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产房里的哭声惨叫,刺激得雷昂伯爵来回地踱步,汗水不断地从他的额头滑落。
他闭上眼睛,无数次地在心中诵念着众神的名字。
天上地下的所有神灵啊,保佑我雷昂家族的荣光,再次闪耀在恩莱斯广阔的国土上吧。
伟大的预言者——神殿的弗丽雅圣女曾说过,我的下一个孩子,将会是大陆上最罕见的勇者,他的英武会让所有传说中的英雄们失色。
众神啊,请保佑我的妻子,为雷昂家族生下无敌的勇士。
当他第十三次跪在地上向上天祈求时,产房里传来了欢喜的叫声。
“生了,生了,伯爵老爷,夫人生了一位小姐。”
“女儿?你竟然给我生了一个女儿?这太可笑了,我寄予无数希望的未来勇士,我雷昂家族的继承人,难道竟会是个女儿。”极度的失望让雷昂伯爵高大的身躯不断地颤抖,他甚至没有多看自己刚出生的女儿一眼,就用力把婴儿往地上扔去。
伯爵夫人发出一声尖厉的惨叫,从床上挣扎着坐了起来。
怯生生地站在房门前,伯爵五岁的长女埃尔莎竟然很快地冲过来,及时用双手抱住差点儿被摔到地上的婴儿,把她护在幼弱的双臂间,有些畏惧地望向父亲,“不要,不要扔妹妹。”一边说一边已经害怕地哭了起来。
而伯爵夫人也嘶喊着大哭不止。
佣人们个个惊慌,有劝解夫人的,有照料小姐的,也有向伯爵求情的。
在一团混乱中,雷昂伯爵却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的目光四下张望,最终,停在埃尔莎抱在怀中的婴儿身上。
是的,这就是最不对劲的地方。
一个刚刚出生的女婴,她居然一声也没哭。自己刚才把她扔下去的力气很大,也没把她给吓着。在大人哭喊嚎叫时,她竟然一直睁着眼睛,像是在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
雷昂上前两步,从埃尔莎怀中夺走婴孩,置妻女的惊慌于不顾,认真地看着怀中的婴儿,良久,一个奇特的念头浮上心间:好吧,从现在开始,你叫艾瑞,你是我的“儿子”,雷昂家族的继承人,我要让你成为天下无敌的勇士。
“艾瑞,起来,去练功。”
“艾瑞,你学了这么久剑术,就只到这种程度吗?”
“艾瑞,我是叫你去驯马,不是让你被马拖着走。”
“艾瑞,这样的箭法,除了把家族的脸全丢光,还有什么别的作用?”
“艾瑞……”
“艾瑞……”
猛地打个寒战,艾瑞睁开了眼,忙从地上跳起来,继续挥剑练习。
即使是因为疲倦至极而睡去,他也会被噩梦中的呼唤再次惊醒,继续他无穷无尽的练习。
在他的记忆中,生活,只有“练功”两个字。
他还没有学会走路,就已经学会了骑马,舞剑。
耳边无时无刻不响着父亲严苛的声音,稍一懈怠,就会有沉重的鞭子打在身上。
对父亲的畏惧,使他从来不敢偷懒。哪怕现在已经苦练了整个上午,哪怕手酸得拿不住剑,身体摇晃得站不稳,他挥剑的动作也不敢停止。即使,这个时候父亲并不在他身边。
一次又一次沉重的挥剑劈落,手掌上的血悄悄浸透了剑柄,越来越沉重的剑,终于从手中滑落下去。
艾瑞来不及处理一下正在流血的伤口,来不及擦一擦满头的大汗,弯下腰,立即在草丛中把剑捡起来,却在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一个奇异的小东西时。
他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有些笨拙地把这不知从何而来的白色小猫抱在怀中,笨手笨脚地抚摸着它,“你是不是姐姐总抱在怀里的咪咪,为什么跑到这里来了?姐姐会着急的。”
六岁的艾瑞,因为从小练功,远比同龄的孩子长得高大,从来没有享受过童年快乐生活的他在抱着小猫咪时,脸上终于露出孩子独有的纯真笑容。
“艾瑞。”
冰冷的声音,吓得艾瑞全身一颤,双手松开,小猫落地,却还在围着他一边转一边亲热地咪咪直叫。
雷昂伯爵慢慢弯腰,捡起了艾瑞落在地上的剑,塞进他还在颤抖的手里,“杀了它。”
艾瑞猛然抬头,睁大惊恐的眼睛,“不!”
