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先前的逞强之语飞快应验了——
这个礼拜六，我被父母连下十二道金牌，喝令务必回家一趟跟某名陌生女人相亲，否则就不认我这个宝贝儿子。
原本打算跟智禾悠悠哉哉共渡一个美好周末的美梦立即成了泡影，买了一本旅游杂志圈选了几个好地点的心血都白做工了。
确定要回家去后，我万分无奈地打电话向智禾老实解释，并保证日后一定会好好补偿他受创不小的心灵。
「相亲？你该不会就这么定下来了吧？」听完我的理由后，他开玩笑似的说着。
我心一紧，听出隐藏在他话底下的担忧，连忙打起精神强笑道：「不会啦，我可是很挑的！只是这次不回去敷衍一下的话，恐怕我爸妈就会气得杀到这边来了，到时我可就吃不完兜着走。」
「好吧，最近天冷，你记得多加件外套才出门。」
我临时毁约，智禾温温的语调却没多大火气，如此高深的涵养，我真的学不来。升今日换成毁约的人是他，我恐怕会气得三天三夜不理他了。我深爱的，就是他这点始终不愠不火的迷人特质。
「知道了……那你记得不要太想我喔。」我叮咛道，怕他因为太思念我而吞不下饭，那我会很过意不去。
「想你能填饱肚子吗？」他发出一声闷笑。
听听这什么鬼答案！我顿时为之气结不已，怒道：「没良心的家伙！不想就算了！」
「开玩笑的，我会想你，天天想，直到你回来。」他柔声安抚道。
「不够，要照三餐想。」我嘴角微弯。
「好，都听你的……连吃消夜时也想你奸不好？」
我实在不得不承认自己很没原则，一听他这么表示便立即气消了。
「嗯。」一开始是我叫他不要太想他，等他表示不会想时，我又闹起别扭来，陷入恋爱漩涡中的人都会这么无时不刻地发神经吗？
「你明天赶得及回来吗？」
「回来可能很晚了，不过我尽量赶赶。」我在心底盘算了会，相亲时间约在星期天下午二点，结束时大概四、五点，若能搭上晚上六点多的火车，回来或许还能跟他吃一顿消夜。
「一路小心。」他低声嘱咐道。
「你放心，我不会半途随便跟别人跑掉的。」我总是用玩笑语气讲出真心话，因为我太胆小了，害怕承受不起一但认真了，最珍贵的恋情却早天的打击。
「……早点回来。」电话一端的他好像叹了一口气，又道。
「嗯。」我应了声，依依不舍地挂上电话。
……好烦，真不想去相亲！
***
「我回来了！」
坐了三个多小时的火车，我终于回到了乡下的老家。
一栋仅有二层楼的老屋，洋溢着满满的属于家的温暖。
「阿浩，坐了那么久的火车，你肚子一定很饿吧！快，把这碗面吃掉，不够厨房还有。」
提着行李一进门，我老妈便喜孜孜地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猪脚面线伺候，害我登时深感愧疚不该老赖在外地不回家，而我那坐在客厅中号称万年死硬派的老爸一看到我，只是瞄了一眼后便继续面无表情地低头看他的报纸，仔细研究永远也研究不完的国家大事。
「爸，我回来了。」我轻声向他打声招呼。
「嗯，回来就好。」应了声，仍是没从报纸堆中抬起头来。
呵，十年如一日呐，我充满怀念地感受这股淡淡的亲情。
无法想像当我结婚生子后，会不会也是像铁汉老爸这样般对子女不善于表达情感？
但，他毕竟是爱我的……一想到日后有可能要扶养与自己并不爱的女人共同生下的孩子，就突然有一股恶寒直窜心底，冷得让我再也思考不下去。
「阿浩，你看看这张照片，这女孩长得很不错吧？」
当我坐在客厅椅上吃面时，老妈从房间拿出一张照片，然后在我对面坐下，满脸兴奋地叽哩呱啦向我介绍道：「这是你表姑姨介绍的女孩，年纪很轻，才刚大学毕业而已，听说人很善良也很单纯，你可以考虑看看。」
也难怪老人家心急，我已经年过三十了却还没交个女朋友回家给他们看，加上我家是乡下随处可见的普通家庭，我爸是孤生子，爷爷也是，一脉单传三代下来，没有开枝散叶的结果造成亲族辈人口凋零，将我们戴家血脉延续下去的重责大任理所当然地压在我头上，几乎可以说，结婚生子我责无旁贷。
直到自己也面临逼婚大关了，我才似乎可以稍稍理解当年智禾明明不爱女人却还是跟女人结婚的矛盾心情。
我不要相亲！我已经有真心喜欢的人了！我好想这么高声大喊，但，我不能。
