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肖飞与上官青出门巡查各处分楼,原拟一月行程,但离开不过七日就在夜色中提前回来了。而这个时候千凰楼上上下下都在谈论一个叫做书小心的丫头。
这个名叫小心,却分明吃了熊心豹胆的女人,守在秦倦身旁,只要每天秦倦会谈的人超过三拨,会谈的时间超过一个时辰,她便立时出面逐客没有半分客气?把人赶走之后,还往往亲自守在五凤阁正厅,凡有宋求见的,一概吃闭门羹。千凰楼上下,没有半个吃素的,偏拿这个胆大包天,伶牙俐齿的丫头没办法。
若要和她争执,终是说不过她的大道理。若要动强,对一个在秦夫人面前当红的丫头动武只怕不是什么聪明人会做的事,更何况大男人家,也不能欺负小丫头。而且蓝衫十三杀中总有人守在她身旁,摆明了要护她周全。于是,一个又一个的要人,在韦小心的拦阻下纷纷受挫而回,而秦倦又一直不曾出面节制责备过韦小心,更让人以为秦倦纵容她。千凰楼中人,纵是有再多不满,也只能暂时忍了这口气。
肖飞从在大门前下马,到回了楼主所居的飞云阁换衣,从门前带马的王二顺,到一路上所遇到的三位阁主、两位院主和一位殿主,一直到飞云阁中,贴身服侍的婢女下人口里已听了无数遍韦小心的事了。
肖飞回来之后本来也想去与秦倦打个招呼,听人说了一路的韦小心,自然也有意去会上一会。
还没有走进五凤阁,就见何风清手持一个锦盒,正在五凤阁门前徘徊,看到了他这位楼主,急忙施礼。
肖飞目光淡淡望向他:“有事?”
何风清忙道:“这里琥珀院中几个老工匠最新制作的几件新款式的珠饰,原想拿来给公子过目一下了,如今有楼主在,楼主看过也是一样?”说着便将手中的锦盒递上。
肖飞连看也没有多看一眼:“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去?”
何风清苦笑道:“秦夫人那个叫韦小心的丫头,整日坐在正厅,来一个挡一个,来两个,挡一双,谁也进不去。”
肖飞冷哼一声:“一个丫头,就叫你们束手无策了,传了出去,千凰楼的脸都要丢光。”
何风清神色越发苦涩:“那丫头是秦夫人的心腹,我们怎能不给秦夫人面子,那不是等于得罪公子吗?那丫头又伶牙俐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不过她一个。若要动武,也不合适。而且前两天陈修心一时气急想稍给她一点教训,不小心却碰到了女儿家的胸,她拉着五凤阁里每一个人哭诉招了轻薄。不到半天,事情就传到陈夫人耳边,结果闹得是翻天覆地,才几天的功夫,老陈整个人就瘦了一整圈。前车之鉴在此,若不是什么非公子处理不可的大事,我也不想去招惹那个女人,现在楼主回来了,就更不必去打扰公子了。”
肖飞没有再看他,直往五凤阁而去,只是在与他擦身而过时,袖子一拂,何风清手上一轻,那锦盒已到了肖飞手中:“既然拿来了,我就替你带进去给他瞧瞧。”
何风清只觉身上一松,原本强大的压迫感终于消失了,眼看着肖飞一步步走进五凤阁,知道这位千凰楼喜怒难测的大楼主要去会会那个胆大包天的小丫环了。何风清很好奇这一回到底伺人占到上风,不过他很聪明地没有跟过去瞧热闹。
千凰楼上下无人不敬秦倦,也从无人能够不怕肖飞。所以何风清纵有千万好奇,也只敢闷在心里,半步也不敢跟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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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小心非常有成就感,今天到目前为止已经有三个人被他气得面红耳赤,发作不得,四个人叫她说得脸色发白,几乎气晕,两个人叫她数落得脸青唇白,面无人色。还有一位,被她越说脸越黑,在失控爆发前拼命控制情绪,逃命似的跑走了。更有至少五个人不敢进来,只在外面徘徊,看来,她在千凰楼上下人等心目中,已有了积威,这些大人物,竟然会因怕她而却步。
她越想越是得意,耳听脚步声近,知道居然还有人敢来斗法,斗志愈盛,飞快转身往外迎去,脸上那叫人恼不得恨不了打不下骂不出的笑容也如花一般绽开。
本来动人的笑容不及完全展开就僵在了脸上,一股极为强大的杀气就那样突如其来全无征兆地袭向她,令得她全身一阵发寒,整个身体里的血液都似要冻住了一般。
全无来由地,她的心里很自然地浮出了两个字。
“肖飞!”