“快杀了他,你是战士、你是勇者,你的手应该用来握剑,而不是用来抱着这些小猫小狗,女人柔软的心思不适合你。你要适应战斗,适应杀戮,适应鲜血。快杀了它。”
父亲冷酷的声音响在耳旁,远处似乎有个在温柔地呼唤着“咪咪”的声音渐渐地接近,小猫在脚边快活地打着转,喵喵地叫个不停。
“杀了它。”鞭子打在背上,火辣辣地疼。
艾瑞全身都在颤抖,却还在努力反抗着父亲,“不!”
“杀了他。”下一鞭,直接打在脸上,血混着汗,一起滴落。
艾瑞闭上眼睛,眼泪却还固执地从眼角溢出来,“不!”
“杀了它!”鞭子从不同的位置不停地打下来。
艾瑞用尽全力喊了无数声“不”,但剑却在狂乱中举起,用力劈落。
血,滚烫得溅了他一脸,他目光呆滞地睁开眼,在一片血红中看到对面不远处姐姐埃尔莎脸上惊恐的表情。
“伯爵大人,我想,我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教艾瑞少爷的了。”
“对不起,伯爵大人,我想你还是另外找一个更强的人来教导您的儿子吧。”
“伯爵大人,你的孩子实在是前所未有的学武奇才,我所会的一切,已经被他全部学会了。”
艾瑞今年十三岁,雷昂找遍全郡,已经没有人可以做艾瑞的老师了。他不得不亲自去外省,寻找举国闻名的勇士。
已经习惯无穷无尽练功生活的艾瑞,即使没有父亲的逼迫,也不知道可以用别的方式来打发时间。
只是每一天练完功后,坐在练功场中,听着前面的花园中,阵阵琴声歌声,就会情不自禁悄悄地爬上墙头,看着花园中的姐姐和侍女们一起,玩笑打闹。
看她们在一起,穿着鲜艳美丽的衣服,编着花环,弹着竖琴,唱起“他”永远也不会唱的动人歌谣,让笑声随风飞扬。
这样的快乐就在眼前,却又遥不可及。
艾瑞只是每天这样悄悄地凝望着,聆听着,直到埃尔莎温柔的声音响起:“艾瑞。”
艾瑞从沉睡中醒来,看到姐姐正站在墙角下,对自己微笑。
“他”身子一晃,以前老师教导过的技巧全部失效,直接从墙上跌落下来。
埃尔莎低低地惊叫一声,走过来要拉他。
艾瑞惊慌地把手藏到身后去,“他”满是茧子的手掌,会把姐姐雪白娇嫩的手弄疼的。
埃尔莎坐到“他”身边,轻轻拂开艾瑞散乱在额前的发,低声说:“我可怜的……‘弟弟’!”叫出“弟弟”这个词时,一滴泪水,悄悄落在艾瑞脸上。
艾瑞有些茫然地伸出手,抚向脸上的那一点温热,眼眶里好像也有点儿潮湿,让“他”以为自己会哭出来,但终于还是没有。自从许多年前,“他”当着姐姐的面杀死了她最心爱的小猫咪,“他”就再也不曾哭过。
艾瑞十五岁,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勇士了。
再也找不到老师的“他”,自己摸索着进行武技练习,然后在父亲的命令下,四处寻找强者挑战,并顺便做一些让民众传颂的好事。
斩杀了盘踞在沼泽中的地龙,击灭了让来往商旅心惊肉跳的三大盗贼团,打倒了从魔界潜入人间的魔兽,杀死了在山林中纵横的巨人,他的丰功伟绩数不胜数。
人们称他为屠龙勇士、抗魔英雄、人类卫士、守护者。无数荣耀的称呼,让雷昂伯爵感到无比高兴,但是对艾瑞来说,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例行公事。
父亲很久没有再喝斥他了,而那根曾让年少的“他”害怕得发抖的鞭子就算再打在身上,也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
父亲无穷无尽的喝骂教训,改为苦口婆心的激励。
“艾瑞,你是我们家族的荣耀。”
“艾瑞,雷昂家族是王国最古老的名门,曾无数次在战场上,拯救国王的性命,可是近一百多年来,却已经渐渐沉寂下去了。”
“艾瑞,家族的荣耀,祖先的期望,都寄托在你的身上,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艾瑞,你是预言中无敌的勇士,你是家族的希望,你是我的‘儿子’,我惟一的继承人,家族的徽章,会因你而闪光。”
艾瑞十七岁,着重甲、持大剑、骑骏马,在父亲的引领下,一起来到国都,参加五年一度的御前比武会。
