一点后,他朝我露出一脸歉意,道:「浩子,抱歉,我不是故意要迁怒你,我跟他……不过是起了一点感情上的小小纠纷,你应该也司空见惯了吧?」
我的确是司空见惯了,不过……见他解释时眼神飘栘不定,似乎颇为心虚的模样,我不禁起了疑窦。
这家伙,该不会跟别人上床的时候,错喊了我的名字了吧?……当然,这只不过是无聊的猜想罢了,我想他应该不会犯下这种低级错误才是,不过,方才那名打电话过来的人对我颇有敌意的态度,又是怎么一回事?
「高泽,刚刚那个人……」
「对了,你来我办公室找我有什么事吗?」高泽飞快打断我的话,询问道。我见他一副不想再谈到那人的烦躁模样,便从善如流地改了话题,聊起了工作上的事情。
有些诡异的,此次「电话」事件过后的接下来几天,高泽见到了我总是一副怪怪的表情,不过与联富金控合作定案后,要忙的事情异常的多,好些天我们除了绞尽脑汁写企画书以外,就是不断地开会、检讨、再开会、再继续检讨……就算他有什么异样处,我也全抛在脑后不去想了。
只要不牵扯到我,基本上,我对他糜烂的私生活是没有多大兴趣的。
我跟智禾,又在一起了。
每当工作的空暇之余,想起我跟他这几年来的分合际遇,总是感慨不已。
从五年前成为秘密情人开始,我与他渡过了一段既开心却又带点易碎色彩的偷情时光,最后,以在机场互拥伤心离别的画面作为结束;接下来,又耗费了五年多的光阴在思念对方,直到近日重逢……虽然绕了一大圈,但我们终究又兜在了一块儿。
一个单身,未来却非结婚不可;一个已婚,现在却与妻子处于分居状态。
颇微妙的关系,他仿佛是我的未来,而我,则是他的过去。
虽然是在一起了,但或许是两人的工作都忙,加上工作地点距离又远,见面着实不易,所以久别重逢后,我们不但没有比以前还要黏,反而保持着适度距离在交往。
他多买了一张大楼磁卡给我,偶尔捡到没加班的空闲时间,我会特意去他住的公寓逗留一下。
通常进门等了一两个小时他还没出现的话,我就会留张注名「我来过」的小纸条后迳自离去。
我从没有打过手机通知他自己来找他了,虽然很方便,但我不这么做是有理由的——
因为我深深爱上了他一进门见到我时,瞬间露出的既开心又惊喜的表情……我这人缺点不多,就是坏心眼多了点。
而第二个理由是,如果哪一天,当他一推开门见到我,不再露出惊喜的表情,我就会立刻晓得,是该分手的时候到了。到时不用他说一句,我就会自动离开,不再给他添麻烦。
我心底一直有个想法,我跟他之间的关系,与其拖到我必须结婚而不得不分手的地步,倒不如他哪一天终于厌倦了我然后主动跟我谈分手,那对他、对我,也许会足一个比较好的结局,当然,我从没跟他提过我这个念头,也害怕他听了之后会赞同我的想法。
他终于厌倦我了……这是一个连想一下都觉得恐怖的事。
趴在阳台的栏杆上,凄艳的夕阳很快隐没于地平线之后,地上纷纷点亮的霓虹灯与天上繁星竞相争辉……独自一人看多了眼前的景象,莫名的我不再觉得这尘世纷扰热闹,只觉悟似的领略到所有繁华终将过尽的一抹萧瑟。
已经过了晚上九点了,我六点中到,足足等了二个多小时,在他家的阳台上陆陆续续抽掉了半包烟还是等不到他,我决定放弃,转身踏入室内,将嘴边抽得只剩下半根的香烟随手捻熄于沙发旁的烟灰缸上。
随意在沙发上坐下来,从公事包中掏出笔及便条纸,刚写下了一个「我」字,门板随即毫无预警地打开了。
「浩!」毫不压抑的热情呼唤,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全身瞬间进发而出的激动情绪……
也难怪他如此,因为我小小的坏心眼,我们已经足足一个多礼拜没见面了。
连忙将写到一半的纸条收到公事包里去,我想我现在脸上的表情,一定也是笑得很开心吧,就像个玩捉迷藏游戏的魔王终于抓到最后一个人的愉快心情。
「你什么时候来的?吃饱了吗?」
他冲也似的进到屋内来,脱掉擦得发亮的皮鞋,将公事包丢到沙发上,伸手松开脖子前的领带及几颗钮扣,在动作的过程中,眼神没有一刻从我身上转移过。我闻到他身上有些许芳醇酒味及淡淡的烟味……是去应酬了吗?