才想到肖飞时,肖飞的人已走进了五凤阁。
那一个黑衣的男子踏入这灯明烛亮的正堂时,整个五凤阁都似暗了一暗,就像是所有的光辉都因他而黯淡了。
这么大的五凤阁忽然给人一种极其狭小的感觉,那个人,本该是在天际翱翔的雄鹰,纵是整个天空也不足以容纳他的羽翼,何况这区区五凤阁。
这样的一个人,还没有进门,庞大的压力已让人难以承受。
肖飞一步步进来,根本没有看这个站在门前,煞白着俏脸正在发呆的女子,一直往里走去。
韦小心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移动被无形的强大力量压制得发僵的身子,硬要往前去拦,可是才一举步,那无形的压力,忽然以倍数增强,凌厉无匹的气势令得她呼吸不得,双腿发软,必须歇尽所有的力量相抗拒,方能保持正常的姿态站立,更不要说移动或开口说话了。
肖飞就这样一径走人数重门户之后,从头到尾,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自然,对于身为楼主的他来说,原也不必去看一个丫头,但韦小心却不是一般的丫头,肖飞竟能如此时他视若无睹。
那像绳索一般牵制着她行动的压力随着肖飞转过门户而消失,韦小心却还没有行动。因为太过震惊,太过不可思议,太过生气,以至于气得站在原地一阵颤抖,半晌也没能有什么动作。
一旁站着的蓝衫十三杀中的何永笑着上前:“还说你胆大包天呢,原来也有不敢的时候,也有害怕的人啊。”
韦小心原本气得脸发青,听了这话,更是花容失色,本来就不好的脸色,变得惨白一片。
很明显,何永完全没有感觉到压力和杀机。肖飞竟可以将自身的气势控制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正厅之中,只让她一个人感到压力而无法阻拦他,在旁人眼中,却只看到自己站着发呆,而肖飞目不斜视地与自己擦身而过。
书小心现在不只是气恨,甚至连心都有些寒了。但她终究是韦小心,肖飞越是强大,越是高明,她便越不服气,纵然对方是这样一个强得叫人心寒胆战的人物,她惊过了,怕过了,现在最大的念头就是不服气。
她不服,她是韦小心,一个可以让千凰楼中众多大人物哭笑不得束手尤策的女子。
可是这个肖飞,却这样轻轻易易地从她身旁走了过去,不但没有看她一眼,甚至连手指都没有动一下,而她,却无法做任何事,只能眼睁睁看着他自自在在浑若无事地走过,竟不能做半点有效的阻止。
这口气,她无论如何不肯服。
下一次,她一定会非常小心,守住自己的心灵,不再让肖飞有空子可钻,不再让他可以趁自己猝不及防时,以强大的气势压制自己。下一次,她会做好一切的心理准备,纵使面对最可怕的杀气和压力,也能从容应对。
下一次……