虽然对方长得很体面，社会地位也高，人也很好，但偏偏因为是同性，所以那人绝对不可能是可以满怀骄傲地向众人公开介绍的对象。
一说出来，这段感情便会立刻见光死，没有挽留的余地。
……好苦，有口难言的情况，简直就像没煮熟的苦瓜般在我嘴里留下难咽的涩味。
我朝照片稍微瞥去一眼，苦笑道：「才大学毕业，配我不会大年轻了吗？」
「不会啦，二十三岁配三十岁简直刚刚好！」
那里刚刚好了？怎么我一点都不觉得？我苦着脸道：「一点都不好，要是到时候我跟那个小姐没话聊怎么办？」才二十三岁的花样年华呐……对她而言，我根本是个过了时的欧吉桑吧？我心想。
这几年来我将所有心思全都放在事业上头，现今在流行什么、或是出了什么好看的电影，我一概不晓得，也没有兴趣知道。
一想到明天必然会出现的沉闷气氛，实在很想无奈地叹口长气。
老妈神情乐观地伸手巴我肩膀一掌：「你别一脸要死不活的，明天亲自跟那位小姐聊聊看就知道合不合适了啊！搞不好你们会聊得很开心呢！对了，记得明天穿得体面出气点，给小姐美好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
「好啦。」
我叹口气，埋头将猪脚面线吃得碗底朝天。
隔天，事实证明，我真的是一名过了时的欧吉桑。
相亲地点在一家环境清幽的咖啡馆，下午二点来暍咖啡打发时间的客人不多，所以我这一桌共四人严正以待的气氛，格外引人注目。
时间约定未到，老妈便拉着我先到现场占位子，等女方来后，花了一点时间互相寒喧询问「要吃什么？」「喝点什么？」热络一下气氛，然后双方介绍人，一个是我妈、一个是我表姑姨，开始吹捧自己推出的相亲人选有多么、非常、十分地优秀。
我和坐在对面的女生瞪眼互看，忍着渡过一段傻笑以对的尴尬期后，介绍人终于闭上嘴巴，轮到男女主角正式上场演出。
女方肌肤白皙，明眸皓齿，长得十分可人，一袭露肩及膝浅蓝色洋装搭配白色贴身薄外套的穿着看上去也满得体，这样条件不错的年轻女孩为何也走上跟老男人相亲这条路呢？我实在想不明白，不过事已至此，为了不让老妈失面子，我只好使出浑身解数尽力让这一次会面在回忆中变得美好点。
「你好，这是我的名片，我姓戴，名承浩。」我拿出一张印有「戴承浩」三字的公司名片递了过去。
「抱歉我没有名片，我叫李秦儿，秦始皇的秦，儿女的儿。」少女接过名片同时道，看看我后，朝我露出一抹灿烂笑靥，接着不等我回应，劈头便问了我一句：「戴先生，你有没有偶像？」
偶像？十年前可能有吧。我尴尬一笑，摸摸鼻子道：「没有，平常时候我很少注意艺人。」就说吧，我跟年轻女孩子根本没共通话题可聊。
「你真的没有偶像？」少女一脸不信貌。
我抓抓头，想了想硬着头皮回答道：「呃，若算有的话，周星驰吧。」他的喜剧电影在电视上重复播出不知上千、上百次了，要不注意到也难，老实说，—周星驰搞笑的功力真的是一流，我常笑到喷泪。
「喔，你喜欢周星驰啊……」显然我的答案远远不如她的预期，少女脸色有些凝重地点点头。
气氛瞬间沉重了些。该不会单凭头一个问题便将我判出局了吧？若果真如此，我自己是不会感到如何伤心啦，但老妈似乎察觉不对劲而开始紧张起来，右手拼命拍打我的大腿，示意我问些问题，别让场子冷下来。
母命难违，我清清喉咙，开口询问道，「呃，李小姐平常有什么嗜好吗？」
「嗜好？我没有什么嗜好耶，平常就是上上网、看电视、打手机跟朋友聊天之类的。」李秦儿眨着无辜大眼，才刚说完，身旁的表姑姨脸色便有些不自然起来，因为她方才说了女方是某某有名国立大学中文系毕业，日常的嗜好便是读文学类的小说，这下子谎言似乎不攻自破。
「喔……」我几乎不上网，电视没时间看，手机也很少打，所以我听了也只能点点头，根本不知该接什么话。
我老妈见我跟她老是话不投机，这下更是紧张，连带我大腿也跟着遭殃，差点被她拍肿。
「那偶像呢？你有没有偶像？」不想场面太冶，我只好虚心求教。
少女似乎等我这个问题等很久了，霎时眼睛二兄，有些激动地笑道：「有啊！我最喜欢5566了！」
咦，印象中好像有听过这组数字，不过想不太出来代表什么东西……或许是不自觉露出困惑神色，少女流露一脸「怎么可能」的表情瞪着我。