「吃了……但我还有点饿。」
我微眯起眼眸,着迷地望着他从颈项延伸到锁骨的性戚线条。
「你想吃什么消夜吗?我去买。」
他走到我面前,噙着宠溺的笑容,习惯性地伸手摸摸我的头发,指尖的温度仿佛夹带了一丝情欲如电流般迅速窜过我的背脊,然后直达四肢百骸,令我微不可闻地颤栗了下
「智禾……」
一定是他身上的酒味害我醉了……我伸手环抱住他的腰杆,撒娇意味浓厚地将脸庞搁在他的腹腰间,结实肌肤的触感真是令人陶醉。
「嗯?」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缠绕住我耳边的发稍,露出一副不解风情的困戚神情。
「我想吃……你。」
从来没想过自己也会说出如此情色的话。
我半屈膝,身子下滑,张嘴用牙齿咬住他西装裤前的银色铁制拉链,轻轻往下拉……
「唔……!」他粗声喘了口气,手指瞬间揪紧我头发的劲道及疼痛戚,只让我心底撩起的情欲之火燃烧得更加旺盛。
如果不是他,我绝对不会如此心甘情愿去舔一名男人的性器吧。
想要服侍他的心愿,已经远远大过于羞耻了。
「好了……唔……够了……」
男人粗声喘息,执拗的手指强迫我抬起头来。
我意犹未尽地挑衅似的睨着他。
他低下头,将脸庞凑近。
接着,是不停地亲吻、亲吻、亲吻……褪去衣物,赤裸的就像两只初生小兽,将彼此彻底呈现在对方面前。
「啊嗯……」
当他将重量压在我身上,伸手掰开干涩的入口用热源一点一滴推进时,我不禁发出苦闷呻吟。
畏惧,却期待更多,我心知这是获得快乐前必然的疼痛。
「忍着点……」
「嗯……」
我含着眼泪,拼命在他脸上落下细吻,寻求抚慰。
他用手指拨开黏在我额前的湿发。
「你真无情呐,居然隔这么久才来找我……」
回荡在耳边的埋怨,听起来就像浓得化不开的甜言蜜语。
「你很想我吗……」明知答案是肯定的,我却明知故间。
火热的体温几乎要烫伤我每一寸肌肤。
透过汗湿的前额发稍,性情一向温和的男人视线充满侵略性。
「那你呢?想我吗?」
他将我的双腿分得更开,埋身在我腿间。
我伸手抚摸他柔软的黑发。
「当然不……想……啊……啊啊……」
似乎惹他生气了,原本还有些踌躇的欲望,一下子便往我的体内长躯直入肆意蹂躏坏心眼立即得到惩罚,我被突然加快的节奏摇晃得失落了语言。
「不想吗?你真的不想我吗?浩……」
男人用低沉的嗓音在我耳边渴求应许。
「智……禾……唔……」
「你说啊……说你想我……」
他轻轻咬住我的耳骨,不轻不重的力道,却足以让我敏感地颤抖。
我睁眼凝视着他,突然打从心底涌上一股莫名冲动,促使我伸手抚摸他的眼角。
「有皱纹了……」
深邃的黑眸、直挺的鼻子、性感的唇瓣,我曾经用着无比崇拜的心情注视眼前这名自信满满的成功男人。
难以置信他会喜欢上我。
他有些伤感似的笑道:「我毕竟不年轻了……」
「可是还是很帅……唔……」我咬紧下唇,因为讲了奇怪的话而羞红了脸。
他一怔,脸庞露出揉合着得意与窃喜的奇怪笑容。
「是吗?你真的觉得我帅吗?」
「唔……骗……你的……啊嗯……」
「说真心话,浩……我想听你的真心话……」
「不……」我将潮红的脸蛋紧紧藏在手臂底下,难耐地扭动着身子。
「浩……」
「啊……我不行了……智禾……」
在高潮来临时,被一双温暖的臂膀紧紧拥住的我,感到一股泫然欲泣的极致喜悦。再也无法想像离开这人的日子。
累积了足足一个多礼拜的欲火,差点将两人都燃烧殆尽。
就算智禾没挽留我,我也累得走不出他房门一步了。
全身酸痛,幸好明天是小周末,虽然我还得自行加班,但我决定下午再回公司,就算高泽埋怨我怎么一早不见人影,我也顾不得了,反正那家伙也常干这种事。