她一定要扳回这一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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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肖飞就这样随随便便走进房来,在房中侍立的书砚和两名正当值的蓝衫双杀一起心中暗惊。今儿书小心出去守着时,可是拍胸膛保证,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让路的。虽然他不认为,韦小心可以拦得住肖飞,但至少该有些争执吧。可是看肖飞的神色一如平常,不见喜怒,更看不出堂堂楼上被丫头冒犯的不悦。不过,他心中只在奇怪,脸上却是半点也不敢露出来。
他们奇怪,秦倦却是一点也不奇怪,韦小心虽然有一身胡搅蛮缠的功夫,但在肖飞面前,肯定是半点也用不上的。像肖飞这种人,根本就不是用任何方法可以牵制得了的。
因着这几日韦小心拦了不少人,所以秦倦倒极少伤神,就是精神也比往日好了多少,此刻虽已夜深,竟不曾在床上安睡,反而难得有兴致地坐在桌前品茶,看到肖飞进来,也丝毫不现讶色。
肖飞对他只点点头,不待他招呼便坐到桌前。
他才一坐下,已有一双纤手姿式轻柔曼妙地为他倒茶。正是韦小心从正厅飞快赶过来,抢在书砚和双杀之前,近前奉茶。
肖飞只看定秦倦将手上的锦盒递过去:“琥珀院今年新制出来的几件精巧饰物,想让你过过目。”一边说,一边顺手接过身旁俏佳人递过来的茶,随意喝了一口,却一直没有抬头去看过奉茶的人。
韦小心也似浑不在意,只挂上最最动人的笑容,轻轻退了开去。
秦倦没去理那锦盒,只淡淡道:“你这位楼主很会偷闲,该过目的人是你吧?”
肖飞的语气也同样平淡:“只看在何风清拿着盒子在五凤阁前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你也该给人看看。”
秦倦自然知道何风清为什么会在五凤阁前转圈,不过他只淡淡一笑,并不提起韦小心之名。肖飞也只是淡淡一语陈述一件事实,更不曾涉及到旁人,对于这两个人来说,那个震动了整个千凰楼机巧百变的丫头,竟似根本不曾存在过一样。
“真不知道他们那帮人是怎么回事,但凡是有什么新制出来的首饰,或新买到的极品珍珠美玉,都非要拿来给我看不可,其实,以千凰楼的名匠手艺和眼光,我纵是不看,也并无干系。”
肖飞本来冷肃的脸容难得地漾出一缕笑意:“原因太简单了。”他伸手打开锦盒,一阵珠光宝气,立刻映亮全室。
只是肖飞早已见多这等可以让无数世人痴迷犯罪的珍物,神色如常,伸手随意取出一块雕刻精致的极品墨玉,递过去。
秦倦很自然地接过,却见肖飞起身,后退一步,认认真真地端详了一下,方才转头,对书砚问:“你们公子美不美?”
书砚从来没想到肖楼主对他说话,一时受宠若惊,忙定定去看秦倦。
但见灯下的秦倦,手执墨王,烛光盈盈,人美如玉,美玉映人,真真人比玉贵,玉因人洁,简直美得让人想要惊叹。
书砚连说话都忘了,只傻傻点头。
肖飞带笑地说:“这不就是秀色可餐吗?任何珍器饰品,拿在你手上,都会备添光彩,成为难得的佳品,他们自然喜欢来饱眼福!只可惜,千凰楼每年的珍品竞卖你从不肯亲自出面,你若肯亲手拿着各种珍珠美玉、名贵饰物出来卖,保证当场就可以让那些达官贵人疯狂叫价,我们楼子里得利更多。”
肖飞向来冷肃,原是个威仪逼人的领袖,难得笑得如此欢快,只是拿着秦倦打趣?