并没有经过太激烈的战斗,“他”很轻松地先后把七名——据说出自望族,由名师教导,少年成名的勇士击败。来自不起眼边境小郡的木纳勇士,名声立时传遍国都。
已经远离王国高层社交界的雷昂伯爵也开始不断地接到邀请信,被许多人用尊敬的眼神打量,羡慕的语气谈论。高贵的公爵们、著名的将领们都愿意和他交谈;就连国王陛下,也会闲闲地和他聊几句,有关雷昂家族祖上荣耀的往事。
当雷昂伯爵周旋在一个又一个的宴席上时,他的继承人却在国都演武场上进行最后大比试之前的练习。
在刺耳的嘶吼声中,三眼魔虎第七次被震得反弹数丈,然后重重地落在地上,比钢铁还要坚硬的皮肤一样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重力,开始渗出惨绿色的鲜血。
低等智能的魔兽,不知是不懂得逃跑,还是知道逃跑没有用,再次勉强站起来,绿色的魔眼早已转变为血红色,对着眼前似是永远无法击倒的人发出已经嘶哑的咆哮,再次冲过去。
艾瑞漠然地举起了剑。
生活,对“他”来说就是练习、战斗、胜利,一切都理所当然,不会有怨言,也不会有惊喜。
明天的御前大演武,被父亲看得非常严重,一再叮咛他一定要多抓紧每一分时间,利用演武场供人训练的魔物和怪兽来练习。
只是他自己却并不认为,这种程度的敌人,对他的格斗技巧能有什么帮助。
再次挥剑,毫无意外地用剑背把三眼魔虎给反震了出去。这一次稍稍加大了力量,这只魔兽挣扎了好半天,也没能再次起来。
艾瑞慢慢地走过去,面无表情地把剑高扬,这一场练习可以结束了。
“住手!”
喝斥的声音,带着愤怒,却依然悦耳。
忽然间有一个小小的身影冲到了艾瑞和魔兽之间。
艾瑞平淡地打量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
十四五岁的年纪,异常漂亮的小脸,金黄的头发,不知是哪一家的贵族小姐。
“你为什么要做这种残忍的事?”美丽的小女孩有一双琉璃般美丽的眼睛,此时此刻充满着强烈的愤怒,“因为你们要做勇士、因为你们想要建立威名,就把魔族、矮人族、兽人族以及所有猛兽都捉来,囚禁折磨之余还要让你们试剑,他们也有感觉,他们也有痛苦。以前我以为只有王都的贵族武士们才喜欢做这种残忍的事,可是你们这些从外郡来的人,原来也一样。”
“这难道不是应该的吗?战士的荣耀,就是用鲜血和杀戮得来的。”艾瑞有些困惑地望着这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这些魔兽被捉来,就是为了让我们练习更好地战斗。”
“生命是平等的。”女孩大声喊出来,琉璃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悲伤,“野兽吃各种动物维持自己的生命,人也食用动物的肉,这都是正常的生命循环。可是,除此之外,人们却还不断地为了享乐、为了喜好,而猎杀野兽和异族,用他们的皮毛来装饰自己,用他们的痛苦来换取欢乐和荣耀。为什么,每一个人都要做这种事?战士的荣耀应该是保卫生命,而不是摧残生命。难道,杀死其他的生命,让他们痛苦,你就一定会快乐吗?”
快乐吗?
艾瑞,茫然地皱起了眉,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不懂什么叫做快乐了。他也从来不会问自己这样的问题。
杀死其他的生命不会有快乐,得到胜利不会有快乐。
可是,生活,不是注定要如此的吗?既然这样,为什么还要去思考别的东西?
“这是战士的规则,也是国家的法则,就连国家,都要搜捕异兽来供战士们训练。”
“总有一天,我要废掉这样的法则。”小女孩扬起小小的拳头,不知天高地厚地大声宣布着自己的决心。
艾瑞没有嘲笑她的傻气,也没有反驳她的指责,只是垂下了剑,转身准备离去,眼角却正好扫到地上的魔兽正在挣扎着站起来,尖利的爪子对着背向它而站的小女孩伸去。
他不需思考,信手把剑扔出去。
耳旁传来女孩的尖叫:“不要!”
可是,剑却比声音更快地插进了魔兽的心脏,在一声长长的惨嚎之后,狰狞的魔兽停止了所有的挣扎。
女孩跳了起来,冲向艾瑞,用力地捶打“他”,“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要杀死它,为什么?”