「你没听过5566吗？它是一个由五名男生组织而成的偶像团体，现在很有名气呢！其我最喜欢许孟哲了！他眼睛又亮又大，笑容又腼腆可爱，我真是爱死他了！」羞涩少女猛地摇身一变，成了道地的偶像狂热者。
接着，她开始如数家珍地告诉我，许孟哲是参加了那一出偶像剧才广为人知正式出道，然后最近又跟某某姓张的女明星谈姐弟恋，然后最近又参演了哪一部有许多大卡司加入的偶像剧……极力推销的模样仿佛恨不得我也深深爱上许孟哲似的。
「听起来是个不错的男生。」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不顾两旁的老人家脸色已经都绿了一半，少女立刻喜孜孜地接下去道：「对啊！然后5566里面还有一个不错的男生，他叫孙协志，担任队长，他是我第二爱的偶像，他演过……还有……叽哩呱啦……」等少女终于一脸幸福地将5566所有成员的身家资料一五一十地介绍完毕，宝贵的相亲时间，就这么咻地一溜烟过去了。
想当然尔，今日的相亲情况，因为男女主角性格与兴趣的分歧点太大，只有宣告「惨败」两字可以形容。
还不到四点，不算愉快也称不上成功的相亲便草草结束了。与女方告别，我和老妈缓缓步出了咖啡馆。
外头天色还不算暗，正好又是假日，触目所及皆是打扮新潮的少男少女们在街上流动。
第三次相亲失败，大失所望的老妈一脸恍神地走在我身边，我小心翼翼地看她一眼，伸手拍拍她的背，自嘲道：「不是她的问题，而是我老了。」
事后回心一想，少女明亮眼眸偶尔散发出来的光芒慧黠得惊人，或许，这次相亲的结果正趁了她的心意，不过我当然不会将自己的怀疑说出来。
老妈双手绞紧，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我：「阿浩，我真怕你再拖下去，就娶不到好老婆了。」
我沉默了会，终于鼓起勇气小声道：「妈，要是我不喜欢女人怎么办？」
老妈一呆，似乎不明白我在暗示什么，歪头不解道：「不喜欢女人？那你要喜欢谁？还是你有喜欢的人了？」
要明讲我可能是喜欢男人的同性恋吗？我挣扎了良久，最后还是放弃了伤老妈的心，摇摇头，嗓音苦涩地道：「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人。」
「那你要赶快找到喜欢的人，你爸跟我都很想早一天抱到孙子。」
「……」我无语。可以说，在这世上我比任何人都来得清楚他们这个心愿。
老妈垂着眉毛，继续叨念道：「我们家只有你一个儿子，不指望你就没别人可以指望了，这次失败没关系，下次我会帮你仔细挑过，总有一天一定会找到一个合适的对象。」
「嗯。」没有勇气告白已经有一名同性恋人的我，只能一脸苦笑地边听边点头。
回到家，一打开门还没进去，坐在客厅中听到声响的老爸随即从沉迷的报纸中抬起头来，他见老妈轻摇首表示此次相亲又没成功后，眉头登时一拧，又将脑袋埋入报纸中，闷不吭声地研究起来。
老实说，看他们这样一来一往，说心底没浮上歉疚是骗人的。
不忍再继续面对失望透顶的两位老人家，我脚步有些沉重地走上去二楼房间收拾东西，不一会儿便提着行李下楼来。
老妈看着我手上的东西，一脸吃惊道：「你这么快就要回去罗？」
「嗯，明天一大早公司还有会议要开，不早点回去不行。」
「那你等等，我去煮晚餐，一下子就好了。」老妈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厨房。
我连忙喊道：「妈，不用麻烦了啦，我在路上随便买个便当……」
「不急。」始终很沉默的铁汉老爸慢吞吞地开口道：「吃个饭不用多少时间，反正随时都有车回去。」
闻言，我马上乖乖坐下。
老爸难得金口一开，作儿子的焉敢不听？最后在老妈不断的劝说下，我耙光了整整两大碗白饭，肚子撑得都快走不动时，两位老人家才舍得放我走。
「妈，我自己搭计程车去车站就好了，你不用送我了，又不然又要多花回程的钱，很浪费的。」我站在门口前面，跟想送我到火车站去的老妈苦心劝道。
老人家最怕浪费，说不过我，她只好道：「好吧，那你自己坐车小心点。」
我皮皮笑道：「放心，我年纪都老大不小了，不会坐错车的啦。」
「哼，那可不一定，你从小到大都迷糊得很。」