趴伏在柔软的床铺上,我昏昏沉沉地睡了一会儿,就这样不知休息了多久才又逐渐恢复清醒。
意识朦胧间,我微偏头,眼角不经意瞄到床边的小台灯亮着,明亮的灯光底下,智禾正低头专心地看着一本不知名的书。
「智禾,你还没睡啊?」我微睁眼,颇诧异地询问。
才刚办完一场激烈的情事,居然还有精神看书?我是不是该学学他,也固定几天去健身房锻链身体好了?
他回神似的抬起头来,朝我露出一脸歉意,道:「嗯,抱歉,是不是开着灯让你睡不着?我还是去客厅看好了……」说着,他就要起身。
我连忙拉住他,上半身懒洋洋地霸住他胸口,摇摇头道:「没关系啦,你在看什么书?」
「《香水》,德国作家PatrickSuskind的作品。」
见他脸上还残留着对小说内容入迷甚深的恍惚神情,我不禁有些感慨,若是他没遵照他父母的意思投入金融界的话,现在一定会是个文学领域方面有所成就的研究学者吧!
以前他曾告诉过我,若人生能重来一遍,也许结局仍是相同,但他一定会试着反抗
一次去填中文系,而不是乖乖顺着长辈们的意,投入商场,结婚生子了……我和他,总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及遗憾。
「很好看吗?让你看得这么入迷都舍不得睡……」
迟钝地没察觉到我话语里隐含的醋意,他盯着书页,微微一笑道:「嗯,该怎么说呢……总之,这是很奇特的一本小说,我有点看不懂,但是又觉得好看,所以睡不着的时候就会翻来看看打发时间。」
「智禾……」见他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书上,我不甘寂寞地扯扯他衣袖。
「嗯?」
「我要听睡前故事。」我指指他手上那本书。
他装傻:「听白雪公主吗?」
我已经过那个年纪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他脸上噙着恶作剧得逞的坏坏笑容,随手把书放到一旁,然后伸手一把将我揽进他怀中,低沉而富有磁性的悦耳男低音回荡在我头颅上方。
「从前、从前,有一个叫做葛奴乙的小孩,他在鱼摊后面被他妈妈生下来,他一出生,就没有味道,所以他的存在,一直无法被周遭人记忆下来……」
「没有味道?」
「嗯,没有汗臭味,也没有香味,一丁点味道都没有。」
「听起来像是个恐怖故事的开头。」我闷声道。
他发出一声活像被口水呛到的笑声:「不是恐怖故事啦,乖,听我说完……他一出生,就被他妈妈抛弃掉,他妈妈因此被判弃婴罪,几星期后就被杀头了,遗留下可怜的葛奴乙一个人孤孤单单,后来,他被一名老神父收养,下过,因为察觉到他身上居然连婴儿的奶香味都没有,老神父吓坏了,认为他不小心收养了一只尚未成形的恶魔,因此又将葛奴乙丢给了另一个中年女人领养……」
「智禾,你再不讲重点,我就要睡着了……」对,有可能不是恐怖故事,因为这一段听起来活像是「弃婴流浪记」。
智禾从善如流道:「那么,就直接跳到葛奴乙长大之后的冒险吧……长大的葛奴乙离家出走,在半途中,阴错阳差地学会了香水的制造方法,他发现自己身上喷了香水之后,可以改变周遭人对他的看法,他甚至变得可以操控他人对他的喜爱或厌恶感,于是,他越来越醉心于香水的研发,甚至研究出如何从尸体中窃取死者与生俱来的身上的味道……最后,为了粹炼出究极的香水,他无声无息地连续杀了二十五位貌美如花的处女,贪婪地偷取了她们身上的馨香……」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然后呢?」我紧张地看着他。尸体、谋杀、处女……男人总是容易被这类带有一丝危险性的名词吸引住,我也不例外。