艾瑞无法明白这个女孩,从十三岁开始,“他”就到处冒险,不知杀过多少猛兽、多少魔族、多少异类,人们只会叫好,谁也不会提出异议,谁也不会觉得这是不正确的。只有这个女孩,想法如此不同。
“它要伤害你。”
“它不会伤害我,我是这里所有魔物和猛兽的朋友,我总拿东西给他们吃,为他们包扎伤口,我尽力阻止别人伤害它们,它们一直知道我是朋友,从来不会弄伤我。”女孩大叫着,用力地打“他”,琉璃色的眼睛里有着无限的伤心和悲哀。
“魔兽会和人做朋友吗?”
“它们会!”女孩愤怒地叫着,“它们有感情,它们也是生命。你养过小动物吗?只要你善待它们,它们就会把你当亲人,你知道自己心爱的小猫咪被人一剑刺死是什么感觉吗?不懂得爱、不懂得尊重生命的人,也就不懂得怎样做一个人,更别说当一名好的战士。”
她边哭边打,但发现即使打得两手发酸,都不能让这个大大的坏人受一点儿伤,干脆回头,扑到魔兽身上哭泣。
艾瑞怔怔地站在原地,呆呆地看着这个漂亮的女孩,看她的眼泪像水晶般滴落,听她伤心的哭声回响在耳旁。
心有些痛,一些遥远的记忆,那些本来埋藏在心底最深处,以为永远消失的东西,却猛地往外冒。
抱着小猫无比开心时的自己;狂喊着“不”,流着眼泪,一剑挥落的自己;满面鲜血,望着对面悲伤的姐姐的自己。
无数混乱的记忆如排山倒海般而来,他跌跌撞撞地连退四五步,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低叫,扭过头,迎着风飞奔而去。
夕阳下,只有那有着琉璃色漂亮眼睛的女孩,悲伤地哭泣。
御前演武会正式开始,可以容纳数万人的试炼场座无虚席。
国王陛下理所当然最后进场。
全场数万人,几乎同时起立致敬。
艾瑞望着高处,国王身旁小小的身影,忍不住问:“父亲,国王身旁的女孩是谁?”
“伊丽莎白公主,国王陛下的独生女,王位第一继承人。因为有一双琉璃般漂亮的眼睛,所以亲近她的人都称她为琉璃公主。”
艾瑞无声地仰望国王的御用席,在一片欢声笑语中,演武会已经开始了。
这一次的最后比试,不是由武士们互相较技,而是由过关斩将打进最后一关的勇士和威力强大的各种猛兽、魔族,甚至是龙相较量。取胜后,将会由国王亲自册封为皇家骑士。
演武场上,强大的冰魔发出愤怒的吼叫,冰箭、冰刀、冰雨不断地落下来,可是身手利落的武士上跳下跃,时不时冲到近处,用钢刀划开敌人的皮肤,蓝色的血刚一流出来,又立刻结成冰。
被大型结界保护着的观众们,欢快地笑着,兴奋地挥手,高兴地注视着演武场上,看人类的勇士是如何把可恶的冰魔折磨得团团转。
艾瑞却总是望着高台上的公主,在一片笑语欢歌、兴奋狂叫声中,她琉璃色的眼睛里有着深得没有止境的伤痛。
生命是平等的。
战士的荣耀是保护生命而不是杀戮生命。
就算是异类魔族,也同样有感觉,同样会痛苦,同样有爱吗?
艾瑞低下头,看自己满是粗茧和伤痕的手,曾夺走过无数生命的手。
可是,我已经没有爱了,因为,父亲告诉我,战士只需要荣耀,不需要爱。
“艾瑞,你在发什么呆?别忘了,你今天的对手是神龙,你要做好准备。”
雷昂的喝斥把艾瑞唤醒。是的,“他”今天的对手是神龙。
龙中的神族,传说中,是实力强大得超乎世人想象的一种龙。
这种神龙,全大陆据说不超过五条。
这一次王国魔法师发现有一条这样的神龙,而它不知为什么受了重伤。于是,乘机发动了魔法协会和教会的力量,才算勉强捉住了这条神龙。
雷昂是暗中费了很大的周折,才算让负责安排比武的官员答应,由艾瑞出战神龙。只要这一战成功,艾瑞就是大陆新的传奇英雄。
可是艾瑞本人,却没有任何激动的感觉。
反而是雷昂伯爵本人兴奋得反反复复地说:“艾瑞,你不用担心,神龙的强大,也只是传说而已,它本来已经受了重伤,在和魔法师们的战斗中又伤上加伤,连眼睛都看不见了;而且听说被捕捉之后,还受了不少折磨,所以你一定可以轻易战胜它的。”
艾瑞以一种完全漠然的心情听着父亲的叮咛,看着场中的战斗。直到那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龙出现在眼前。