「嘿嘿。」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对了，阿浩，你下次什么时候有空回来？」
我不忍让老人家失望，便道：「过阵子就不忙了，那时我会常常回家看你们。」
「那就好……」老妈点点头，似乎安心了。
感觉外头风大，我伸手拍拍她肩膀，劝道：「妈你进去休息吧，一下火车我会记得打通电话回家报平安。」
「嗯，」她顺从地转过身，过了几秒，突然又临时想到一件重要事情似的飞快回过头，压低嗓子吩咐道：「阿浩，你不可以喜欢男生喔。」
我脸上的表情登时僵住。
「……妈？」
她看着我，一脸凝重地道：「方才路上你讲的话，我回来后有想了想，你说你不喜欢女生，那不就是喜欢男生吗？可是那样的话不就是搞同性恋？」
「……」我心头一阵颤抖，简直不知该如何应对才好。
方才告白时鼓起的小小勇气在老人家担心的眼神之下早就消失无踪了，面对她的质问，我根本就挤不出话来解释，只好对着她干瞪眼半天。
她见我慌张起来，好像也不知该再讲些什么，最后只好长长叹口气，对我道：「我老了，你想做什么其实我也管不动你了，我只是担心，再过个几年我跟你老爸绝对会先走，只留下你一个人在家，要是到时你底下没儿女奉养的话，一定会感到很孤单，这样实在不好……」说到后来，她一脸担忧地望着我。
老妈说的话，句句出自肺腑，而这令我更加哑口无言，喉咙宛如被什么尖刺梗着似的，很是难受。
想想我真是个不孝子，老爸老妈都年纪一大把了，本该是享清福的时候，却还让他们这么成天操心我的终身太事，我也是直到此刻才猛然惊觉到，老妈头上的白发似乎比以前增多了不少。
「……妈，我知道了，我回去会好好想想你说的话。」
晚上十点多，我怀着纷杂的沉重思绪，终于回到了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地方。
我站在火车站外头，迎着冷风思考这个时候到底该不该去找智禾。
心情好烦躁，若我将自己心头的忧虑讲出来，他能了解吗？
而最大的问题是，若他充分了解了之后，我们两人之间还会有未来吗？
……一定不会有了。
身体很冷，心口却更冷。
后来坐上计程车，随口报出的住址，帮我做出了决定——我下意识地，还是往他那儿跑了。
十多分钟后，我来到了他公寓门前。
抬头望去，他住的那层楼灯光明媚，显示有人在家，我心底暗暗庆聿来对了，若是在心情很沮丧的时候又吃了闭门羹，我肯定暂时会有好几天会难以振作起来了吧。
从行李中翻找出他这栋公寓大楼的磁卡刷门进去后，我刻意舍电梯而走楼梯，想趁机拖延一些时间来沉淀沉淀思绪。心情紊乱，我还拿捏不准一开口该跟他说些什么，或者，什么都不说，先来个见面吻？
胡思乱想间，终于来到他七楼住所的门口前，见光线从门缝处透出来，我先礼貌性地按了一声门铃，然后将钥匙对准了门锁，岂料还没嵌进去，里头便已有人猛地一把拉开了门，瞬间露出来的一张成熟男人的脸庞线条，比想像中的还要来得令我思念。
「智……」我充满感情地低唤他的名，踏前一步想抱住他，想得到安慰，不料他却露出一脸为难地往后退缩了下。
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我错愕地瞪大眼，身子僵然地站在原地望着他。
他将修长身驱卡在门口，眉头紧紧蹙起，表情是我头次见到的焦躁与不知所措。
他将嗓子压得很低、很沉，说道：「浩，我打了好几通手机给你可是你没开机，不好意思，我今晚实在不方便……」
不方便？为什么不方便？我既困惑又心慌地望着他。
「智……」
「爹地！」一声童稚的嗓音彻底打断了他的解释。
而几乎在同时间，他甚至不用再多一个字说明，我也能猜想得到发生了什么令他「今晚不方便」的事。
赖在他小腿边撒娇的小女孩，脸型轮廓和内双极深的漂亮眼眸与他好像，简直像是从同一个模子印出来似的……而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瞬间尖针般刺了一下我的心脏，令我有如植物人般动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