秦倦素来貌美,但从来没有什么人敢当着他的面和他讨论容貌,此刻听肖飞如此拿他开心,也是好气好笑,道:“千凰楼是你的,生意如何做,自己想法子,主意打到我这里来,我可是你的摇钱树不成?”口里说着,眉眼之间,淡淡的笑意终是浮了出来。
像秦倦这样的人,原本难得这般微恼,这般微笑,这般意气,这般说话,看得书砚与双杀目瞪口呆,可是不知怎么,却又觉得这个不再像神一样深不可测,万事在胸,只是又气又恼淡淡无奈的公子,却让人的心如此柔软,如此为他欢喜,以致于无端瑞的,竟有些感激肖飞了。
肖飞笑道:“你本来就是千凰楼的摇钱树啊,若不是有你,千凰楼岂有今日的财富,你还想否认不成。”
秦倦冷哼一声:“出去一趟,人怎么就转了性,你是肖楼主,并不是左凤堂。千凰楼富贵如此,众人之功,时运之济,功劳我领受不起,你回你的飞云阁去担起你的责任,莫让人再来问我。”
肖飞笑声已止,但脸上笑意未退,微笑着看定他问:“我也说出去了一趟,七公子怎么转了性,犯了懒,真要将什么都推给我,自己悠闲自在了。”
秦倦原本脸上的薄怒也早己不见,只淡淡说了六个字:“这是你的楼子。”
肖飞脸上仍有淡淡笑容,但眼睛里却没有串点笑意:“没旁的话要和我说了?”
秦倦也平静地看向他:“我有什么话应该说吗?”
肖飞摇头:“你果然变了,我原本以为你知道了我将赠药施贫的银子减半后,必要骂我的。”
秦倦垂眸,只伸手将墨玉放回锦盒:“你是楼主,这是你的权利,更何况每年拿出大笔的银子来施舍贫苦原本也不是必尽的责任,你拿了是情分,不拿是本分,我无权因此责备你,再说,今年楼子的对手很多,收益不好,你要节省开支,也是应当!”
肖飞恢复了平日的冷漠,就连原本带笑的声音也开始变得漠然:“我和你不同,我从来就不是个会怜贫扶弱的善人。我当了楼主后没有更改你定来的每年拔银施药救困的规矩,不是因为被你感动,不过是千凰楼的银子本来已足够多了,凡是生意成功之人,都应该有这个长远的目光和胸襟拿出些钱来做这等沽名钓誉之事。”他坦坦然说明心中所图,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他从不想当好人,也从不认为帮助别人是什么幸福的事,更不认为自己有当大善人的义务。“现在,我压减施药的银子,却并不是因为千凰楼的开支已经紧了。虽然最近突然冒出好几家对手,但千凰楼的根基不是那么容易动的。我只是有意在明里暗里缩减各方面的开支,要让别的人以为我们的银子吃紧了,他们得意忘形之时,我们才有更多的机会做更多的事。只是,我原以为,你知道我减了施药银后必会与我争执,看来,我竟是白担心了。我们慈悲心肠,先天下之忧而忧的七公子何时竟改了性子?”
肖飞的语声,开始冰冷一片,说到敌对者时,则暗怀讥诮之意,待说到最后一句时,语气却义变得缓慢低沉,无形中有了一种强大的压迫感。
秦倦却浑如未觉,在这样强大的压力下,他依然淡淡一笑,目光并不锐利却幽深,语音依然低弱,但极自然:“也许我应该感谢某个人很小心地提醒过我吧。”
他说话的时候,眼腈只是看着肖飞,完全没有往旁边的韦小心身上看一眼。
同样,肖飞那锐利到极处的目光也只锁定了秦倦,徐徐道:“那个小心提醒你的人,是否也叫做小心?”
秦倦微笑,闭上眼,任由倦意流露出来。
肖飞起身道:“我走了。”也没等秦倦点头,转身便往外走,一直走出房去,他那一声带着冷意的笑声方在众人耳边响起:“好一个小心!”但他的人却已走了,他从头到尾,就连眼尾也没有去扫书小心一下。
韦小心自人房以来,一直含笑站在秦倦身后,笑得温柔,笑得动人,笑得娇媚,笑得美丽,笑得……都有点儿僵了。
一直笑到肖飞离去,一直笑到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从外传来,她依然神色不变,笑容不变。只心里头已是气得要吐血,这两个男人,竟是从头到尾没将她看在眼里过。
她韦小心,从小到大,还不曾受过如此轻忽,此仇此怨,必有得报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