「然后,在最后一个高贵宛如圣女的处子被葛奴乙勒死后,他完成了史上独一无二的香水,不过,他也随即被骑警队逮捕,关进监牢,准备当众宣告他的罪行后,用铁棍砸碎他的全身关节,将他活活绑在十字架上,直到死去……所有城民都巴不得亲眼看到葛奴乙痛苦而死……」
「那他死了吗?」
智禾摇摇头,「没有,相反的,他不但没死,还让广场上准备看他就刑的所有人爱上了他,疯狂地爱上他。」
这怎么可能?我一呆,突然灵光一闪,脱口道:「是香水!」
「正确答案。」他伸手赞许地摸摸我的头:「没错,在众人面前,他轻轻滴了一滴香水在自己头上,仅仅一滴,却在一瞬间,让所有人都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进而深深迷恋上他……」
「只有一滴?」真是可怕的香水。
「嗯,仅有一滴。」
「后来呢?他有成功逃掉了吗?」
「有,他的确是成功逃掉了……不过,到了最后,葛奴乙还是死了。」
「他死了?怎么死的?」
「正确来说,他是被吃掉的。」
我瞪大眼睛:「被吃掉!」
「是啊,被吃得一滴血都不剩。」
「怎么会被吃掉?」
智禾微偏着脑袋,蹙眉道:「这地方我也不太明白,书上最后写着,他再也无法忍受周遭人对他仿佛无底洞的无尽爱意,于是他趁夜偷溜出城,独自来到了一处贫民窟,最后的最后,葛奴乙当着一群流浪汉的面前,将他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全部的香水,一口气淋在了自己头上……」
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不用他点明我也可以自行想像了。试想,仅有一滴香水的余味,就令全城的人疯狂地爱上一名残杀了二十五名处女的杀人犯,若是一整瓶的香水都淋了出来……那会是怎样的一个疯狂香气盛宴?
「为什么……为什么结局会是葛奴乙被吃了呢?」我想不透。
「我也没想出来是为了什么……」智禾微偏着头思索着,露出的困惑表情令他看起来顿时年轻了好几岁,「可能是因为……大家太爱他了……」
「太爱他?」
「对,太爱他,所以吃掉了他。」智禾不甚确定地下了结论。
我冲动地脱口反驳道:「不!那不是爱!根本没有人爱他!」
「你怎知那不是爱?」
「我、我就是知道……对!大家爱的不是葛奴乙,他们爱的,只是他制造出来的香水味,所以,他才故意将全部的香水倒在自己身上,想被吃掉,因为大家都不爱他……至少,爱的不是真正的他!」
「……真令人吃惊。」智禾一脸讶异地看着我。
我惆怅地低语:「是呀,真是令人吃惊的结局。」
他腾出一只右手抓住我:「不,我是说你。」
「什么?」
「你的想法……很令人吃惊。」智禾扬唇笑着,低头亲吻我的脸颊,「也许,你的结论是对的。」
我轻哼一声,嗓音有些郁闷地哑声道:「不管对不对,我都不想变成葛奴乙那种人……」我不想……没人爱……
「不会的,你不会变成葛奴乙,因为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爱着你。」他低声安慰我突然闹起来的别扭。
是吗?这世上还是有人真心爱着我吗?
我拾眼望着他,突然好想追问:那个人,会是你吗?
然而,两个半大不小的老男人谈爱,实在是太令人难为情了。
所以,还是睡觉吧。
睡觉比较实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